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纪轻轻便不知节制。我看你二人以后怎么进阶。”常寿边说边挑起黎纤的裤脚,准备再给他敷一次药。未曾想,原本血肉模糊的脚踝,竟有几处结了浅痂。
“啧。”常寿叹道:“自愈能力这般强,倒是个武修的好料子。”
“不劳烦前辈了,我来。”江逾白拿过他手中的药罐子,不着痕迹地扯开话头:“武修修行又不能只靠自愈这一点。”
江逾白瞥向黎纤,大鱼没骨头般地趴在小桌上,大概是怕豆乳凉了,他用手掌紧紧裹住瓷碗,眼巴巴地瞧着江逾白。
这鱼就是一个软绵绵的小不点,哪里适合做武修?
武修不同于剑修和灵修,在搏斗之时都是近战,所以大部分武修都是气力足,体魄强悍,身姿灵活之人。
黎纤明明哪个都不占的。
等等!气力大,体魄强,灵活。
西津渡巷子里急速如风般的黑影,思过崖上突然冒出来的小揪。这些场景都在无声地告诉江逾白:若是要修行,黎纤最适合做武修。
“说得也对。”常寿将长杆烟枪在床沿上嗑哒了两下:“毕竟这孩子连根灵脉都没有,何谈修行。”
“嗯。”江逾白面上回应,可心下却不如此认为,黎纤虽没有修道之人的灵脉,可他是妖,如若按照灵力体系的划分来看,这就类似于具有天生灵体的人。若是以武修的方式来淬炼妖力也不失为一种抑制力量暴涨的方法。
“黎纤,你想不想跟着我一起修行?”江逾白循循善诱。
大鱼听后先是点头复又摇头:“我想跟着你,但是我不想修炼。”
这是关乎黎纤一条妖命的大事,江逾白自然不会死心:“你再想想。我……”
“哎哟,真是不知怜香惜玉。”常寿摆起长辈的谱开始数落他:“怎地如此唠叨?武修修行可是苦得不得了。他既然不愿就作罢吧。”
“不准这样讲。”黎纤道:“白白对我最好。”
方才,江逾白,常寿二人你来我往地说了那样多的话,他都听得模棱两可,似懂非懂。唯独这一句听明白了。
这人在教训白白,这可不行,谁也不能欺负白白。
“嘁。”常寿用手里的烟斗轻敲黎纤的脑袋瓜:“傻呆呆的,哪天被他卖了也不知。”
“不会。”黎纤认真起来:“白白不会丢下我的。”
常寿多年来都孤家寡人一个,未曾有妻,更无子无孙,今日势必要把从为逗弄过小孩的乐子找补回来。
“那可不一定。说不定哪天他就不要你了。”常寿道:“蒙上你的眼,把你随便丢在哪个地方就扔掉了。到时你找也找不回来。”
“不会……白白不会那样对我。”黎纤握住江逾白的手臂,他蹙起眉,眼角绯红。由于太过激动说话都语无伦次了起来,模样凶狠又委屈。可即便是如此,他也没有抓痛江逾白。
“前辈,你莫再唬他了。”江逾白及时打断二人对话:“我要带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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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年前,流月城老城主的独女出嫁之后,老城主骤然薨逝。这府邸便也树倒猢狲散不再似以往气派。闲置历届展会的场地虽还设立在城主府邸的遗迹之上,却也失了几分人烟气。
大理石砖洁净光滑,黄梨木柱子上刻着彩漆的凤凰符文。靡靡之风呈现于眼前。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转一瓦都在诉说着不同于寻常的华贵。
展会人多眼杂,江逾白怕黎纤气息不稳显露头上鳞片。在纳戒中寻了件头蓬罩在他身上。
两个服色统一的哑巴小童颇有眼色地将二人引入府中。绕过门房,避开主道。四人行在铺满云母石片的小径上。
目光扫过几尺外石板宽路,江逾白反觉有趣:这两个小童看人下菜碟的本事炉火纯青。见他二人未着世家道袍,不乘轿撵就带着走七弯八绕的羊肠小道。
二人到的时候第三件展品已被摆放在了大堂正中间。
展台是一圆形池塘,水片上漂浮着只半开的巨型蚌壳,蚌壳上罩着透明的防护结界。
展品被安置在蚌壳之中,绕着池塘转一圈,若是无人出价便会自动降入水中,装入下件展品后再次浮出水面。
相传此等规矩已有数千年。
江逾白见一层雅座上多是众仙门百家的二世、三世祖,基本都是见到他就要龇牙咧嘴挑衅一番的主儿。甚至还有几个魔修隐匿于此处。他将墨霜剑与容舟的名号报给小童后便直接带着黎纤去了最顶层的隔间。
黎纤趴在红漆铜栏杆上,探出身子向下瞧,此刻下面展出的是一对白兔傀儡。
红眼珠的毛绒布偶被炼器法修们以特殊的方式淬炼,又注入灵气,便可随主人指示做出任意动作。
但说到底便也就是个玩具罢了,除了家里孩子逗趣解闷,几乎毫无用处。
江逾白见黎纤盯着展台中心不眨眼,以为他是喜欢那两只大兔子,便俯身冲他道:“想要吗?我买给你。”
黎纤听后皱起黛色的眉,歪头道:“为何要买?那本来就是我的。”
他这幅理所应当的模样,几乎将霸道与纯真无缝结合,这让江逾白不由得想起西津渡口的强盗鱼。
他疑道:“几时就是你的了?你的那百宝袋里可没有兔子。”
黎纤不顾他的调笑,认真道:“那只蚌咬过我的手?”
