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越吟明知他有鬼,但还是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盛月萧的神识对他有纾解之用,仿佛一股暖流注入到脑海里,能无意识地缓解那阵剧痛。
方越吟只以为是盛月萧身上浅淡的气味让他觉得好受了些,所以潜意识里,倒也不排斥盛月萧靠近。
不过私心归私心。
按照理智来讲,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方越吟还不至于失了智,他想,盛月萧分明就是在明目张胆地引诱他!
每次来见他之前都特地熏香,香味是他以前从未闻过的,也许是神界特有的……专门迷惑人的也说不定。
方越吟因此更加不待见他,面露几分轻鄙。
盛月萧起了身,相当主动:“本座不碰你,用帕子垫着总可以吧?”
盛月萧状似善解人意,走到近前,绝不放过任何吃豆腐的机会,不由分说地用绢帕分别垫在方越吟两侧的太阳穴上,轻轻按压。
盛月萧并不精通按摩,更不了解穴位。
他甚至能忍受方越吟的刁钻无礼,只是单纯地想近距离多看看这张脸。
他简直喜欢极了这张脸。
如果可以的话,甚至想割下来做成□□——想想看,假如换成任何一个人戴在脸上,都比方越吟讨人喜欢得多。
他垂眸瞧着,静静揉按,随时等着方越吟将他推开。
却没想到……方越吟竟还挺受应。
“……”
方越吟也觉得奇怪。
他真的没有那么难受了。
难不成这盛月萧是味药引子么?竟能治头痛!
两人无须言语,达成了一种诡异地默契。
盛月萧在这边觊觎着割了对方的脸。
而方越吟则在盘算着把他炖了入药。
他们难得和谐了一阵。
盛月萧就这样沉默不语地替方越吟按着头,这要是被老侍官看到,怕是能当场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他一直按到手酸也没等到方越吟喊停。
方越吟也在等着。
在等着看盛月萧能装到什么时候。
他眯了眯眸,忽然觉得使唤神明的滋味也不错……既然盛月萧乐意自降身价,自贬了神明的身份,他又何必抬举他?
不过盛月萧并不跟他较劲。
约莫一炷香后,盛月萧觉得手酸了,就停了手。
他似乎是察觉到方越吟鄙薄的情绪,一边揉着发酸的手腕,一边微微勾唇:“君上感觉可还好么?”
方越吟淡漠地瞥他一眼,趾高气扬:“尚可。”
事实上岂止是“尚可”。
这些年御医台的医师换了一批又一批,就是没人能医得了他的头痛与狂躁。每次发作,唯一的办法就是吞下镇静药,嗅着浓郁得安神香,强迫自己清醒一点。
可即便那些药能让他稍稍克制住情绪,却治不了他的头痛。
但盛月萧这个该死的神明竟然可以!
的确应该炖了入药。
盛月萧并不知道这些,只是对方越吟露出了很懂的笑意:“君上真是好一手欲擒故纵啊……果然美人都喜欢玩这招,而本座,偏偏也很吃这套。”
方越吟挑眉:“?”
盛月萧故意叹气:“你平日那么厌恶旁人近身,对本座更是不给好脸色,今日一看,原来都是装的。”
“本座这么待你,你看起来分明也享受得很……”
方越吟眸色微变,“砰”地拍案而起,眼眸渐厉,无法忍受自己被这么恶心的诋毁,刚平复的情绪又一次轰然炸开!!
“盛月萧,你给孤闭嘴!!!”
盛月萧慌张地退后了半步。
神色故作费解,清瘦纤细的身形与方越吟此刻的凶悍形成鲜明对比,疑惑的神情中透着一股子茶味:“难道不是么?也罢,不是就不是,君上何必恼羞成怒——”
不等方越吟答话。
殿门忽然“砰”地一声被打开了。
是老侍官带着侍人闯了进来!
他们听见方才那声拍桌,敏锐地意识到情况不对,果然一闯进来就看见到方越吟正横眉厉目,杀气四溢!
侍人们慌乱极了,生怕他伤了神明,立马涌上来拦住跪地求饶。
老侍官也一把抱住了方越吟企欲拔剑的右手,大声劝阻,相当娴熟!
