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一开始便骗了斯玉。他并不是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只是对她难以启齿罢了——他连“鬼”都算不上,他是被鬼造出来的鬼。
造出他的那人,便是鬼王。
他是鬼王给自己预备的退路,是鬼王所作的最坏的打算——倘若鬼王这回大事未成,必然将被神?族诛杀,届时鬼王会假死逃脱,尽力护住神?魂,而后再以祁痕为祭,融入祁痕的神?魂中,吞并祁痕原本的神?魂,以神?魂为载体的修为也随之慢慢恢复,让祁痕慢慢变成“鬼王”。
鬼王打算得?周到,可唯独忘了一样——祁痕有了自己的神?魂,也有了自己的意识,怎会甘心献祭自己?
而神?魂吞并这事儿,倘若祁痕并非自愿,两人神?魂相争,最终结果怕是会两败俱伤。
是以祁痕在下界正乱的时候,从阴殿逃了出去?。
这时还未到最后那场大战,鬼王尚留在下界,看祁痕竟自己回了来,又看到他怀里?那个只吊着一口气,怕是神?魂都要留不下来的凡人女子,心中便明了。
鬼王的条件很简单,他已?能操纵堕鬼,控制怨气,也自然有法子将那女子身上的怨气引下来,保住她的性命——不仅能保住她的性命,甚至还能为她加固神?魂,若她有意修道,必将对她的道途大有裨益,若她无意,也会长命百岁,世世轮回善终。
他只要祁痕心甘情愿地献出自己。
怨气不断侵蚀着斯玉的神?魂,情形已?经拖不得?,祁痕走投无路,只能答应下来。
鬼王暂时封住了斯玉,控制住怨气不再侵蚀她的神?魂。
倘若他大事一举功成,他会救下斯玉,并准许祁痕与她长相厮守,倘若他当真被神?族所诛,待祁痕以自己为祭后,他也会如约将斯玉救下。
在最终的结果到来之前的日子里?,祁痕日日守着斯玉,哪怕她压根毫无知觉。
鬼王自然不会说什么——他巴不得?祁痕情深至此?,用一个凡间?女子便能牵制住祁痕,可省了他不少心力。
最终大战爆发,神?族陨灭,鬼王却也被合力诛杀。他低估了神?族的力量,在有创世之能的颠覆性力量下,饶是做了万全的准备,他也压根保不全自己的神?魂。
他的神?魂只留下了一半。
这一半的神?魂,一时不足以完全吞噬掉祁痕的神?魂,但也总算是条生路。
祁痕最后吻了吻斯玉的眉心,极尽温柔。
他践行了他对鬼王的承诺,放任鬼王的神?魂占据他的躯壳,吞噬他本身。
鬼王也如约,用尽最后一丝力量,救下了斯玉,将她送出了下界——下界仍乱着,她这般脆弱,再伤着了,场面便不好收拾了。
可在将怨气引下她神?魂时,鬼王敏锐发觉,这女子并非是普通凡人这般简单。
奈何鬼王连神?魂都只剩了一半,实在没有心力探寻一个平平无奇的弱女子的神?魂,只略微一探,以为她是中界哪个小?妖族遗落人间?的小?妖。
这种猜测也委实最为合理。
毕竟祁痕认识她时,她父母双亡,究竟出身何处,是否是那对凡人亲生,已?经不可考证,一双灵敏至此?的阴阳眼也的确过于罕见?,说是妖族,最为合适。
再者说,若是仙君,大多会有另外的仙君照看着,不会像她这样被放任不管。
鬼王并未将祁痕的神?魂完全吞噬,祁痕满怀希望地将斯玉送出去?,从她刚被送出去?的那刻起便在等她回来找自己——他自己如今神?魂杂乱,是万万出不得?下界的。
斯玉刚进下界时还有神?智,知道自己是在哪儿,又是如何能寻到门路进来。被鬼王救下后送出去?前,她也短暂清醒了一霎,祁痕告诉了她,让她安顿好,便回来寻他。
因着担心她的安危,祁痕以血为引,点了一盏她的魂灯。魂灯至多能用五百年,只要她活着,魂灯就不会灭。
从那时起,祁痕便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他日日就守在鬼门关那条路前,寸步不离。神?魂被吞噬的过程极为痛苦,这种痛苦又偏偏不是一下便能忍过去?的,它?如影随形,像是把钝刀,不断在伤口上磨,一磨便要磨上数百年。
鬼王放任他不管,只在偶尔看不下去?的时候,才会劝他去?歇息上些日子。
可祁痕不听。他要趁着自己还能主?导这副躯壳的时候,再见?见?斯玉。