“我后来没有吃它,将它放回了折吾海里。”
想不到都这般大了,可惜只剩个空壳,也不知它的肉被谁吃了。
轻风起。微波荡漾,满塘青荷摇曳生姿、
江逾白盯着一株晃荡得最欢的荷,不自在地问道:“你把之前的事情都记起来了吗?”
黎纤将身子挪到他跟前,踮起脚尖遮住他的视线,抿唇道:“只有一点点。”
“这样啊,……那你想不想全都记起来?”江逾白轻声道。
黎纤不语,只是又要摇头。
“你是拨浪鼓吗?”
江逾白道:“每个人都有过去,更有权力知道过去发生的一切。或许……”
“或许你所忘记的恰恰是你漫长生命中最快活的那部分”
他将后面的话说得简单干脆,通俗易懂,就差没指名道姓地说‘你说不定和浮黎真仙有一腿’。
“非也,非也。”
“万事皆有因果缘分,时机到了,一切答案尽可揭晓。”
“时机不到,莫要强求。”
几句话不轻不重地落在了江逾白耳旁。
他尚未回头肩头便被重重一拍。
江逾白抬眼看去,那人明明一身伽蓝寺的木兰僧衣服,却长发悬于腰际,薄唇凤目,面相妖冶。活像是一只披着人皮的公狐狸。
“小僧有重要的信息要告知江少主。”和尚煞有其事道,随后又竖起食指置于唇珠处。
“何事?”江逾白一边说一边自纳戒中取出几样小食摆在黎纤面前。
花生核桃松子仁,红枣桂圆酸梅干。中间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甜汤,显然一直被灵力温着。
和尚盯了二人面前的吃食直咽口水,他自来熟的抓起一把瓜子,咔嚓咔嚓地磕了起来。
江逾白偏头去瞧黎纤,见他平白地蔫在一旁,他把花生仁放在黎纤眼前的的碟子:“怎么了,脚踝疼?还是……有心事?”
黎纤不开口,只低着头一粒一粒地吃花生。
绝对有心事!大鱼以前都是一口吃一碟的,江逾白不放心道:“你如果不想,我……”
轰隆,轰隆!
巨大的杂音遮盖住江逾白后边的询问。朱红大门被外力震开,一行行人浩浩荡荡地踏了进来。
这几人均是缁色道袍雪貂毛领,最后进来的那人外披绯色狐裘,额间佩碎玉鎏金眉心坠,腰间系了三四个云绣香囊。脚上白靴还洇洇着几片水渍。
“啧啧,臭显摆来了。”和尚眯眼道:“穿那么多不热?”
“哎,丘家这个小子怎么越长越年轻了?”
江逾白没心思理会和尚的嘀嘀咕咕,丘寻越白靴上未来得及融化的雪片,这几个修士愤懑的神情无一不再昭示着他们是来兴师问罪的。
此刻楼下人群开始出现暴动,“昨日晚间,十方无相宫的监察台接到传讯,玉简上说我们的两个驯兽师在流月小城的展会附近遭到暗杀。”
“我们少主今日便是来探查此事的。”
江逾白将黎纤隐在身后,又弹指打落了雅间外的帘子金丝纱帘。
透过网孔,江逾白打量起丘寻越的神色,他不似往日那般张牙舞爪,反倒紧盯着微波阵阵的水塘。仿佛下一刻就要纵身而跃一般。
几个下属还在耀武扬威,其中一人狠声道:“今日在场的所有人必须逐个排查才能放你们出去。”
人群的暴动的渐渐平息,听到这些话的人纷纷脸色各异。其中一些小门派的领头人斟酌开口:
“这有所不妥吧,拍卖尚未结束。若是现在终止未免太过于可惜。”
其余众人纷纷附和。当然也少不了脾气大直接暴起的。
“我们这些人穷人比不得丘少主,北域异兽多,您骑着四翅雪羽鸟三天两夜就能赶过来,我们为了这次拍卖,都得提前出发十天半个月的。”
“凭什么说审就审,这里又不是你们十方无相宫地界?”
“你们真拿自己当修真界共主了?也不问问人家岑掌门同意与否!”
“就是,北域的魔修之祸还是人家归元山掌门平息的。”
几个散修无门无派脾气不大好,铁了心的要丘寻越不痛快。
这般苦心孤诣的羞辱必定会引得丘寻越大动干戈一番,江逾白握住黎纤的手腕,打定主意要在下面乱做一团时就跑。
“那便展会结束后再查。”丘寻越出其意料的没有发作。
“少主,这恐怕不妥,若是叫凶手混进人堆里跑了……”
“我是主子,还是你是主子?”丘寻越冷冷道:“做好奴才该做的。上去给我寻个雅间。”
江逾白难免诧异,丘寻越心高气傲,不甘自己与家族居于人后。今日竟叫人白白羞辱一通也不恼怒。
“你还逃不逃了?”和尚老友般熟稔地搭上江逾白肩膀:“人是你杀的?”
他此举太过放浪形骸,活像要带人去花街柳巷找乐子的狐朋狗友。
江逾白挥开他的手:“与你无关。”
和尚似乎没看出他的不喜:“江少主,现在的情况非常严峻。”他面上和颜悦色,说出的话却语不惊人死不休:“你丢了一根骨头……”
江逾白只觉天方夜谭,这和尚大概是想骗钱想疯了。
抓起两粒松子朝旁边一扔,隔间的门应声而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