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有两人高的六角黄铜炼丹炉横置于暖阁中央,约莫五六个小童各手执一芭蕉蒲葵扇围在丹炉扇动炉下之火。
此处门窗紧闭,不透一丝光亮活气,犹如坟冢。就连几个小童的呼吸声都极为小心翼翼,生怕喘重了气,引得火势大起。被这把火灼成白骨,燃成灰烬。
丘寻越站在这尊丹炉前,盯着炉下的火光兀自发呆。
此火颜色艳似天边霞,红似心口血,直直看得丘寻越脑子发懵。
霎时间他仿佛看见绯色衣裙的女子坠入火中,无论身后的孩童如何哭嚷喊叫,她都不再回头……
他身临其中,无法自拔,直至被暗处的老者开口才将他异样的心绪拉回此地。
“那个小子竟对此方世界的灵气无所感觉,大概率是个纯天灵体。如若融入于我这味丹药中,定可锦上添花。”
“想不到出门一趟竟还能有如此收获,天道待我丘乙不薄。”
低哑阴森的笑激得丘寻越脚边的小童直打哆嗦。
老者锐利深寒的目光扫过来,丘寻越一脚将那小童踹翻:“没出息的蠢货,滚出去伺候着。”
那小童被吓得连滚带爬地出了门。
当然,有胆小的,便也有不胆小的。有巴不得去外面伺候的,就有恨不得跟着主子身边溜须拍马的。
“这丹炉内外燃的火种皆取自扶仓山的燎原火,当年都能将那百万魔修烧成飞灰,今日烧个活人更没问题。”
“这圣丹炼制好了之后,定能让长老您步入圣人境。”
“到时,咋们十方宫必能登上那天下共主的位置。”
说话的小童眉飞色舞,字字句句皆是恭维之意。
丘乙忽地笑起,拄着手杖朝他走去,小童立即满脸得意,他就知道瞅准时机哄得贵人开心,必然能……
“啊!”
喊叫声响起,短促而激烈。
火堆里劈啪作响,是焚烧骨头的声音,几粒烧焦了的骨头渣子崩在丘寻越洁整的绸缎鞋面上。
“太过吵闹,当死。”
一切发生的太快,丘寻越只能用脑子慢速回放刚刚的画面。
丘乙走到他脚边,抬手一杖,那不到自己臂膀高的小孩就被扫进了火堆里。然后几乎顷刻间被燎原火吞没,焚尽。
此方空间再次恢复寂静。
丘寻越后知后觉道:“叔公若是进阶,凭借的也是您自身的阅历,战力。是天经地义,圣丹也是起得也只是微乎其微的辅助作用。”
“倒是个会说话的。”
“啧,让我看看后续该熬制还是炒制。”簌簌的翻书声于静室内被格外放大。让人头皮发麻,心底生寒。
丘寻越再次将目光定格在屋内正中间的炼丹炉上,此炉正面为太极八卦印,其余一圈刻有象征丘氏家风的雪山松狮。
家风?
丘寻越想起多年前刚被接回十方无相宫,在书厅中等候父亲时所看到的书卷--‘不畏苦寒,独往风雪’。
魔修一族与十方无相宫在北域分庭抗礼多年,向来是此消彼长的局面。而自从二十年前数万魔修被以归元为首的世家斩杀后,十方便在北域一家独大。
近几年更是如日中天,前来依附的大小世家数不胜数。这些人进贡的名贵之物逐渐取代一件又一件被书有家风的器具。
现如今这‘独往风雪’的铜炉即将装入一个未及弱冠的活人。
丘寻越闭了闭眼缓缓开口道:“叔公,依寻越之见,那人身量瘦小,不具灵脉,周身更无丝毫的灵力流转之象,当是个彻头彻尾的凡者。”
“他无法感知灵气,极有可能是天生愚钝,反应迟缓。”
“寻越幼年时曾听人说:若是头部曾遭受过严重撞击,致使头颅内有瘀血,所以……”
“呵……”丘寻越话为说完,丘乙便笑出声响:“怪不得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私生子。”
“多去宫里的书阁瞧瞧,补补你这十年落下的知识。”
闻言,丘寻越脸色煞白,藏在流云广袖中的拳头瞬间握紧。可面前阴晴不定的老者于他不止是长辈还是大乘境后期的高手。
那可是大乘境啊。
拳头几度张合,终是放松下来。后面的话也被他吞进腹中,只得低眉敛目地称是。
“先下去吧,审审那几个小子。好生问问咱们的驯兽师到底是被谁杀的?”