况且下界这般阴森恐怖,即便斯玉不怕,他也希望她一进下界,便能找得?到他。
第一个十年,他有点风吹草动便要激动,却在发现来人不是斯玉时又委顿下来。
第一个五十年,他安慰自己,经此?一遭,斯玉该是发觉自己妖族的身份了,要回族里?,必然有许多事,兴许还要入道门,一时顾不上也是寻常。
第一个百年,他开始担忧斯玉是不是忘了下界的路。还好魂灯燃得?旺盛,证明她是没事的。在永不见?天日的下界,魂灯温暖的光日日陪在他身边,是他最后的慰藉。
第二个百年。他已?经沉稳了不少,不会再一惊一乍地,把所有进下界的人都误以为是她了。
第三个百年。等待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明明知道时间?愈长,他能等得?到的几?率便越低,可他还是不死心地等着,越等便越绝望一分。
第四个百年。祁痕的神?魂已?经薄弱得?像层纸,仍日日强撑着精神?,日复一日地等着。偶尔有很像斯玉的人来,他便会猛地心悸一下,刚刚燃起的希望却在看清来人并非斯玉的那霎,化作更?为浓重?的失望。
第五个百年。祁痕的神?魂渐渐消融,鬼王的神?魂占据了主?导。除此?以外,因着鬼王能操纵怨气,他的神?魂多少也染上了些,这些怨念放大了祁痕的久等不得?,爱意日渐消磨,恨意却日益增长。
五百年结束,魂灯后继无力,倏而熄灭。
斯玉自始至终,都没回来看上他一眼。
祁痕在这五百年间?,是慢慢消散,逐渐被吞噬的。他等待了一整个余生,却始终不曾等到要等的人。
鬼王吞噬了他的神?魂,却也连带着他的情绪,他所有的感知一道吞噬尽了。
最终甚至分不清,留下来的这位“新鬼王”,是当年的鬼王,还是现在的祁痕。
那五百年,祁痕等待着的斯玉一直在上界。
她的确知道祁痕在下界,他说的要她下去?寻他的话,她也听到了。
但她醒来时,便已?经被带回了上界。命中的劫难已?过,她已?是货真价实的仙君,她的天帝舅舅便坐在她榻边守着,等着她醒。
她的劫难同别?人的不同。她自出世到现在,命中也只这一个劫,仿似所有的劫难都凝成了一个。是以这一劫也更?险恶些,自生自克,几?乎是个死局。
这样的劫难,是不能由旁人插手的。是以天宫除了最初将她的玉玦送了下去?助她,旁的半点动作也不敢有,生怕扰乱了原本的因果。又碰巧遇上怨气的事儿,自然更?顾不过来。
不过无论如何,她都是平安渡过了的。
天宫那时正缺人手,尤其是天帝能全心全意信任的人。三界间?陡然变换的局势容不得?斯钰有喘息之机。
她的身份,更?不能再去?下界。天宫都有明里?暗里?几?处势力纠葛着,更?遑论中界。她是为数不多天帝舅舅能信之人,她若是去?了下界,天帝舅舅失了人手不说,还怕被别?有用心之人加以利用,说是天帝的意思。
中界和上界正与下界不和,此?时若是被人误会天帝有此?意,便是再也洗不清了。
天宫和祁痕,她只能选一个。
斯钰在听了天帝语重?心长的一番话后,心中便有了抉择。
她不知道祁痕为她付出了些什么,也不曾品出他那句来寻他的话里?,隐匿了多少无奈与悲哀。
她选了三界的安稳,选了天宫,背弃了他。
做出这种抉择时,她也是痛的,以至于在第一回记忆被封锁后,她时常会望着哪儿出神?,等回过神?来时,已?是一脸的泪痕。她也曾热烈地爱着祁痕,可她的爱意,终归比不上别?的。
鬼王站起身来,倒退了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司命,嗤笑了一声,“你忘了。我等了你五百年,从生到死,等到神?魂被全然吞噬,等到成了如今这副样子,你同我说,你忘了。”
司命本也是个通透人,此?前便有诸多端倪,此?时他话说到神?魂被吞噬,她略一深思,便大致猜到了始末。
她像是被当头打了一棒,茫茫然抬头,近乎无措地看着他。
鬼王的声音里?还带着笑,双目却愈发赤红,“我当年不告诉你,是怕你担心。如今告诉你,又怕你不会担心。”
他似是终于开口,替当年的祁痕问?了出来:“斯玉,你爱过天宫终年不散的云,爱过凡间?转瞬即逝的花,可你爱过我吗?”
