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李两家的纠纷,足足闹了半个多月。因规模过于浩大,以至于影响到了正月里?传统的龙灯。最后在村干部们艰难的调节下,12万的聘礼退回了6万,弄的原本就背负着房贷的杨章伟负债更重。
而抢回了一半损失的李元德也没落着什?么?好。李元德家境尚可,所以区区6万的聘礼损失算不得伤筋动骨,但很多东西,并不是金钱能够衡量的。乡间的舆论总是那么的微妙。如果杨春玲在娘家与婆家的双重压力下选择了妥协,那流言蜚语会始终伴随着她。要知道光凭“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就能压断她的脊梁。
可反过来说,一旦她足够决绝,舆论对李家的反攻倒算,足以毁掉李家一辈子的名声。就如龙向梅对付外家的手段一样,从古至今的三姑六婆从来没有?是非观念,唯有落井下石。
因此,在女性人口净流出已然触目惊心的今天,李元德可谓是姻缘尽毁,哪怕他家出翻倍的聘礼,也没人愿意把女儿嫁去有个癫公公家里?,毕竟所剩无几的女人们,实在有太多的选择了。
李元德与杨春玲算自由恋爱,两个人多少是有些?感情的。可自幼娇生惯养的李元德,毫不意外的有?着与绝大多数同类一模一样的毛病——色厉内荏。这是很多农村男孩致命的性格缺陷,平时看着凶悍无比,动不动吹胡子瞪眼、叫嚣着拍桌,却每每到了关键时刻,总能找出无数种退缩的理由。
李祥胜污蔑杨春玲的时候,李元德当然知道是自己亲爹的错。可到了年初二,他终究是向亲爹低了头,并试图仗着男人的身份,不自觉的踩在杨春玲头上作威作福。与无数的凤凰男一样,在亲妈虐待自己老婆时,哪怕心里?无比的明白受委屈的是自己老婆,但吵到最后,永远只会用“我妈不容易”这句话,单方面为家庭战争画上句点。
直到老婆受不了远走高飞,李元德才能真正对父母生出恨意。然而一切,为时已晚。
农村的剥削链与歧视链是真实且残酷的。在农村,女人能受多少种委屈,要承受多少份绝望,那找不到老婆的男人,只会更委屈更绝望。他们将被排斥在整个社交圈之外,缓慢的社会性死亡。他们平日里之所以一边对女人们肆意欺压羞辱,一边又渴求娶妻生子,正是因为恐惧这种死亡。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从来不止针对女人。
正月十六日,聘礼的裁决尘埃落定。拎着行礼准备出门打工的李元德站在路口的墙边,听着前方的闲言碎语,脸色惨白。
“玲玲跑了,肯定不回来了。”
“外面的男人那么多,要我是她,也不惦记李元德那傻宝。”
“玲玲几能干,他们家不惜福早晚要遭报应的。”
“嗳,你?们说,是不是德伢子不行,他老子才那么怕?”
“你?才晓得?我早晓得咧。玲玲崽都怀不上,听说他那个只有一边,卵用都冇得。”
“真的假的?”
“当然真的!骗你?做么?子?要不然哪个会?见谁都怀疑哟!哲伢子可是他们家亲戚。要不是真的,啷个还防到了自己侄儿子身上咯!”
“哎呦哟,怪不得。不过?看德伢子娘里?娘气的,是有点怪。”
“玲妹子老实的咧,他们在一起那么久,都没说出来。现在她阿公老子把她气走了,哦豁!大家个个都晓得了!他们家现世报啊!”
