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意传完,便到了神明与现任国君结契的时候。
所谓的结契,其实就是神明与国君之间的条款,这道条款自古以来就有,大致意思无非两点。
其一,国君要鞠躬尽瘁、倾尽国力的侍奉神明。
其二,神明在侍神界的时间是有期限的,期限便是直到这一任的国君退位为止。国君一旦退位,新君继承,国家便会迎来新的神明,如此更替往复,神界诸神才会源源不断的得到供奉。
契约一成,祭祀也就结束了。
自从祭祀结束,盛月萧能明显感觉方越吟对他愈加不耐烦。
也许是因为他在祭祀时不小心说了大实话,惹得方美人对神界的怨念更加深重,因此看哪哪不顺眼,偏要找他的别扭。
盛月萧越发心平气和。
他只是随口说了句事实。
也许这些事实一直被世人耻辱地埋在心底不敢说,仿佛不提就不存在,但也不能否认,他们早就在沉默中接受了这些。
他大概是随口戳中了他们的耻辱心,因此讨人嫌了?
盛月萧一时无奈,倒也浑不在意。
失了忆的盛月萧对神界没有任何感情可言,无所谓是什么立场。
他就像个局外人。
总之现实就像他说的一样。
无论他怎么招人讨厌,侍神界都要供奉他,将他奉为神明。他有什么可担心的?
这些天,方越吟虽然找他别扭,但倒也没什么。
都是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
譬如就在那日祭祀结束后的晚上。
盛月萧还没来得及换衣裳。
他还穿着那件奢靡贵重的曳地白袍,待到众人都散了,方越吟站起身,冷冷瞥了他一眼,没来由地嗤道:“真丑。”
盛月萧:“……?”
方越吟下颚微抬,眸色审夺,眯了眯眸道:“看看你穿的这是什么?”
盛月萧低头看了看,面露不解,答道:“神使说这是启阵时需要穿的,有何不对?”
“孤当然知道!”方越吟嗤之以鼻,吹毛求疵道,“但穿在你身上为何就能这么丑?看看你骨瘦嶙峋的样子,再看看你长得……”
他顿了一顿,一瞬不瞬地怒盯着盛月萧的脸,“哼!你也配!”
“真是丢尽了我凤阳国的脸。”
“…………”
盛月萧莫名其妙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长相不用说,既然跟方越吟的心上人很像,那肯定是方越吟喜欢的。
但身形……虽然瘦了些,但也不至于骨瘦嶙峋吧?
他根本没觉得自己今日的衣裳哪里不合适。
要么是方越吟在刻意挑刺。
要么,就是他和方越吟之间必有一个眼瞎。
盛月萧反应过来,放下手,对方越吟笑了笑:“君上是嫌我太瘦弱了?若有本事,君上以后就将本座喂饱。”
“不过,本座倒也没你想的那么瘦,不信可以亲自瞧瞧——”
盛月萧说着,便要光天化日的扯下腰封。
方越吟怒而睁大眼眸。
难以置信地骂了句“不知廉耻”!生怕瞎了自己的眼,冷着脸拂袖便走。
“……”
盛月萧拂了拂身上不存在的灰尘,可算送走了这位祖宗。
但紧接着,接连几日。
方越吟都在早朝时对盛月萧冷眼相待,末了还要在散朝以后讥讽上几句。
内容无非是什么“样貌丑陋”、“寡廉鲜耻”、“装模作样”、“不识好歹”……诸如此类。
总之对盛月萧而言,都是些摸不着头脑的话。
直到没过多久,盛月萧从姜瑶口中探听到了一点流言。
——那日他在祭祀时的话,果然还是引起了众人的非议。
宫里的人虽然明面上不敢说什么,但私底下议论纷纷,大约是觉得他……言行有失?
盛月萧不禁怀疑。
难不成方越吟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才对他不满的?
这天又在一日早朝过后,盛月萧特地问了方越吟这件事。
方越吟瞥他一眼,倒也直言不讳:“你那日说的的确是事实。盛月萧,你是唯一一个敢将实话说出口的神明,孤佩服你。不过,这也恰恰说明你比其他人更不要脸,这种事都好意思说出口,呵……”
“孤真替你感到耻辱。”
“…………”
盛月萧无语地看着他,半晌竟不知能回答什么。
所以他是觉得自己说了实话太无耻?
盛月萧欲言又止,过了会儿便放弃了,叹了口气,不以为意道:“也罢。”
“我原本也不需要被谁喜欢。本座是神明,生来就不需要融入凡人,就算你们失望,我也不会感到任何愧疚和痛苦,跟你可不一样。”
方越吟眯眸盯着他:“你什么意思?”
