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唤浮黎的仙人一身白衣素雪,颀长挺拔,气质萧疏。是名副其实的神姿高彻。
上古时期,灵气浓厚充沛。便于人修行更便于养颜。长得好占的也是天时地利的便宜,江逾白暗自给浮黎的容貌下了判词。
一仙一妖眼对眼互相打量了片刻后,黎纤猛地站起,从身后的破箱子里取出两只海碗,捧到浮黎面前。
他沉思许久,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将那只略大的,只裂开一个豁口的‘好碗’呈给了浮黎。
浮黎清冷的眼底浮现出一丝讶异,接过碗后便搁在了石头桌。
见浮黎不动弹黎纤也不恼,依旧兴冲冲地折了两根树杈,摘掉了上面的叶芽扔进瓦罐里,递了双更光滑的给浮黎。
复又把瓦罐里把贝壳都捞给了他,自己则夹起了菜叶子吧嗒吧嗒地吃了起来。
兴许是看他好笑,浮黎抬手把碗里的贝壳都倒进了黎纤碗里:“你吃,我不饿。”
黎纤没听见一般,放下筷子,自顾自地起身又去木箱里倒腾起来。
只见他翻出一只龟壳,哐当哐当地砸在玄武石床上。
这时江逾白才发现他的左手心肿了好大一块。忙要从纳戒中取药,才伸手便发现自己浑身透明,方才意识到:在迷障的作用下,外来之人在幻境主角面前均会变成透明人。
“你的手?”浮黎兀地开口,声音圆润和缓,不再如刚才一般凉薄,“是为何故?”
黎纤举起肿得老高的右手,“被大河蚌夹的。”
“它为何夹你?”
“我要吃它,它不准,还夹我。”
“折吾河的所有生灵都被你吃了?”浮黎将视线移至黎纤手里的乌龟上,:“这怕是最后一只龟了。”
“嗯。”黎纤抿抿唇,又托起腮,显得十分忧愁。
没有吃的了,可他还是饿得慌。
“你可有名字?”浮黎问道。
“大鱼妖。”黎纤睁着一双清亮的眼,似是没有察觉到丝毫不妥之处,他又道:“两脚兽们都是这般唤我的。”
浮黎一语不发地盯了他好久,忽然开口道:“以后,跟着我吧。”
江逾白没有错过黎纤脸上的欣喜,软白的脸蛋上登时笑出两个梨涡。如同在西津渡那晚得知自己愿意捡走他时一般无二。
黎纤刚要起身,看了眼瓦罐上咕噜咕噜的气泡,就扑通地跪了下去,可怜兮兮地扯住浮黎的小片衣角。坦诚交代:“我吃的多。”
怕浮黎不懂,他便张开双臂,在空中比划了一个大圆圈:“很多很多,有这么多。”
见他这幅老实赤城的样子,浮黎失笑道:“我知道,但我养得起。”边说边捉起了他的手腕,朝手心处轻吹了两口气。
养得起和养得好是两回事!
江逾白将手按在黎纤头顶的发旋处,手感亦如万年后一般软顺。他道:“大鱼妖,你是不是该醒醒了。”
幻境中的场景开始旋转扭曲,江逾白喜上心头,以为黎纤终于要醒了。
然而,不等他开心多久,就见一片云缭雾绕,拨云见雾后,三层高的悬空竹楼浮现在眼前。
江逾白垂眼看去,只觉下方灵气浩荡汹涌,想必全是人家真仙的灵气在支撑这座楼。
仙人的法术就是这般磅礴深厚,是他等凡人终其一生也及不上的存在。
黎纤乖巧地跟在浮黎后,亦步亦趋的模样像是只精致灵活的小傀儡。
浮黎推门而入,傀儡鱼紧跟其后。
竹楼布置简单明了,最底层放置了两个丹炉,草药味如雨后春笋般清新。
丹炉上各挂了两个漏刻,水声滴答作响,称得竹楼越发幽静。
正当中紫檀木矮桌上摆着一壶茶,显然是刚沏好时便被镇子里的人请走帮忙。
竹壁上挂满了山水字画,江逾白瞧了个七七八八,每幅大概都是南境各处的风土人情,估计拼在一起就是一幅南境全貌指南。
黎纤盯着那些个字画半晌,约莫是想了起什么,急急从挂在脖子上的破布袋里翻出一张皱巴的纸。
他如同向先生请教的新学子一般:“这几个字怎么念?”
浮黎将纸缓缓展开,从左至右地看了一篇,薄唇阖动数次,终是一字也念不出。
江逾白凑上前,试图用半吊子的古文水平进行翻译。
难怪浮黎开不了口,这也太羞耻了!
至尊无敌邪恶残/暴/嗜/血魔头大鱼王。
浮黎避开黎纤‘求知若渴’的目光,问道:“这是谁给你的?”
