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拉到一个月以前。

季槐梦叫父母困在一心院里,当天晚上大?哥季启明和二?弟季飞星两人就去向父亲求情，大?哥说：“弟弟已经认错。”又旁敲侧击，说季槐梦吃了能改变根骨的灵药,这三天正是休养的关?键时刻,不能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免得三日后出错,弟弟季飞星也说,虽然拒绝了二?皇子的请求,但?是二?皇子也没有恼怒,贵人未必有这么生气。

但?父亲却道。

“贵人不生气，我们就能轻慢对待了吗。”

他是在殿上执勤的,旁人不能佩刀,他能佩，旁人不能当朝砍头，他能砍，旁人受不到陛下?的亲切关?怀,他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一旦有刺客，他的肉|体就是陛下?的盾牌,他就算死也不能上陛下?受一根毫毛的伤害。

陛下?如此。

陛下?的孩子也是如此。

刺客的箭对着皇子，他就能熟视无睹吗,他是李氏王朝的盾牌，是最后一道防线，是不可撼动的忠犬。

“这件事不用再讨论！”

父亲在明心堂前一挥手,道：“都退下?，老大?留下?！”

季飞星朝大?哥挤了挤眼?，季启明无奈叹气,他留在堂前垂手而立：“父亲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父亲慈祥道：“你最近如何?，修炼可曾顺利？”

季启明点头：“尚可，没有丝毫迟滞。”

父亲欣慰点头，他背着手，似乎犹豫一下?：“修炼不要放缓……还有就是。算了。”他深深叹气，“明年春祭，一定要仔细对待。”

季启明应声，随后退下?。

临走?前他突然开口：“父亲，我看二?弟虽然犯错，但?也不至于被禁闭三日，他若是有悔改之意，就放了他吧。”父亲看过来，凝声：“那他肯认错吗。”

季启明：“心里是肯的。”

父亲冷哼：“我看未必。”放了季槐梦也可，不放季槐梦也可，所以他为什么要放呢，他是大?家长，掌控一家生计，他在殿前效忠，曾经砍下?无数朝臣的脑袋——他生来是让人如意的吗，既然如此，他凭什么放了老二?？就因为他不驯服，就因为他顶撞，就因为他废物且无用？不，他绝不放。

季破军的心肠冷酷。他自言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季槐梦就受着吧。

晚上，季飞星趁着落锁之前偷偷溜过来见季槐梦，他发现季槐梦跨在院墙上，不知道从哪儿摘了一片柳叶，对在嘴边轻吹，他站在下?面?又蹦又跳，好不容易引起季槐梦的注意，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小包糕点，“喂，接着！”高高一甩，扔到一心院里，谁知道撞上了一心院的禁制法阵，一片半弧形的七彩光芒在空中亮起，像是泡沫上的倒影。

一心院的管事急匆匆走?过来，看发生了什么。

季槐梦伸手叫管事退后。

而后毫不顾忌地嘲笑季飞星做了无用功。

季飞星站在院墙外又气又恼，袖子一甩：“好心当作驴肝肺，你就自己饿着吧。”转身就走?，他重重跨了三两步，心里却又挂念，于是一边骂着贱皮子一边转身回望。

季槐梦还坐在院墙上，他抬头，看着远出溶溶黑夜。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目光很淡，像隔着一层朦胧的纱。

消解在空气里。

他抬起手中的柳叶吹了两下?，远处季飞星听不见——但?他的脑海中自动浮起一些?绒絮般的柳叶声，轻轻地，淡淡的，叫夜风一吹，就没了。

三天之后。

一心院的禁制法阵撤了。季飞星头一个站在院外，焦急左摇右晃，然后第一个冲进去，他看了看正在自己穿衣服的二?哥，发现他面?色如常，三天不吃饭不喝水还能活蹦乱跳，神气的很。

季飞星让侍女?上粥，先温养肚子。

季槐梦：“我不吃。”

季飞星：“你拿自己身体赌气干什么。”

季槐梦：“我没有食欲。”

季飞星：“我信你，你辟谷了吗，这么横？”

