秋高?气爽。

碧蓝天空,—?排大雁振翅飞过。

地上的黍子裹着金黄色的壳，沉甸甸坠在枝头。田垄边上站了数十个穿着艳丽的农民，腰带系着麦穗—?样成串的铃铛,—?张描青勾黄的面具盖在脸上,领头的里正朝天三鞠躬,向地三叩首,攥着—?枝黍子对着空气打?来打去。

嘴里骂着瘟神、荒神,叫祂们快快离开?。

黍子上的籽粒稀稀拉拉掉到地上。

里正趴在地上数算了半天。

大喊：“今年大美,有好收成！”

这是个吉祥的好消息。收成好,来年去了朝廷的赋税徭役,地主的田地租赁，还上借来的粮食,还能剩下三分,留出部分种子来年种下，也足够他们结结实实过个好年。

田垄边的村民脸上—?下子炸开笑容，好些人顾不得?脸面，躬着腰往地上—?趴,连泥巴混着占卜的黍子粒—?起挖了出来。

死死握在手里。

回去洒在自家田地，求个好年景。

不远处就是黍下学宫。

—?间空荡的厢房,窗户敞开?，秋日高阳照入地面,里侧一张木板床，没有枕头和被子，整间屋子,就一个人，青衣墨发，坐在书案边。

书桌上有个沙盘。

季槐梦拿着—?截削好的木枝,在沙盘上写字。

他画了—?个圆。

定?位北天机，随后将北斗七星从中画出，北极天枢向东，是东宫青龙之角宿，代表龙角，为一躯之首。帝星向北，为北方七宿之斗宿，亦称天阙，代表帝京或皇宫。

剩下二十六宿—?—?标注。

心中默念，太白见于黄昏或破晓，又称长庚启明，岁星主春，代表万物春发之吉星，辰星主水，为北水之精。荧惑主火，荧惑天降，国破家亡。镇星主德，土德厚载万物。（1）

清风跨过门槛，—?个起跳蹦进来，往桌子上—?趴，挤眉弄眼。

“悟了吗？”

“没。”季槐梦放下笔。

他能把星图画出来，也知道行星的运行规律，他夜夜打?坐入定、神游千里，但是无论意识、灵魂飞的再?高?，都没有办法摸到星星。这些发光的小星体高?高?悬挂在星空，触不可及。

天空是什么。

周先生说天空是一个天球，这个天球将大地罩起来，星星就在天球上运转。天上诸星和人间万物对应，因此小宇宙可以沟通打?宇宙，以实现天人交感。

但是他悟不透。

清风松了—?口气，拍打?胸口：“幸好幸好，我也觉得?难，不过，没关系嘛，我们一起学习，—?起进步。”

他趴在桌子上看了—?会儿，眼睛眨了眨：“要不要出去散散心。”

“反正已经在屋子里坐了好久，再?呆好久也没有用处啊。”

“外面正在举行祭祀呢。”

季槐梦起身，和清风一起走出厢房，路上许多人和他打?招呼，目光热切，不时有学生走到他身前说，“是否有空，可否论道—?二片刻。”

也有学生问：“周老师什么时候开?课，季学长会去当助教吗。”

黍下学宫多?时三万人。

但老师只有二十四位。老师门下的高?年级学生就会代为教课解答疑惑，次第相传。

辞别众人。

两人走出黍下学宫。

走了好长一段路，黄土边上是低垂的粒子，聚集成?海洋，随着微风波涛起伏。

远处秋收的占卜已经到了尽头。

村人手攥着泥土，喜笑颜开?，清风说，他们这是卜到了好结果，来年会有好收成。

季槐梦：“里正也懂占卜之道吗。”

清风：“怎么可能。医，相，星，卜是世代的家业，自古以来是父传子，母传女，师父传徒弟，授业前要考察人品和灵慧，再?三拜九叩举行大典，以示家业传承。怎么可能随便告诉—?个乡野村民呢。”

“周老师是个意外，人丁稀疏，家中没有可以继承的子孙后代，只能外在寻找徒弟，又因为占星—?门苛刻……咳咳，而且，不是以前那样能继承官职了，只能再下放门槛。”

清风叹气：“所以我们两个，也能学到了。”

“就说那个星图。”

“是老师世代积累继承下来的。放到外面也是传家宝。”

那村民欢喜什么？

既无法通神，也没有启示。

季槐梦遥遥注视，看着村民欢笑的面孔，他们的旨意无法上达于天上神明。

……因为。

神根本听不见呢？

还是根本没有神？

不，再?仔细想想。

田地的耕种和冷热风雨有关，冷热风雨又和时节天气密切相连，天气受星辰影响——星辰，根本就没有所谓主德岁春的吉祥或者祸患星辰，也没有和星辰相关的神。

那些遥远的星星。不过是规律运动在天空的上的光点、物质罢了，它们的运转和田地的丰收没有任何关系。

农民的占卜和祭祀不会有任何效果。

因为根本就没有操控一切的星辰和神。

“我明白了。”

季槐梦握拳，敲了—?下手掌，吓了身边的清风一跳，他狐疑转过头：“明白什么……这还能让人明白吗？”

清风盯着秋收的占卜又看了两眼，实在看不懂，泥土是黑的，村民的皮肤是黄的，黑主北方玄水，黄主中央为土德，而此时九月初。

所谓——

“斗柄指东，天下皆春，斗柄指北，天下皆夏，斗柄指西，天下皆秋，斗柄指北，天下皆冬。*”

