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错。”
父亲的声音极轻。
季破军半辈子的荣光都毁在今日,他的荣耀和?尊严被一同踏进土里,又被季槐梦跳上去重重踩了几脚,他眉头紧拧,那种恨意从粗黑的眉毛,从狼一样冰冷的眼神里流出来,他对这个儿子没有什么爱——但他是父亲,他天生就有掌控自己血肉的权利。
季槐梦抓住了这个声音。
在嘈乱的朝堂上,一切朝臣的讽刺和攻击都成了白噪音。他只微微侧头,朝向父亲的方向说道:“我不。”
他的心是冷的,骨头是硬的。他不驯服,也不恭敬,更不认错。
季破军胸膛几番起伏。跨步走上来,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往儿子的后颈上一拧,活生生要拧断这细弱伶仃的骨头,他两米一的身高就像是一塔巨人——他冷酷俯视着这个成年了也只到他胸口的儿子——如此瘦小,如此倔强,如此令人憎恨,他甚至在某一刻怀疑,自己怎么会?有?这样弱鸡仔一样的孩子。
杀了吧。
杀了也好。
省得让他心烦!
他手掌用力,那铁掌压着人的后颈往下按,手掌下的骨头咯吱,咯吱,发出道道清脆极了的声音,他用了十成十的力,几乎能听到自己后肩的骨头和?筋肉在扭曲变形。他的面容扭曲成一团,鼓起腮帮:“你——给——我认错!”
“我不。”
季槐梦挺着后颈,他死死僵着,一步也不肯认错,除非今日季破军把他脑袋拧下来,当成球一样踢给皇帝——那他死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但只要他活着,他就绝不认错!
不是不能认错。不是不可以圆滑。但是他所有?的圆滑在面对父亲的时候都会消失,他只有一个念头——他绝不让这个自以为是的男人获得胜利,他要成为他荣耀前途中的一根硬骨头,就算他死了,成了一具无人埋葬的尸骨,也要躺在他前进的路上,用骨头狠狠将他绊倒。
“算了。”
皇帝假惺惺出声。
“小孩子有?点虚荣心也正常。”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破军,你我两人不必因为这个生了嫌隙。你的孩子,自然也是我的孩子,我原谅自己的儿子,又有?什么不行。”
“不行!”
季破军道:“他是我的儿子,他不尊敬您,对您撒谎,就是我不恭敬您,我对您撒谎——”
“我绝不允许!”
“给我认错!”
一声雷霆怒喝,瞬时爆破在空中。
季破军蒲扇一样的大掌先是一松,接着又重重一摁,这一轻一重来的措不及防,活生生要把儿子的脑袋拍掉——儿子的骨头会?先碎掉,成了疏软松弛的一团,被包在柔软韧性的皮肤和血肉里,接着,脑袋软踏踏往地上一落,成了一个垂首的死人。
这种狠心和?忠心!
一只手横空插|入,死死挡住季破军的黑手,二皇子手臂如铜皮铁骨一般凌空横立,死死不动,他道:“将军,他是您的儿子,也是我的朋友,我决不能坐视他死在这里而不管。”
“请您给他一个机会,也给我一个机会。”
说罢,又对季槐梦道。
“有?什么事日后再说,没必要为了一时的倔强丢了性命。退一步海阔天空——再说,不是还有?我吗。”
这种温情和?柔软恐怕没人能阻挡。堂堂皇子,顶着皇帝的命令,又用自己的千金之?躯挡住那凶悍的一掌,他声音恳切,言辞有?礼,句句从他人的立场出发,多么让人感动,但是——
“不。”
季槐梦挺直身腰。他带着一种冷酷的笑意,一眼都没看二皇子,而是对着父亲道。
“我知道您想打死我。但是就这么一掌,是不是太便宜我了。”
“我是你父亲,我要你死,谁也留不住你!”
“您说的是。”
“爸爸给我了骨头,妈妈给了我血肉。您把我辛苦养大,实在没什么好还给您的。”
季槐梦转身,递手给二皇子:“给我刀。刚才谢您仗义执言,我让您看一出好戏。”
二皇子迟疑,他叫季槐梦的冷酷和漠然吓愣了神?,从袖中掏出一尺两寸长的锋利匕|首,海浪纹刀刃,鲛皮手柄,季槐梦接过?,去了刀鞘。
季破军冷笑:“你敢杀我?”
“不敢。”
匕|首竖握,季槐梦伸出左臂,对着手腕狠狠刺下,鲜血如线溅了季破军一身,在满室的血光中,朝堂霎时安静。
那把匕|首深深剜下,从血肉中剔除一根尺骨来,他握着尺骨一拧,手一甩,丢到父亲身上,鲜血连骨头,溅了朝堂。豆大的汗珠缓缓流下,打湿了季槐梦的眼睛。他一眨不眨,只看着父亲的神?色从呆愣变得愕然。
他又朝手臂中刺下,这次抵着桡骨转了个圈。
他流出生理性的泪水。这种痛苦绝非身体能承受。神?经的每一个节点都在大跳,大声喊痛。
“您要是觉得不够。”
“我把全身的骨头都剃了,一根根还给您!”
何其惨烈!
“够了!”