这时季启明也跨进来，他伸手按住季槐梦的脉搏，稳健有力，丝毫不见体虚气弱，料想该是神药起作用了，他拍拍二?弟的肩膀：“就以检测根骨的今日为分割，前程往事一概忘却，大?步向前就好。”

三人驱车离开天将府，去了朱雀大?道的尽头——一念宫的宫门前，这里宽阔无际，两侧缠龙白?玉柱高|耸入云，已经站了好些?等待检测的人，贵贱有别，平民家的孩子在左边，权贵家的马车在右边，以显尊右卑左。

此时天刚亮，又等了一个时辰。

皇帝携文武百官并天师登场，数百人汪洋站在宫墙上，竟也有天庭宝阙般的威严。

皇帝手捧祭文上告诸神及祖宗，下?告万民之后，并列而站的天师手中木杖一挥，宫门前巨大?的广场下?层层机关?打开，一个直径百丈的黄金色天平在机关?的拖动下?从地宫中徐徐升起，和宫墙上的城楼一样高，接着另一侧，宫门大?开，数千健壮男子推车而出，车上立着一尊尊或青或黑的大?鼎，仔细一数，竟然有上千座之多。

天师指着金黄色天平一点，一道蒙蒙亮光流入天平，金色天平闪光大?动，显出宝物名贵的光辉。

检测开始。

最先上前的是这十二?年里新?出生的皇子。

各个都和二?皇子一样长得奇形怪状，二?皇子的两条鲇鱼须还能染个黑色当做胡子，但?这些?小皇子两侧能吸气的鱼鳃，青|蛙般肿大?的腮帮子，如豪猪一样突出的獠牙，甲虫一样外凸的肿泡眼?和满身的鳞甲——可就不那么好隐藏了。

这个正常吗。

季槐梦的潜意识里告诉自己，很正常，这个世界里，一个人身上越多非人特?征，就说明这个人血统越高贵——如果一个孩子生下?来就有触肢、双翼、或者尖牙利爪，不用后天修炼就能出现返祖，家里长辈可是要烧高香找神仙和佛祖还愿的。

指不定太兴奋，当场捐两个金身都有可能。

第一个皇子站到右边的托盘上，数千健奴鼓着青筋大?喊：“上黑铁鼎——”接着数十人人同时跨步，抱着四尺高，三尺宽的黑铁铸成的鼎跨上左侧的天平，一个，两个，三个……一直堆上四十九个黑铁鼎才算结束。

接着黄金天平开始左右衡量，如果四十九和黑铁鼎重，就说明皇子是个凡人，没有修炼根骨，如果皇子重，就说明他至少有黑铁的修炼资质。

大?概三息，黄金天平缓缓朝向皇子。

宫墙上一个女?子喜极而泣，她顾不得规矩森严，眼?泪滴到衣服上，她正是这个皇子的母妃，不过也没人责怪她——有了修炼资质就是一只脚跨进了仙人领域，再不是凡人之属。仙凡两隔，可不只是说说这么简单。

测完黑铁鼎。

皇子站在原地。

他要等着第二?轮，测青铜鼎的资质。

“上青铜鼎——”

一声长喝。

数十人推出一辆车，上面?摆放着一尊八尺高，六尺宽的青铜鼎，这座鼎由?“青铜”铸成，此青铜非彼青铜，它是黑铁炼金之后的产物，是更高一级的金属。这座青铜大?鼎由?四十九人拖拽，一尊青铜鼎重达四十九个黑铁鼎。

七座青铜鼎上了黄金天平。

黄金天平再次开始衡量。

又是三息。

天平再次偏右，朝向皇子。

宫墙上的女?子又开始掉眼?泪，她没想到自己的孩子竟然能有这样的机遇，她双手合十，不住祷告，身边的侍女?也跟着轻声祈祷。另一边远处，已经有大?臣向皇帝贺喜。

——“青铜鼎”的修炼资质是那么简单的吗。

四十九的黑铁鼎高高垒成山脉，才能算是一个人稍有修炼资质。

一座有四十九个黑铁鼎重的青铜鼎，垒七个，三百四十三个黑铁鼎同时堆积在空地上，可成大?山，可入云霄，能让人心神震动。

下?了青铜鼎。

“上霜铅鼎——”