“咱们家的人不能死得这般不明不白。”
“啧啧,也不知这火何时能燃得再旺些?哎,也罢,都等了这些年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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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地下地下水牢的甬道狭长昏暗,墙缝中渗出的潮湿霉味混合这血腥气萦绕在丘寻越鼻尖,异常令人作呕。
城主旧府邸内的奢靡气于此处消散的干干净净。
丘寻越被空气中的浮灰刺激得咳嗽不停,他脚边还沾着一个小童吐出血与另一个小童的骨头渣。
太脏了,让人恶心,应当赶紧换双靴,他如是想到。于是加快脚步朝水牢行去。
“十合为一斗,十斗为一斛,十斛为一石。”
黎纤靠在江逾白身侧,逐字逐句地背诵刚刚学的度量单位换算。他模样认真,像极了学堂里接受夫子考校的学生。
“喂,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闲心传道受业!”容舟将手腕上的镣铐甩在石壁上:“无故被关怎地也不知生气,你是江逾白不是江莲白!”
“外面的,能不能来个人告诉小爷,到底是要劫财还是劫色!”
面对容舟的这般叫嚷,,江逾白仍旧无动于衷。他眼眸深邃,如瀚海般沉静无波,只有微皱的眉心昭示他此刻的心绪不宁。
外公曾说十方无相宫有个对修道飞升过分着迷的老疯子。方才的长者看黎纤的眼神便有隐隐的癫狂之意,仿佛见了什么不可多得的宝物。
归元的瞭望台,在近些年总会接收有散修在北域边界失踪的消息,动用追魂秘术也寻不到。
偶尔找到的也只有几块碎骨残肢。
他越想越烦躁,搭在大鱼头上的手指也由原来的放松状态开始蜷曲收紧。
“一寻为八尺,四指为一扶,十尺为……,啊,痛!”
黎纤被江逾白扯得头皮生疼。他扬起头,委屈道:“我未曾背错,白白为何抓我的头?”
“咳咳。”江逾白反应过来后,忙把手放下:“抱歉,我无意识的。我……”
语毕,他又抬手想帮黎纤揉揉脑袋,却不曾想这鱼竟侧身躲了过去。
以为黎纤生气了,他正愁不知怎么解释,只见大鱼抿抿唇,好似下定决心一般道:“白白不必害怕,无论发生何事,我都会一直保护白白。白白有心事定要同我讲的。”
这是黎纤第一次在无人教的情况下,讲这么长的句子。江逾白不由得有些怔愣。
不是食人屠城的猛兽,亦不是惑人心神的精魅。面前的老妖怪,大致十七八岁的少年人模样。
那双眼比长夜中最闪耀的星子还要亮上三分。举手投足间都是稚子的赤诚热忱。
江逾白有些疑惑,岑家世代皆是流芳百世的英豪,这鱼怎地就摊上他这么个不求进取的闲散人做饲主。
闲散人江逾白生来喜好安逸,若是生在世井里的富贵人家必定是个彻头彻尾的纨绔。平日里饮酒听曲,蹴鞠围猎,撸猫逗狗玩蟋蟀。
可他偏偏生在归元,拜在惊雷。天下第一宗门少主的名号从出生便被刻进骨血。
延续家族的光辉,做世家公子的楷模,成为修真界的卫道者,这些字眼充斥在他生活中的所有地方,甚至连他咽入腹中的每粒米都写着责任二字。
但,好在他用厚如城墙的脸皮将此种种一一挡在了外面。
十年前,站起来也就两把剑高的毛孩子对着一众长老以此生最激昂的口气说:练剑,只是因为自己喜欢练剑;修道,只是因为自己喜欢修道。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这些年来,不论渡劫前后,他都得过且过,从未将进阶之事放在心上半分。在他看来,从炼气到大乘也只不过高了几层境界。
就连凤毛麟角的圣人也不过就是能比其他修仙者多活个百八十年,至于什么佳人宝器也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就是这般,天地苍茫寂寥,人间繁闹熙攘,他独来当独归。
可是,在他碌碌庸庸的“好日子”里,偏偏来了一条鱼,这鱼跨过万年光阴,从深不见底的海底废墟中潜上来,到他身边。
没让修真界遭难,却搅得他心/神荡/漾。
傻不愣登,说话都要人教的小东西被喂了几天饭食便要永远呆在他身边,就在刚刚这傻东西还说要一直保护他。
大鱼说这番话的模样好笑得要命,要命。
老者盯着黎纤的炙热眼神再次闪现在脑海。
万一这鱼被人剥皮抽骨怎么办?被掐一下都会喊痛的小东西怎么受得住。
夜风忽起,透过石壁上的小窗能隐约看见天边云霭与晚霞交叠,皓月在云海中翻涌。
十年来,他好像突然意思到大乘境相比炼气期不只是高了几个境界,还有足以碾压对方的战力和地位。
江逾白下意识地摩挲起腰间的无妄剑柄,感受其上的纹路。
渴望强大的心念与远方皓月一同破云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