盛月萧往圈椅上一坐,捧着热茶,浑不在意:“本座知道你有别的心思。”
“兴许你有自己的打算,但你身为国君,身不由己,轻举妄动又会牵扯到无辜之人。虽然你就算欺负本座,本座也确实不能拿你怎样……可是这又何必呢?”
“我真想不明白,你整日如此针对我,究竟何苦。”
像盛月萧这样凉薄的人,根本无法理解方越吟这种本质上咎由自取的行为。
倘若方越吟顺从民意,安安分分的侍神,不是皆大欢喜?何必跟自己闹得这么难看。得罪了神界,倒霉的不还是他们凤阳国。
神界就那么可恨么?
听到他这话,方越吟同样露出不解之色,审夺地瞧着他:“盛月萧,孤轮得到你管?”
盛月萧:“……本座只是好意提醒,你这样的确会牵连旁人,万一你请来的神明不是我,神界……”
“孤又不傻,若你不是个废物,孤怎么会欺压你?”方越吟下颚微扬,莫名其妙地睨着他。
“……”
盛月萧目光成迷。
突然也很佩服他。
恃强凌弱是什么好事吗,说得这么直白?!
“别这么看着孤。”方越吟不屑冷哼,眉眼凌厉而尖锐,沉声道,“是人都懂得分寸。不过孤有底线,就算换成别的神明,孤该杀的时候还是会杀。”
盛月萧微微震骇。
这个疯子……原来真打算杀神。
真是病的不轻。
盛月萧忽然觉得自己的命随时不保。
他起身放下茶盏,退后一步,宁惹小人不惹疯狗,朝方越吟微微一笑:“告辞。”
方越吟:“…………”
“站住!”
方越吟忽地厉声道。
没来由的,方越吟身上竟莫名泛起冷意,像把冰刀子似的,凤眸如尖锥般落在人身上,气息令人不寒而栗。
盛月萧只觉得脊背一凉,立时顿住了脚步。
方越吟森寒的嗓音从背后传来,眯眸道:“盛月萧……孤最讨厌的就是你这副懦弱无能的样子!”
“神界就是因为你这样的人太多,才会那么惹人厌恶!日后休要再来过问孤的事,孤做什么轮不到你管,更别提什么牵连!世人早该受些罪了!”
盛月萧更觉得惊骇,回头看向他。
他顶着那股巨大的寒意,心头并没有什么波澜,只是觉得迷惑:“方越吟,你在说什么?神界与侍神界不过是等价交换——”
方越吟冷声回答:“那只是你看到的。”
“……”
“你想亲眼见见么?”
......
方越吟莫名决定要带他出宫。
盛月萧虽然有点担心自己的安危,但若是拒绝,方越吟只怕更会发疯,索性状若无事地答应下来。
但在出宫之前……
“请问,你家君上呢?”
盛月萧整装待发,站在寒风朔朔的正阳殿外,悲催地询问侍人。
侍人一板一眼地答:“禀上神,君上正在更衣,稍后便会出来。”
盛月萧:“……”
信你个鬼!
盛月萧果断命人打开正阳殿的大门,走进去,叫人搬来椅子,坐在殿内等。
殿内的地龙烧得很热。
他腿上放了个手炉,手里端着热茶,隔着雕花隔断,面无表情地瞅着方越吟更衣。
那男人周围站了三十来个侍人,没人手中举着件衣裳,浅色的,浓色的,绣鹤的,缀花的,深沉威严的,清冷金贵的……
另外还有各式各样的发冠、腰带、鞋子、配饰……
啧……
盛月萧缓缓深吸了口气,看了眼外面的天色。
这个贱人他是孔雀精转世吗?
长得美是美,但臭美又是另一回事了!微服出宫而已,他要折腾要几时?!
就在这时,盛月萧忽然又听见隔断内的人叹了口气。
他不禁抬眸看过去,恰巧听见方越吟的傲慢感慨:
“孤果然穿什么都好看。”
“…………”
盛月萧缓缓向后靠去,瘫在椅子里。
开始感到厌世。
一个时辰以后,方越吟穿戴好了,走过来将睡着了的盛月萧叫醒:“起来,我们御剑过去。”
盛月萧惺忪地回应他:“我不能御剑……”
“孤知道。”方越吟鄙薄地睨着他,傲慢道,“孤能御剑。”
盛月萧叹了口气,整了整睡乱的衣襟:“……我不是说不会,而是不能。御剑太冷了,我会得风寒的。”
他坐起身,想想又补充了句:“更何况,我还有些恐高。”
方越吟:“…………”
“废物!”方越吟咬牙切齿地骂完这句话,转头命人去备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