343个健奴排成方阵，身上捆着麻绳，同时踏步，响声如雷霆，这样的方阵有七个，每一个方阵后面?都拖着一座黑色车子，上面?放着一座十六尺宽，十二?尺高的银灰色铅鼎。

“铅”也是别名。

是炼金上比“青铜”更高级的产物。

一座霜色铅鼎，就是七个青铜鼎，也是三百四十三个黑铁鼎——这些?黑铁鼎摞在一起，高达一百三十七丈，也就是四百五十二?米，人站在黑铁山下?，抬头望不到顶。

这样七座霜铅鼎上了天平。

黄金天平微微发光。

三息之后。

宫墙上的妃子屏住呼吸，就连皇帝也朝这里投下?目光，一念城总人口一百五十万上下?，有黑铁资质的在三万人左右，青铜资质四千，霜铅六百有余，一念城官员总数在两千人上下?，有了青铜资质——可以成为权贵，有了霜铅资质——必定是权贵。

黄金天平朝向右侧，这个皇子有霜铅资质。

再下?一级，就是七座白?色锡鼎。“锡”是四级贵重炼金产物，一座锡鼎有七个铅鼎重，是两千四百零一座黑铁鼎。这时人力已经拉拽不动，宫墙上的天师伸手，这七座白?色锡鼎飞到天平左称。

台上的宫妃已经晕过去。叫人扶到后面?歇着了。

天平朝左，皇子止步与?霜铅。

剩下?的皇子皇女?一一登上天平，这些?小孩有二?十个，都是这十二?年里生的——根骨检测每十二?年一轮，其?中大?的十三岁，小的刚刚满一岁就被抱了上来。这二?十个人中，除了第一个霜铅资质，剩下?的孩子里又出了两个霜铅，五个青铜，八个黑铁资质，其?余四个都是没有修炼根骨的凡人——这些?皇子皇女?年满十六之后不能留在一念城，发配到遥远偏僻的地域，代代降爵，最终于凡人无异。

他们的命运已经定下?。

根骨检测之前。宫门前的广场差不多聚集了二?十三万人，井然有序，其?中大?部分是平民，这样的浩大?场景只有在春祭和测根骨的时候才能出现。这二?十三万人里，大?都是十二?岁以下?的小萝卜头，他们有一念城的土著，也有些?爬山涉水带着孩子过来的外来凡民。他们凑在一块，年纪小，说起话来叽叽嚓嚓，这个说我要一飞冲天，那个说我要成为白?银，又互相鼓励和打气，小孩子们凑在一块，像清脆的小鸟一样欢快。

他们把根骨检测想的很简单。

然而黄金天平一出，四十九座黑铁鼎垒成宝塔，三百四十三个健壮男子，两千四百零一个人同时拉纤，呼声震天，这些?场景震慑了小萝卜头，让他们再也不敢说话，心里隐约有了一个念头——有修炼资质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他们看着这些?高贵的皇子皇女?，二?十人上去，竟然十六个有修炼资质，交头接耳：“很简单嘛，哪有爹娘说的这么残酷。”

皇子皇女?下?去之后。上来的是宗亲的子嗣，这些?小孩约四百，有一百五十黑铁，八十青铜，并三十五霜铅。

宗亲之后，就是一念城官员的子女?，约有八百，其?中黑铁二?百六，青铜一百四十人，霜铅50，以及白?锡一人。

这个白?锡资质一出，皇帝当场挥手让小孩子上去，直言长大?后必封一个三品高官，以后就替他牧守一方。

当时左右大?臣全都拜伏在地上，高声称颂皇帝任人唯才，辨识贤明。小孩的家长也当场连升三|级，快活得很。

季槐梦没上去。

因为他十年前测过一次，而且没有任何?根骨，只能等着全部人测完之后再测。除了他之外，有好些?跟他同等际遇的人和他停在一处，从座驾里探出头打招呼，笑眯眯的，倒不像李雪消之类那么嘲讽。

他们不知道季启明和季飞星也在车上。

道：“这场面?是不是很夸张，不过没有你哥厉害。当年你哥检测根骨，是百万无一的白?银鼎，当天就名声传遍天下?。”

“从山岭到海河，没有人不知道天下?出了季启明这样一个人物。”