“你爱这三界,可你如今记忆恢复了,你有哪怕半点,后悔么?”
司命的衣角被极小?幅度地拽了拽。
她立刻便意识到,身后的璀错醒了,而面前的鬼王,显然还未发觉。
璀错必须逃出去?。她还不知鬼王是否留了后手——璀错这样的身份,总之不能落在他手里?。
思及此?,司命眸中的茫然霎时便消退得?无影无踪。
她此?时已?经攒了些气力,用尽全力站起来,朝他那儿踉跄了一步。
鬼王这回没有伸手扶她,她便慢慢地稳住身形,靠近他,附在他耳边,声音已?经虚弱得?成了气音:“我爱那个祁痕,但倘若重?来一回,我怕是,依旧会这样选。”
她话音刚落,手边调动了所有残留灵力的招式便落到他身上,喝了一声“走!”
与此?同时,璀错的灵压陡然爆开,早便被怨气冲破的绝域受不住这样一击,竟被她逃了出去?。
电光火石间?,鬼王已?经意识到璀错是追不回来了的。
绝望得?多了,偶尔再失望,好似也便没那么不好接受了。
他平淡地看向司命,单手在空中往下一压,早就是强弩之末的人儿便狠狠被掼倒在地上,一时连挣扎的气力都没有了。
他封住了她的仙力,放任怨气缠上她的神?魂。而后一寸寸,捏碎了她的手指骨,敲断了她的腿骨,让她连爬都再爬不了一步。
伤成她这地步,能维持住不死就不错,断然没有余力再自己接骨疗伤了的。
他把这样的司命留在原地,起身走了出去?,头也没回。
璀错在恢复了记忆后的那段似乎被拉长到永无尽头的时间?里?,在鬼王亲手布下的咒文的影响下,心中的渴望被放大到蒙蔽了心神?的地步。
兴许怨念也会重?新滋生执念罢。她想见?谢衍,想得?发了疯,想得?宁愿舍了这副躯壳。
只要远远的一眼就好。
内心深处的渴望几?乎吞噬了她的神?智,她这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她不敢停,司命舍命为她争取的时间?差太?过宝贵,她也知道,自己不能再落到鬼王手里?,为他所用。
璀错缩地成寸,几?息间?竟毫无阻碍地穿过了鬼原。
她意识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从识海由内而外的变化——她不仅是怨气了。
她现在,成了堕鬼。
鬼王的设想成功了一半。他没能将怨气全然灌注在她体内,但也确实将她化为了堕鬼,只是她还保留着自己的意识罢了。
璀错还担心着司命,心里?几?乎乱成一团,寻不到头绪,却也逃出了下界。
她正预备着去?一趟天宫——哪怕因为堕鬼的身份而被诛杀,也要告诉天宫,司命还在阴都。
可她甫一出下界,迎面便碰上了察觉到异动赶来的谢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