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衍的气息太过熟悉,明明还隔着老远,璀错的脚步便生生止住。
她心心念念想再见一眼的人就在她前面,无?名?弓握在他掌中?,神情冷肃。
璀错无?端想起她还是晏云归时,曾做的那个梦。她梦见谢衍远远朝她拉开了长弓,业火缭绕着的箭破空而来?,射穿了她的心脏。
在璀错的印象里——无?论是两千多年前,还是如今,谢衍好?似永远都立在云巅,纤尘不?染,一身光辉能掩了日月去。
此刻她倒宁愿那个梦是真的了。
她现在这个样子,怎么敢见他,怎么能见他。
璀错脚步调转过来?,慌不?择路地?想离他远些,再远些。可她不?过刚刚转过身来?,便迎面撞进他怀里。
谢衍将她紧紧拥住,喟叹了一声,“终于找到你了。”
璀错的身子蓦然僵住。谢衍不?可能没察觉到她变成了什么东西。甚至因着他的本源还有一半在她体内,他这时候该是已经知道?她原本是凤凰神族的怨念了。
她没等到穿透她身体的箭簇,却等来?了一个一如既往的怀抱。
谢衍感受到了她的僵硬和下意识地?闪躲,按着她的肩膀半躬下身来?,与她视线平齐,“你怕什么?”
璀错咬了咬嘴唇,慌张地?别过脸去,又被他捏着下巴转回来?。他在她眉心轻轻落下一吻,把她眼角将落未落的泪擦干,“这不?是你的错。”
谢衍看?着她茫然无?措的表情,又心疼又好?笑,“我从前是怎么教?你的?受了欺负也不?知道?回来?找我,还一个劲儿地?往外逃?”
璀错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谢衍揉了一把她的头发,“回神域等我。天?宫那边我来?之前便已传了信过去,也猜到了司命在下界。放心,一切有我。”
璀错听了这话,像是一霎便有了主心骨,乖顺地?点了点头。
谢衍目送着她从天?梯回了神域,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将不?安的心情平复下来?,苦笑着用右手抓住了一直小幅度打着颤的左手手腕。
万幸。
万幸她还有神智,还有意识。
他的本源在璀错体内,璀错那副伪造的识海破碎,真正?的识海浮现时,他便感应到了。
感应到了她最初的身份,也感应到了她是如何?化为堕鬼。
谢衍往天?宫下了神令,而后连布置的空都没有,径直孤身赶了下来?。
璀错这样的情况前所未有,堕鬼是个什么东西,他也早便熟到不?能再熟。
饶是他,心里也全然没底。
他怕自己赶不?及,怕把她送到北山时的那一面成了最后一面,怕到六神无?主。
璀错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的神域。记忆恢复后,她看?着神域周遭的一切,熟悉中?又染上了两千余年的陌生。
唯独神殿后殿的梧桐神木,一如当年,气息温厚又宽容。
她如同在外头跌跌撞撞飞过一圈风雨后归巢的雏鸟,眷恋地?绕着巢穴飞,却迟迟下不?了决心回去。
璀错终于慢慢靠向神木,却在伸手摸到梧桐叶的那一刹,被一道?倏而燃起的业火逼退。
神木只是逼退了她,却并未伤到她,甚至困惑地?摇了摇叶子,像是在后悔自己方才本能的举动——她身上属于谢衍的神力本源让神木无?限信任亲近她,可浓郁的堕鬼气息又叫神木不?自觉地?有敌意。
璀错盯着自己的手掌看?了一会儿,默然退了两步,慢慢坐在了地?上。寒玉铺就的地?面冰凉,她却感觉不?到似的,伏在地?上,尽可能地?靠近神木温厚的气息,心神一松便昏睡了过去。
神木犹豫良久,终于从枝头飘下了一片宽大的梧桐叶,将躺在树根附近,不?自觉将自己蜷缩成一团的小姑娘盖了起来?。灵蕴围绕在她身周,努力想汇入她体内,却被与从前截然不?同的阴狠气息排斥在外。
谢衍回到神域时,眼见的便是这么一幕。
他走上前,将地?上的小姑娘一把捞起来?,打横抱在怀里,抱回了她的屋子里。
璀错睡得浅,在谢衍把她放到榻上时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她见到谢衍,立时便清醒了,连忙问道?:“司命呢?伤势可重?是接回天?宫了么?”
谢衍默了默,安抚似的抓住她手捏了捏,“鬼王不?放人,以司命星君的性命相胁。”天?宫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眼下的确别无?他法,但?总归鬼王暂且不?会伤及司命性命。”
璀错眼中?光芒显然黯淡下去,艰难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她顿了顿,又接着小声问道?:“散出?去的怨气呢?”