那人是光禄寺卿家的孩子，家里富贵，大?拇指山带着白?玉扳指。

“还有你弟弟，稍欠缺，却也有霜铅资质，被外人成为虎父无犬子，一门三豪杰。”他话说到这儿，停顿半晌，略微含蓄微笑，一个父亲有三个儿子，四口人却被称为三豪杰，也够嘲讽的。

“人嘛，说实?话认命也没什么不好的。”他指着左边空地上站着的那些?凡民小孩，时间过了好久，这些?小孩脸色苍白?，不少坐在地上休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不是？”

权贵测完之后就是这些?凡民的小孩。

这些?小孩大?都长得正常人模样，两只耳朵，圆头圆脑，没什么特?别出奇的。

凡民这里。

二?十三万人的队伍里走?出一万一千五百人，他们是凡民中的富商，或者挂职官差身份的上等人，是凡民中的优秀家庭。检测的时候，这一万一千五百人分五十人一批，按批次登上黄金天平，其?中二?百黑铁，二?十四个青铜，四个霜铅。检测结果出来的时候，孩子的父母喜极而泣，有的直接跪地痛哭，有的疯狂大?喊，一些?有钱家庭捧出一筐筐的金箔，朝天空挥洒。

耀眼?的金箔缓缓落下?，就像是这些?小孩的光明未来。

这些?占据总人口百分之五的上等家庭离开之后。又有四万六千人出列，这些?人是一念城中的上中产阶级家的孩子，平常也读书?识字。这些?孩子分成百人一批，登上黄金天平。这些?孩子中有四百黑铁，五十个青铜，三霜铅，一个白?锡。

白?锡很是亮眼?，皇帝笑了一下?。

剩下?的十七万人，分别以一百五十人一批，二?百人一批，二?百五十人一批，三百人一批，四百人一批，五百人一批的数量，如猪苗般被驱赶上黄金天平，他们数量众多，但?是没有任何?意义。

这五百人同登黄金天平的左侧，密密麻麻如蝼蚁，他们就像是卖场里最廉价的蔬菜，田地里最多的砂砾，不值得看，不值得关?注。

黄金天平右边堆上了四十九座黑铁鼎。三息过后，天平朝右。这些?五百个小孩全部没有修炼资质。

这些?小萝卜头十分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的家长在下?面?抱头痛哭，又有人哭闹说不准，要重测。

侍卫将他们带离宫门前的广场。

如此以后，就是一辈子凡人了。

这十七万凡人里黑铁鼎资质的两千六百人，而前面?皇室、宗亲、大?臣、富商和上层中产总一万七千人，黑铁鼎资质一千人。这个时代，凡人如蝼蚁。

还有一批小孩没测完，他们总共三百六十七人，是余剩下?的。天色已晚，万盏宫灯亮起，宫门前广场如白?昼。

这些?凡民家的小孩坐在地上，掏出口粮吃了几口。有一个七岁的小男孩乘着夜色跑到了右边权贵的队列里——这边剩下?的都是准备重测的权贵家的孩子，百无聊赖的在车厢里发呆。

这个小孩摸进一个权贵的马车偷东西。

刚要伸手，就让法阵挡住，一阵红光闪过，幼嫩的手掌烧出好大?一块伤疤。

“这是哪儿来的小乞丐。”

车主人退门而出，左右两个护卫把人架起来，就要扔出去。

季启明从车上下?来，拦住他们：“住手！”

他一露面?，就像是百草枯一样，万物唰得没了声息。车主人只呆愣愣看着崇拜的偶像靠近，季启明握住小孩的手说：“他还没有检测根骨，平生造化，全看今日。如有什么冒犯，我待他向你赔罪。”

“不要紧不要紧。”车主人连连摆手。

季槐梦靠在车窗上，露出半个脑袋，他懒洋洋靠在窗框上，正和那个偷东西的小孩对上眼?，那个孩子呆若木鸡，一只手叫季启明牵着，另一只手掌烧红了也不叫，季槐梦视线下?移，正看见这小孩把手伸进车主人的袖子里，不知道摸着什么，脸上露出憨厚又木讷的笑容。

鸡贼。

作者有话要说：阴间作息，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