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不能再吃了。”江逾白严肃道。黎纤吃光了揽月楼顶层摆放的大半吃食,回来又开始拿着桌上的果子吃。
此刻他两腮鼓鼓,活活把自己塞成了小松鼠。
江逾白最开始没有在意,直到累死累活译完第一篇手札时:
‘月圆之日,折吾除妖,偶遇一大鱼,···虽形大却轻盈好动,自得其乐。···嗜肉,嗜甜,食量大一日可食六人量。···动气时量翻倍,应加以控制···’
“放下,一会儿咱们就要走了。”江逾白威胁道:“你要再吃,我就不带你了。”
果然黎纤稍作停顿就撂下了手中的果子。
“好了,咱们上路罢,晚上饿了再吃。”江逾白轻轻捏了捏黎纤的手,也不知这鱼怎地就生了这么大的气。
二人出了门后就看见守在门口的容舟。
“收拾好了吗?”。
“嗯。”容舟道:“他也跟着走?太乙学宫不是不允许带随侍上山吗?”
“所以他是以新生的身份跟着我一同去。”江逾白挑了挑眉:“师父的推荐信都拟好了。”
江逾白虽说渡劫失败后又开始修行练剑,可是过往的六年他已然懂得如何炼精化气、炼气化神,且日日挥剑三万次,归元山的剑式他已烂熟于心。
岑书妍与殷无涯断定:若要从头再来,江逾白不应再留在归元剑派,一是他学不到更多的东西,二是想让他散心。
而太乙学宫是最合适的地方。
学宫面积规模盛大,学院众多。学子来自天南地北,除了修行以外教导的东西也五花八门:诗词歌赋、天文推演、周易八卦、数算心法、排兵布阵。
那时早已错过学宫招收学子的时间,而江逾白的现状糟糕尴尬。
当时殷无涯冥思苦想一整晚拜帖写了一封又封也全都做罢,最终亲自领着江逾白敲开了太乙学宫的大门。
到如今,江逾白待在太乙学院已近四载。
“行呀,江逾白。供吃供喝,现在还供起了上学堂了。”容舟一副你竟然用情如此之深的表情。“果真是爱不释手,如获至宝呀。”
“嗯。”
江逾白心道:黎纤还真是至宝,吃了能修为大增,延年益寿的那种。
一行三人干脆利落地向掌门及众长老辞行后,御剑离开。
月白风轻,寒星高悬九天。两把玄剑掠过半空。
“怕不怕高?”江逾白倾身揽住黎纤。
耳旁的风呼啸而至,还有飞鸟擦身而过,熟悉的感觉涌上心间,黎纤不由得瑟缩。
江逾白以为黎纤怕高,抽出一只手遮住黎纤眼睛,
纤长的睫毛微颤,刮蹭得江少主掌心酥痒。
“逾白!”容舟大嚷:“把你的另一只手借我好不好?”
“我也怕高得很!我还怕冷,能不能把怀抱也借我?”
江逾白睬也不睬他,抓紧黎纤催动无妄,当下就甩开了容舟一大截。
“呸,有新欢,忘旧爱,不对应该是旧旧爱。”容舟唾道。
江、容二人你追我赶总算日落之前到了黎阳城。
容舟拉着江逾白落了地,不偏不倚就停在了醉阳春街口。
容舟笑嘻嘻道:“今晚,咱们就歇在这吧。”
醉阳春是整个黎阳城内最繁华巷子,一条街上排满了客栈,赌坊,青楼,茶馆。
既繁华熙攘又缠绵旖旎。
江逾白斜睨了容舟一眼,又看了看明明哈欠连天却使劲睁大眼珠的黎纤,终是面无表情地颔首。
走了两步,便有满面腮红的女人如水蛇一般从背后缠了过来,软若无骨地靠在江逾白身上,腻人的脂粉糊了他半边衣袖。
“小郎君,怎地走得那般快?”女人绣口一吐,姿态矫揉造作。
三人穿着不同,她纵横风月场所多年,打眼一瞧,便知谁最富贵,谁最冤大头。
但今日她是看走眼了。
“不赌,不听曲儿,不要清倌。”江逾白目不斜视道。
女人自是不甘心,方才从后面看便见这小郎君长身玉立、宽肩窄腰,扑过来后又见这一张似桃花璞玉的俊脸,她怎么舍得放过,就算不要钱也是赚的。
待她再要开口,便见旁边的黎纤靠了过来,拉起来江逾白的手,“饿了,还困。”如玉击石,清灵悦耳,还带着近乎撒娇的亲昵。
女人见此,心下鄙夷道:还以为是什么端方公子,原来只是好男风,还有了娈宠。
她又见旁边的容舟也不错,忙又要扑过去。
谁知容舟一伸手直接拉着江逾白二人闪进了一旁的客栈,随后重重地关上了门,门外的女人气得直跺脚,咒骂了二人几句不解风情一辈子也找不到媳妇便又去寻找新的恩客了。
“爱慕小爷的女修能从西津渡排到惊雷峰,小爷怎么会找不到媳妇。”容舟怒道。
“客官,那岂不是得有几千个?您可不得挑花了眼啊?”客栈小二调笑道。