谢衍将她按倒在榻上,替她盖好?薄被,坐在她榻边守着,避而不?答,“你先好?好?休息,这些都不?必操心。”
璀错便明白了。
他避开了这个问题,恰恰说明情形不?容乐观。
谢衍却不?许她多想,点了炉静心的香,守着她硬叫她歇息。
她体内灵息乱得一塌糊涂,他怕她再这样劳心劳力地?消耗下去,身子要先撑不?住。
深深的无?力感裹挟着他,除了三千年前涅槃后走在战场遗迹时,他已许久未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他的神力本源还在璀错体内,但?他却不?敢妄动。神力乃是世上至纯至正?之气,与怨气至阴至邪的秉性恰恰相克,他不?敢想象这两股力量在她体内相争会带来?什么后果,只能尽力将神力本源的气息隐匿住。
璀错情况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同往常没有半点区别,坏的时候气息一度全失,谢衍寸步也不?敢离,日夜守着。
终于,在几日后,璀错又一次醒过来?,双眼睁开的那一霎,却先朝榻边守着的谢衍出?了手。
她攻势猛烈,谢衍生怕伤着她,诸多制肘,一不?留神,右臂自上而下被豁开一道?极长极深的口?子。
闻到了谢衍的血气,璀错的动作一顿,手抽搐了一下,便仰面倒了下去。
谢衍将她稳稳接住,小心翼翼抱回榻上。
怨气黏在他的伤口?上,丝丝缕缕地?妄图渗入神躯,神力的愈合力都失了效用,伤口?迟迟不?见好?。但?他甚至腾不?出?一点时间,来?给自己清理伤口?。
等到璀错真正?有意识地?醒过来?时,谢衍身上已有了三四道?伤。
昔日记忆里意气风发的小神君,如今也面容憔悴,永远不?染纤尘的衣袍上洇了血迹,缠着怨气的伤口?醒目地?刺痛着,再怎么说,也显出?几分狼狈。
璀错跪坐起来?,松松抱住他脖颈,生怕抱得紧了会扯到他伤口?,哽咽着开口?道?:“对不?起……”
他那样怕疼的人,如今竟忍得住疼,任伤口?这样放着。
谢衍却往后一靠,吊儿郎当地?看?着她笑,“终于也轮到你心疼心疼我了。”
璀错替他处理伤口?,动作轻柔小心得过分,他却仍喊疼。
璀错将他的伤都处理好?了,才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无?比愧疚道?:“我该怎么办,你才会好?些?”
谢衍叹息了一声,将她牢牢锁在怀里,疲惫地?闭上眼睛道?:“让我抱一会儿就好?了。”
谢衍拖了一身的伤,这些日子来?却都不?曾合过眼,饶是神躯也经不?住这样折腾,此时闻着璀错身上熟悉的清香,心神一松就睡了过去。
璀错便当真一动不?动,只微微侧过头去,在心里一遍遍描摹他的眉眼。
谢衍这一觉没睡多久。
天?宫那边传了十几道?信灵,恳请他过去一趟。
怨气已在三界蔓延开,隐隐有当年之势。尤其是中?界,怨气重些的地?方早已尸横遍野。
璀错知道?他放心不?下自己,便认认真真同他道?:“你去罢,我这会儿是清醒的,想来?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失去神智了。你早些回来?便是了。”
她话说得诚恳,手却背在身后,指尖捻来?捻去。
见谢衍还在犹豫,她又补充道?:“即便失了神智,神域我出?不?去,这里头也没有生人,顶多是折腾些物件儿罢了。”
她吻了吻谢衍的唇角,笑着同他道?别,“去罢。”
兴许是谢衍太过疲惫,他并未察觉到璀错的异常,匆匆去了天?宫。
璀错送走谢衍后,愣愣坐了一会儿。
而后,便唤出?鸣寂,先是切在自己手腕上一刀。
鲜血喷涌而出?,怨气将血止住,她便再划开一道?。
璀错心想,自己不?能再活着了。
她能保持清醒的时间愈来?愈短,想来?过不?了多久,便会彻底沦为堕鬼,成为只知杀戮,为祸三界的邪物。
她祸害谢衍祸害得够多了,实在不?想再叫他两难。
他本是天?道?骄子,是三界的神,永远安安稳稳地?站在云巅之上,俯视三界。而不?是一次次因为她,弄得一身狼狈。
兴许是嫌这样一道?道?割下去太慢了些,璀错放弃了给自己留个全尸的想法,倒转剑身,将剑尖抵在自己的胸口?。
这样一剑捅下去,再横着从左到右划开一道?,她也该死?透了。
璀错闭上了双眼,剑尖没入她胸膛,却只没进去一寸,便生生止住。
谢衍猩红了双眼,死?死?握住她手。终归还是他的力道?大一些,璀错手上脱了力,鸣寂被他夺下。
剑被“铛啷”一声掷到地?上。
谢衍死?死?攥着她的手腕,攥得她生疼。
她看?着眼前仿似动了天?大的怒气,却又委屈得像个被抛下的孩童一般的青年,终于再绷不?住,失声哭了出?来?。
她眼泪刚掉下来?,谢衍的火气便立竿见影地?被浇了下去,只顾得上低声哄她。璀错愈哭愈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头一回这般溃不?成军。
她哭着道?:“阿衍,让我死?罢,好?不?好??我只有这一条路了……”
谢衍默了默方道?:“你与旁人不?同,即便自戕,杀的也只是自己的神魂罢了。你的身躯依然会承载着怨气,重聚重生。”
只是那样聚起来?的璀错,便不?再是璀错了,是个只知杀戮的邪物——她迟早会变成那个样子的,或早或晚罢了。
璀错理智的弦早已崩断,此刻崩溃得不?成样子,只一遍遍哀求他杀了自己,彻底杀了自己。谢衍看?着她,倏而释然地?笑了笑,低头吻她的眼角眉心,“好?。”
他啄了啄她的柔软的唇,语气随意而散漫,像是在商谈一起去哪儿看?风景一般,“我陪你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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