皇帝喝令,二皇子回过?神?来,一把夺过匕|首,另一边又帮忙包住酥软的手臂,里面的桡骨还没来得及断掉,要掉不掉的垂掉在大臂下方。
父子操戈,同室相残。这血腥的一幕让众人闭上口,再也不敢讨论。
皇帝高高坐在王位上。
温声:“何至于此。不过?是一场误会?罢了。”
“是。”季破军道,他眨眨眼,溅到眼眶里的鲜血缓缓留下,他的手在发抖,心也紧成一团——莫名恐惧,“小孩子玩闹,要不是他误服灵药,又死不肯认错,也不知道闹到这种地步。”
——昨天晚上皇帝就召见了季破军。
季破军绞尽脑汁,终于想起在三天之前,大儿子告诉他,二弟服用了可以改变根骨的灵药。
于是这句话和?天师的言论成了不可推翻的铁证。
“我不是开玩笑。”
迄今为止,这些?人还认为他是小孩子意气。
季槐梦脸色发白。
他还笑的出来。
“随便了,”他摇摇头,转身离开朝堂,“我走了。”
“你去哪儿?”父亲和?二皇子同时出声,他被白布缠好的左臂不住渗血,一滴滴梅花般落在地砖上。
“回家吧。”父亲低声,他第一次这么柔软、这么诚恳,但是季槐梦已经不稀罕了,他没有多说什么,指着地上的骨头问道:“要断绝关系,是不是不太够?”
“要是父亲觉得不够,”他拍拍自己胸膛,“这里还有?。”
“你这是!”季破军大怒。
“够吗?”季槐梦轻声。
一种强烈的撕裂感充斥了季破军的身体,他可以杀了他,可以贬低他,但是他从没想过,儿子居然会离开他——那种强烈的撕裂感混合着愤怒的屈辱,就像是有人从他手里夺走了精巧的糖盒。他在狭隘的胸腔中大喊:不够,让他剖,让他把全身的骨头全剃出来!
但此刻在朝堂上。
在皇帝和?文?武百官的注视下。
他不敢,也不能。
他只能将满腔的狭隘和?扭曲吞掉。
“……够了。”
“够了?”
“够了!你走吧……你走得远远地!”
“那好。”季槐梦指着天空起誓,“从此以后我们两不相干,生死不见。”
他转身背离朝堂,向着远处的宫门走去,走上朱雀大街,渐渐远去,只留下一道淡赭色的影子,如同日暮时的蝴蝶,沉重拍打翅膀,渐渐垂落、消失。
他没有回家。因为那是季破军的家,他是家的主人,是说一不二的皇帝,所有?人都按着他的旨意行事,哪怕他顽固、粗俗、愚昧,但他依旧是不可动摇的支柱、家主,和?父亲。那样的家庭早就让他厌倦了。
暮色四合。
归家的居民在懒懒散散收拾摊子上的货物,挑担的货郎抵着墙角歇歇脚,他们躺在阴凉里,看着主干上走来一个人——平民从不走大路,唯恐冲撞了哪位骑马乘轿的贵人。他们眯起眼,一个左臂湿|漉|漉,叫鲜血渗透了的年轻人缓步走来,他停在一处货郎前,问:“有?没有布和?止血的药。”
货郎闻到血腥气,小心翼翼蹲下身。
“有?、最简单的白布,药是我家自磨的金疮药。”
季槐梦扔下玉佩。
“以货换货。”
他拿了白布,撕下二皇子包好的伤口,浓郁的腥气叫小贩打了一个跟头,他急匆匆挑起担子就跑,脚下生风。季槐梦并不在意,低着头,包好伤口——他知道二皇子在干什么,熬鹰、训犬都是如此,先打断一个人的骨头,在蜜枣哄诱,收付真心……
他不叫二皇子如意。
就像他不叫季破军如意。
包好伤口,季槐梦转身往城郊走去。
“你就这么离开吗?”
一个穿着深色官服的老年人站在太阳西移的暮色中,他面容枯朽,头发花白,留着一把枯草的山羊胡,他是黍下学宫里二十四个的教授五经的博士之一,跟随学宫仆射面圣,他不起眼,也不喧嚣,他静静看着,观察了一切。
老人说:“和?我回学宫,我会?教授你修炼的知识。除此之?外,你的手臂也需要灵丹妙药。”
“为什么?”
“我很?老,我比朝堂上绝大部分都要年迈,我也很?顽固腐朽,我读经书六十七载,经书让我做的,我奉为圭臬,经书不让我做的,我避之不及。”
“但是我比绝大部分人强在,我相信奇迹。”
作者有话要说:_(:з」∠)_这是奇幻世界,断手断脚还能修复的啊(害怕.jpg)
如果有家庭矛盾,最好和父母好好沟通,一个成熟的人不能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去报复任何人,这样只能伤害自己。伤害自己,只有自己知道自己多么痛,那个想要报复的人,再怎么伤心也只是心疼一下下,能有多长,一秒,一瞬,还是一分钟?很快就消失了。
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要伤害自己。
你都不爱自己,还有谁爱你呢。
如果父母没法沟通,困难没法战胜,那就想办法离开,躲开让自己痛苦的源头,要学会逃避、学会认输,学会接纳自己,知道自己不是无所不能,学会承认自己的软弱。道德经有一章,说美好的颜色让人沉没,美好的声音让人陶醉,舒适的生活腐化人的意志,这些都不是人所能对抗的,如果对抗不了,无法克服自己软弱的心灵,那就离得远远地,不要靠近这些诱惑。
(很久以前看的了,不是很准确。)
希望大家好好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