“都是向他讨债的。”江逾白一本正经道:“其实不只这些,细数能从惊雷峰排到太乙书院。”
“小二,我们要三间客房。再上几道招牌菜和两坛梦相思。那位仙君付。”容舟指着江逾白,一脸贼笑。:“既然我欠债,理应他来付。”
江逾白也不恼:“行,客房两间,再来几碗米饭,菜要偏甜的,不要鱼。”
“怎么两间?谁要和你睡一间?”容舟不解。
“当然不是你,我和黎纤一间。”
此话一出,自是迎来了小二和容舟探究的目光,江逾白只得又拿出那套说辞,“他弱不禁风,内向呆愣。需要人照顾。”
“我弱不禁风,内向呆愣,需要人照顾。”黎纤显然是学会了,兴致昂扬地又重复了一遍。
艺伎的琵琶古筝、小贩的吆喝叫卖、混着楼下酒客的喧闹不绝于耳。
江逾白抬手合上了天字一号房的窗,他自渡劫失败以后就素来喜静。
眼角余光竟捕捉到了黎纤失望的神色,这鱼孤独了那么多年,估计会很向往热闹吧。
思及此,江逾白便又推开了窗子,侧身向黎纤招了招手:“过来。”
黎纤闻言忙放下了手上的笔,起身过去。
“你想下去玩吗?”江逾白道。
“我不想。”黎纤答道。
他嘴上虽是这么说,可眼睛却一直向楼下几个小摊贩处瞟。
江逾白拆穿他:“撒谎,你眼睛都快掉下去了。”
黎纤听他这么一说忙伸手捂住眼睛,过了会手指一开分出条缝隙,抿了抿唇道:“白白不想去,我也不想去。”
江逾白吃了一惊,黎纤不但学习天赋如此快,竟还有如此察言观色的本领。
上古之灵竟这般聪慧?
“刚才教你的那些可都会了?”江逾白边说边伸手摸了摸黎纤的肚子,鼓鼓的,十分柔软,显然吃的八分饱。
“嗯,都会讲也都会写。”黎纤糯糯答道。
说罢拿起桌上的两篇规规干净的正楷小字他看,又乖又得意。
“你想要哪个,我去给你拿来。”江逾白问道,据饲鱼手札上记载黎纤这种道行的大妖,在被激怒或遇险时会妖性大发,食人屠城。
手札中并没有说黎纤有无杀戮成性,食人屠城这种在妖中属于荣耀的过往,但江逾白默认没有,因为他的祖宗鱼乖巧温顺得不行,怎么可能去食人。
等了许久也不见黎纤回话,江逾白催促道:“都不想要咱们便早些歇息。”说完便装模作样地往床榻边走。
未待抬脚,黎纤便扯住了他的衣角,嗫嚅道:“都想要。”
江逾白抽了抽嘴角:“倒是一点也不贪心。”
江逾白轻轻一跃,只留了一句“等着”便翻下了窗,衣袍翻飞,墨发轻扬。
此时已是醉阳春最热闹的时候,街上行人摩肩接踵。
饶是如此,一身月牙白的江少主也扎眼得不行,不知多少赚了多少男男女女的惊鸿一瞥。
“好看,好看,这个是什么?”
“糖葫芦。”
“那这个呢,会亮的。”
“莲花灯。”
···
大鱼兴高采烈地拉着江逾白东问西问,一双小嫩手对着桌案上的花花绿绿摸个不停。纯稚澄澈的眸子里溢满雀跃。
他的音色好似悬挂于床幔被风吹得叮当作响的四角银铃。
手指虽不如江逾白的那般骨节分明,修长劲实,却白皙莹润比容舟的羊脂玉剑柄还剔透三分。
吃了两个糖人,大鱼笑得越发肆意明快。
江逾白由衷地想着,一辈子都养这条鱼应该是件快活事。
咚咚咚
店小二不合时宜地送上了洗澡水,不知是不是错觉,江逾白竟在黎纤眼里看到了恐慌。
“赶紧把衣服脱了,给你洗澡。”
“洗完澡,干干净净地睡觉。”江逾白循循善诱。
可黎纤不为所动,像樽泥塑般立在对面,软嫩的脸颊隐隐发白,上扬的眼尾泛起一抹灼红。
几乎一瞬间,江逾白福至心灵,原来黎纤害羞。
“要不你自己洗……”
“我怕水。”黎纤梗着脖子道。
“什么,什么?”江逾白以为自己幻听了。
鱼怕水。
江逾白甩甩头,道:“黎纤,你再说一遍。”
“我怕水,进去了会喘不过气。”黎纤认真道。
平地起惊雷,晴天显霹雳
江逾白愕然
你不是鱼吗,怎么会怕水?
你要是怕水,你怎么在海底生活那么久?
除非,除非黎纤不是鱼。
当日在西津渡,种种迹象使他默认黎纤是他要找的鱼,便问也没问地直接就将人带了回来。
相处几日下来,黎纤的习性和真仙手札上所叙皆一般无二。
但他忘了,他从未真正地问过黎纤,从未向黎纤求证过。
如果黎纤不是上古大妖,是和他一样的人呢。
带着一丝隐秘的希冀。
江逾白轻声问道:“黎纤,你是人吗?”问完他又觉得这话太像骂人,便又改口道:“黎纤,你是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