“熊大和熊二给的。”黎纤抬手指向折吾河后头那片颠连起伏的群山:“就是那座山头的两只熊妖。”
“他们要认我做大王。”
“你可有应下?”浮黎问。
“没,我不愿。”黎纤糯糯道:“做了大王,就要分一半的吃食给他们。”
浮黎偏过头不再同他讲话,折起熊妖进贡的‘贡品’,领着鱼大王里里外外地走了个遍。
黎纤觉着新奇,转着两个琉璃似得眼珠东瞧西看。“仙人的洞府比我的强。”他实心诚意地赞叹。
“以后,这也便是你的洞府了。”浮黎推开二楼的门道:“你便睡在这里。”
黎纤问:“仙人呢?”
浮黎道:“仙可以不睡觉。但我今晚要闭关。”
闭关?黎纤不解:“何为闭关。”
浮黎转过头来欲向他解释,又见他一副呆模样,似乎是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解释才能让‘闭关的奥义’变得通俗易懂,便只好干瘪地说;“跟睡觉一样。”
江逾白见浮黎这般作态,暗道仙人教小孩也不过尔尔。
浮黎走后,没见过世面的大鱼便小跑到药庐旁,跪在软席上研究起那几株厚朴花,江逾白走上前,又在他耳边唧唧喳喳起来。
“真准备留在梦里给仙人当一辈子小道童?”
“那些破烂树叶子能有你早上喝的红豆粥甜吗?”
“真仙的床有我的床软吗?”
“他有我待你好吗?”
“你怎么还不醒过来,”
“……”
江逾白从没有觉得他叨逼叨的能耐竟可以比得过容舟。
无奈,只有无奈,面前的小东西满心满眼都是那几株草药,他一把攥住厚朴花的茎,伸出一截殷红的舌尖。
“别……苦的”江逾白妄想阻止他,却一只手穿过虚空。
一大束厚朴就被大鱼妖塞进了嘴里,“呜!”黎纤将脸皱成团。
江逾白等着他吐出来,却见他半天不张嘴。
咽下去了?江逾白扶额:贪吃也要有度啊。
入夜后,云轻星璨,窗外的稀疏竹影铺洒在竹屋内狭小的床榻上。
黎纤缩做一团伏在榻边,眼睛紧盯着手心瞧,被真仙吹过气的手心一点也不疼了,还带着沁人心脾的舒爽。
江逾白倚靠在窗棂旁,顺着未合的窗,正好能看见黎阳城,此时的黎阳城在天黑后,半空处根本不会生黑雾。
黎阳城的那层雾虽看起来无害,但终究太过诡异……
“唔……”
床榻上的人不自在地翻了个身,江逾白转头借着月色将他打量一遍。看见他手心处的红肿已然消失,也不由得感叹真仙不但灵力高深,就连吐纳都是天材地宝,胜却百世后无数的各种灵丹妙药。
这边,黎纤翻身下榻,一路蹑手蹑脚跑去浮黎闭关的静室。
大鱼一双眼如平湖明镜,清清楚楚地倒映出那瑶林琼树般的玉面仙人。
不知为何,江逾白此刻恨不得横插在他二人之间,一字一句地告诉浮黎‘这是我的鱼’。
月影清凉斑驳投射在一仙一鱼的头顶,江逾白又不得不承认这是他此生见过的最好看的两个人,也最般配,二人站在一起,有着说不尽的温柔缱绻……
黎纤认真地盯着真仙有些苍白的唇角,他伸出食指轻轻地朝上边点了两下。
仙人不用吃饭,不用睡觉。
仙人的吐纳可以立刻治好他的手心。
那仙人的吐纳是什么味道的?是不是甜的?
黎纤摇头晃脑了片刻,猛地倾身向前,两片唇角一触即分。
不是甜的,是清冽幽凉的竹木香气。
此刻,江逾白似乎被人兜头浇了一大桶冰山水。
就像正欲熊熊燃起的燎原火,突遭了一场天降横灾,于一场狂风急雨中缓缓熄灭。只徒留一把灰烬。
片刻后,也不管黎纤听不听得见,江逾白抬步上前,艰难开口:“若是喜欢,那我便留你在这里虚无的美梦里待上一辈子……”
“我会好好保护你的身体,直到你愿意醒来。”
几不可闻的声音仿佛穿透万余年的岁月,兜兜转转地行过天涯海角,于此漫无边际的长夜,一字一句地飘进了黎纤的耳朵里。
真仙的身体渐渐虚化,紧接着竹楼的物件一件件地消失。黑暗缓慢又疯狂地侵蚀着周围的一切,唯有对面的暗影越来越清晰。
模糊的身形逐渐现出实质,化作个明朗清举的男人。
黎纤迷茫地盯着眼前之人。这是谁?
男人的手掌拂上他嘴唇,黎纤空茫的眼中微起涟漪,记忆如同涓涓细流般汇聚成江河湖泊。
这是江逾白,是为他喂吃小点心,带他去上学,处处保护他的江逾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