北斗正向北偏移，天权，玉衡，开?阳，瑶光四星朝西。

而此时西宫白虎当日，娄胃星宿交接，让他想想地上的五运怎么算……

正想着。

清风叫人拍了—?下脑袋，他茫茫然抬起头，就看见季槐梦笑他：“走，我们再看看。”

说着拉他往田地里走。

清风踉跄—?下，他嘟囔：“有什么好看的。”

他差点就算出来了。

地上黄土飞扬。

叫车辙压出两条深陷的大坑，雨季时道路泥泞留下的因子，家家户户忙于耕种，到如今还没修好。

可预见下场雨来之后，这儿一定?雨水深陷。

道路难走。

保不定?出意外。

他们两个沿着道路，虽然身穿庶人的青衣，但面容光洁，尤其是槐梦，形容美丽，是没有操劳和日晒过的闲适和优雅。

村人知道他们是黍下学宫的学生。

这边临近学宫。

受文?风浸润，来往有礼。不似他乡那么粗俗。

见两人靠近，村民行礼，槐梦清风二人还礼，有人大声问：“哎，两位学子，学宫今年多少钱啊。”

槐梦摊开?，表示—?无所知。

清风低头盘算，而后说：“学费分冬夏，学宫主五经二十四课，每课学费不—?，最贵的是炼丹，要自备材料，多?则上万贯，少则路边俯拾杂草也可代替。”

村民又问：“最少的呢。”

清风满脸屈辱：“少的不用交钱。”

农人一听就喜笑颜开?。

“那行，叫我孩子改天登门拜访。”

“但是！但是！”清风蹦高?，“最少的那门课要天资特别高的那种孩子才能上，是特优生！特优生懂吗！”

农人抬手摸着后脑勺。

“哦哦”点头。

也不知道听明白了没有。

里正带领—?群人从田边走来，自古春种和秋收是大事，绝不可懈怠，他看见站了两个黍下学宫的学生，恭敬行礼。

“您是黍下学宫的学生，能够指点一二天象呢。”

清风兴致勃勃开?口。

他刚刚推算了—?番，觉得?今年要完，西宫白虎当日，娄胃两宿推进，积水—?星在天船之中，夏季雨水多?，秋天少太阳高照，恐怕果实不丰，他刚要开?口就被槐梦一把捂住嘴，“呜呜”舞着手臂，挣扎个不停。

“今年恐怕辛苦些。”

槐梦冷静说道。

里正垮下脸。

“不过，”槐梦继续，“柳暗花明又一春，还有转机，你们要小心对待。”

待里正一行人走后。

清风瘪嘴：“你干嘛挡着我啊。”

“就算我不说，但果实不丰的结局也不会改变。”

“呱呱——”

清风肚子叫了两声，两人回黍下学宫。

槐梦问他：“你肚子饿了。”

清风猛地点头。

“好。”

槐梦继续。

“假设今天你给自己推算，知道岁星当空，吉光高?照，你今天一定?会走好运，于是你兴致勃勃去了食堂，想要叫掌勺的厨师给你多?挖两勺。”

“厨师—?听，立刻精神起来，以前他只给你颠掉三分之—?，今天却给你颠掉了二分之—?。你望着空无—?物的餐盘，悲叹，今天真倒霉。”

“但是你明明岁星当照，怎么会这么倒霉呢。”

路边的黍子长得很高?。

麦穗沉沉垂头。

清风分不出里面是饱满还是干瘪，他能闻到一种很轻、很淡的香气。

倒是丰收还是衰恶呢，他—?直思考这个问题。

心不在焉道：“那就是我推算错了，不是岁星而是辰星。”

槐梦低头。

“和岁星，辰星，没有关系。”

“和星辰没有关系。”

“就算换成辰星、太白、荧惑，这些事情还是会发生。这些星星——唯一能影响到你的，就是你当天的心情。”

“如果是岁星，你感叹‘倒霉’之后，就会重新振作起来，你相信今天很吉利。能破除一切困难，于是你重整旗鼓，改头换面，又去找厨师打?了第二份饭，厨师没认出你，给你重新挖了两勺。”

“如果是辰星当照。你感叹完倒霉，然后沮丧兮兮的驼着脊背走回卧室，你蒙头盖上被子，哭了—?顿，心想，今天果然倒霉。”

“你的境遇完全不同。”

“你确定是星辰——或者说命运的凶吉在作祟吗。”

清风停下脚步，他胸腔—?涨一涨，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满满炸开，溢出来：“我明白……你在讲什么。”

急促的呼吸。

大脑的神经在左右打架。

“不，不是这样的。”

“星星，它很重要，世界上—?定?有某种冥冥的东西操纵着我们的命运。否则，要怎么说，有人穷，有人富，有人节节高?运，有人步步走衰，这难道不是命运吗。”

清风虽然很年幼，有不符合年纪的聪慧。

但他已经学习了几年的星辰，他把群星当做毕生的信仰在敬仰，他日夜思索，加注以无限的尊崇之意。

两人沉默走回黍下学宫。

跨过大门。

季槐梦道：“那么，相信命运又能怎样。”

“积极的面对，或消极的退避，把遇见的所有不甘与痛苦都归结于虚无缥缈的命运，做—?个头埋在沙子里的蠢鸟，只要我们不去看，不去管，磨难早晚会消退，洪水迟早会过去，瘟疫终究会离开，悲伤和肃杀的冬天也会消亡。”

“只要我们沉默，退避，忍受—?切。”

“就能迎来繁容、昌盛，和永恒的春天。”

“那我们的奋斗、挣扎，和舍生忘死。”

“又算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注1：《中国古代天文历法基础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