“……”
山区多雨,冬春尤甚。雨势不大,细细绵绵的,可寒风一旦夹杂了水汽,立刻变成了刺骨的刀,每一刀都毫不留情。李元德不知自己站了多久,直到谣言愈演愈烈,直到自己四肢僵直。
他仰头看着天,任由雨水打?在自己脸上。原来,谣言扎在身上是那么的疼,疼的他出不了声,也疼的他找不到任何反驳的话。他已经可以想象,哪怕将来他重新找到了老婆,生出了儿子,也再没人肯信他其实是个正常人。造谣的人只会说他儿子肯定不是自己的,他老婆肯定跟人有奸.情。
真相是什么?呢?他爸爸一口咬定杨春玲不守妇道?的时候不重要,那么现在他到底算不算个男人,也一样不重要。
行李箱的轮子轱辘辘的压过?马路,李元德走到了车站,买票、上车,汇入了外出务工的大军中,跟随者大巴驶离了家乡。然而,让他悲哀的是,今年的年底,他必须又一次回乡,去承受更激烈的流言蜚语。因为,他的父母绝不会?允许他过?年不回家。
李元德以前不信报应,现在不得不信了。
正月十六,也是春运的最后一批高峰。拖着行李的杨章荣习惯性的走到了龙向梅家。
龙向梅正在晾万花茶,尽管这玩意味道一般,但张意驰与龙满妹都是手巧的雕花高手,直播间的留言区不停有?人来询问,于是本着搂草打?兔子的精神,自家也顺便做了一些?,卖给网友补贴家用。
见到带着大包小包的杨章荣,龙向梅毫不意外,甚至调侃道?:“怎么?东西又带多了,要我送你?去车站?”
杨章荣摇了摇头:“我暑假未必回来,所以走之前,跟你?打?个招呼。”
“哦。”龙向梅答应的漫不经心。
“苏党交代的事我记着,如果玲玲联系你,你?帮忙转告一下。”杨章荣顿了许久,“我会?保守秘密的。”
龙向梅笑了笑,“苏党只是担心她一个女孩子,在外面不安全,所以希望她去找你,在你学校附近找个工作,让你们兄妹两个有个照应。不过?,说实话,你?能照应她什么?呢?”
杨章荣想了想,略带自嘲的道?:“至少,她万一生病,我可以帮忙叫下120?嗯,挂号我还是比一般人方便点的。”
龙向梅噗的笑出了声。
杨章荣笑不出来,他又?沉默了很久:“我跟我父母说了,我想继续读研。”
“那挺好。”龙向梅跟张意驰混久了,大概知道了学医到底怎么回事。杨章荣愿意博一把是好事。
“那,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嗯?”
杨章荣抿了抿嘴:“平时多跟翠翠说说话,告诉她,无论如何不要答应辍学。”
龙向梅怔了怔。
“我不想有一天,跟大伟一样,再也见不到妹妹了。”杨章荣抬眸看着龙向梅,“以及,不想让你?……彻彻底底的把我当仇人。”
“如果……到了万不得已的那一步。”杨章荣攥了攥拳,“我希望你?能拉翠翠一把。所有?花销,我会?写?借条,利息多少,你?说了算。”
龙向梅的目光柔和了些?许:“荣宝,你?总算愿意长大了。”
杨章荣笑:“躲在乌龟壳里,以为自己什?么?都有,其实所有?在乎的人和事,早已离开,自己却一点也不知道。”
他的语调渐低,“说出来可能都没人会信,我其实也很心疼玲玲的。”
“心疼一个人,需要资格。”龙向梅的言语依然犀利,“懦弱的人,没有资格。”
杨章荣:“……”
“走吧,我不送你?了。”龙向梅瞥了眼杨章荣脚边的行李道,“独立的第一步,学会拒绝不合理的要求。哪怕是善意,只要结果是坏的,善与恶就没有多大的区别。”说毕,她径直回屋,不再管杨章荣。
杨章荣却没有?听龙向梅的话,他一个人默默的拖扛着沉重的行李,身体力行的体?会?着当年龙向梅挑着担子送他上学的经历。背包很沉,肩带压得他差点直不起腰;装满血粑的编织袋很沉,绳子把他的手勒出了道?道?红痕;挤满杂物的行李箱也很沉,上上下下的提的他额上青筋频显。
乡里乡亲看到了独自上学的他,难免发出几声叹息。内容无非是痛斥袁美珍不识好歹,龙向梅移情别恋,导致他一个人可怜巴巴的去上学。可杨章荣突然觉得挺好笑的。
所谓男耕女织,正是因为男人力气大,女人力气小。所以男人去种田,女人去织布。但他的乡亲们,竟理所当然的觉得,身为女人的龙向梅该干重活,身为男人的他倒该被宠着。这观念来的莫名其妙,又?水到渠成。以至于他一个20多岁的大男人独自去上学,居然被同情了。
难道没有一个人想到,他如果提不动,就不应该带那么多吗?
艰难的把行李塞进了大巴的行李架,杨章荣累的摊在了椅子上。他手臂因用力过?猛而发抖,额头与后背全是活生生累出来的汗。袁美珍给他装了太多的东西,大包小包里?,全是吃食。一份份仔仔细细分门别类的准备好,送教?授的、送班主任的、送辅导员的、送班干部的、送男同学的、送女同学的……在猪肉飞涨的今天,能把他累的喘气的腊肉重量,换算下来,抵扣杨翠翠一个学期的学费轻轻松松。
但在袁美珍眼里,他的“人际关系”显然比杨翠翠的学费重要百倍。哪怕他无数次解释,医学院的教?授与同学,一直挺忌惮高盐高?油食品的。
杨章荣定了定神,掏出手机,点开了与袁美珍的微信视频。那头的袁美珍看着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的儿子,尖利的声音立刻透过话筒传了过?来。等?她激动完毕,杨章荣才平静又?缓和的道?:“妈,我说了,那么多东西我提不动。你?现在相信了么??”
杨章荣的脸上透着不自然的潮红,春寒陡峭的时节,他滴滴答答的汗水极容易导致感冒。袁美珍终于后知后觉的想起,她当众拒绝了龙向梅,所以再也没有人风雨无阻的送她儿子去上学了。
心脏蓦得一抽,眼睛不知为何酸涩无比。
“妈,以后我回家,不带这么?多东西了好不好?”
“好,好,以后都不带那么多了。”
“那,你?也别再对翠翠说,女孩子读书没有用的话了,好不好?”
袁美珍没答话。
杨章荣笑了笑:“妈,你?相信我,女孩子读书有?用的。”
袁美珍梗着脖子道?:“有?什?么?用啊!读了还不是嫁去别人家。”
杨章荣温柔的看着屏幕里?的母亲,轻声道?:“即使嫁人,我希望翠翠长大后,能像梅梅,而不是……嫁给爸爸那样,任何事都懦弱的缩在后面,只逼着你?去扛的男人。”
袁美珍愕然的张着嘴,眼泪不听话的倾泻而下。
大巴发出了轰鸣,提醒着众人它着即将出发。杨章荣挂断了电话,收起了手机,默然的看着窗外。春雨如丝,把常绿的树木润泽出了盈盈绿意。仔细看去,落叶树木的枯枝上,不知何时已冒出点点黄绿的芽。
一年之计在于春,杨章荣想,就从今年的春天开始,欣欣向荣吧!
雨势渐大,打?在瓦背上发出了轻响。雨水顺着瓦沟,连成串珠,滴下了屋檐。过?完年的大圆村恢复了充满寂寥的宁静。鸡鸣狗吠又?重新清晰起来。就在这几乎凝固的景色里,一把硕大的格子伞出现在了村口。
格子伞略显急切的在石板路上移动着,一直移动到了龙向梅家。玻璃打?造的雨棚下,格子伞哗啦一下收了起来。伞下的苏妙云露出了个灿烂的笑。
她欢快的对堂屋里?烤火的人道:“梅梅,告诉你?个好消息!我找到批量生产油茶的方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