盛月萧掸了掸衣袖,悠悠瞥了眼,清逸出尘的脸上勾起礼貌性微笑,看起来简直像个以德报怨的君子:“君上还是冷静些罢,本座还有事,就先回了。”
说完,便在一片混乱中转身离开。
……
转眼到了祭祀那天。
宫中苦苦筹备了数日,虽然群臣最终也没有拗得过方越吟,没有铺张大摆,但祭祀的排场看上去依旧不小。
神坛上金光凛凛漫照,复杂的符刻泛着点点银芒。
广袤无垠的阵法覆盖在整座王宫之上,以神坛中心为阵眼,符咒细密微小,如游鱼般浮动于虚空,从远处看去,整座王宫仿佛都透着波光般清澈的湛蓝。
神坛上刮着猎猎阵风。
一切准备就绪。
众臣以方越吟为首,站在神坛之下。
年轻的姜大臣站在旁侧,恭敬而立,双手捧着启阵石,负责主持启阵。
午时一到。
盛月萧出现了。
他一袭曳地长袍,袍摆的银丝泛着波澜粼粼,在阳光下如有流光淌动,眉眼清如朗月,白衣颀长如华,仿若一缕天光,缓缓闯入众人的视线。
群臣立刻垂首跪拜,不敢抬头,好似多瞧一眼都是玷污。
盛月萧经过时,路过方越吟身侧,特意露出一副怜爱的神情,令方越吟极为厌怒,笑了笑道:“君上就不必跪了。本座怜惜美人,免了你这份礼。”
“……”
方越吟本也没打算下跪。
听见这句话眉角抽了一抽,眸中愈深愈凛,冷冷看着盛月萧。
盛月萧身后的神使竟也没说什么。
只抬眸看了方越吟一眼,又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继续跟着盛月萧走。
“上神,请。”
姜瑶站在石阶旁,躬身请他。
盛月萧一步步踏上石阶,走入神坛的中央。
祭祀正式开始了。
姜瑶将启阵石放入阵眼之中,大阵瞬间变得鲜活。
虚空中游动的符纹开始加速,灵气不断从中溢出,阵眼中的灵流几乎化为实质,形成了侍神界与神界联系的枢纽。
大阵一经启动,紧接着便到了世人向神明奉献诚意的时候——
所谓的诚意,说白了,就是向神明贡献出灵气。
这种灵气并非是天地自然的灵气,而是人身上的灵气,无异于是世人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呈给了神明。
灵气从四面八方涌来。
不仅来自于坛下的众臣,也来自于宫外数不胜数的凤阳国子民,他们将自己的气运与命数统统奉献给了神明,以保未来的风调雨顺。
灵气涌入盛月萧的体内,热流遍布了他的筋骨经络,那种感觉就好似无穷无尽的力量正在他体内迅速凝聚。
啧……
盛月萧不禁有些新奇。
他总算知道那些神明为何如此喜欢被凡人供奉了。
不劳而获的感觉,果真很舒坦。
供奉灵气过后,紧接着姜大臣就开始念起了冗长的祭祀辞,约莫半个时辰过去,祭祀辞结束,神明便要通过大阵,向神界传达第一份神意。
也就是向神界汇报进程。
众人皆知,在传达神意时,神明对国家的评价越高,神界越有可能替人们抵挡天灾。底下的众臣们翘首期盼,眼神里的希冀几乎要溢出来,都希望神明能向神界说说好话。
姜瑶面露尴尬:“上神,那个……”
盛月萧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偏头笑了下。
丝毫不觉得羞愧。
理所当然般的道:“本座没有神力,传达神意,就交给神使代劳了。”
这话一出,台下的众人果然震惊之色!
为首的方越吟鄙薄地瞧了他一眼,从鼻腔挤出声冷哼,负着手,没有作声。
在场的气氛瞬息降了温。
众臣不禁面面相觑。
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难以置信。
心中不禁打起算盘,要知道他们供奉灵气,那都是为神明供奉的!他们卑躬屈膝,为的不就是神明替他们说几句好话?
可如今灵气是被神明收了,可传达神意的人却成了神使!
这……
这凭什么?!!
放眼整个侍神界十二国,历朝历代,哪个神明没有神力?
这是在诓他们吧?!
“诸位放心,神使自会好好传达。”
盛月萧说了句并没有什么用的安慰,径自从神坛上走下来。
一位老臣上前拦住了他的去路,谨小慎微道:“上神……这恐怕不妥吧?依照规矩,神意该由您亲自……”
“规矩?”
盛月萧淡淡笑道。
“只是侍神界不成文的规定罢了,不能作数。何况本座的确没有能力传达神意,你要我怎么办?”
“……”
老臣皱着张脸,欲言又止。
他抬眸为难地看了看盛月萧,似乎还有话说。
半晌,终于硬着头皮,不能相信地开口:“可是……您是神明,怎么可能没有神力呢。”
老臣的语气很肯定,而非疑问。
盛月萧笑意微顿,倏忽沉默下来。
一旁的神使看在眼里,并不解围,只是死气沉沉地觑着盛月萧。
就在气氛僵住之时。
一道声音从不远处打断过来——
“算了吧。”
那道嗓音清清冷冷,带着几分讥讽。
方越吟就站在不远处,负手而立,眉眼轻蔑,似是极为看不起:“爱卿,上神的确没有神力,何必为难他呢?此事就交由神使去做罢。”
那老臣依旧没出声,似乎还在犹豫。
盛月萧浑不在意地一笑,又强调一遍:“是,本座的确没有神力。”
“不过,不是也无妨吗?”
他眸中有着独属于上位者的无耻,浅淡的笑意令人感觉无端讽刺:“总归我是个神明,无论如何,你们都得供奉我。本座唯一要做的便是在侍神界接受你们的灵气,这才是我的职责所在。”
众人眼眸微微睁大,一瞬间呼吸微滞。
他们无不感到诧异。
……话是没错。
只要是他们凤阳国的神明,无论何种模样,他们都得供奉。哪怕没有神力。
这虽是事实,可是从神明的嘴里亲自说出来,就变得令人极为不舒服,像是根针在心头刺了一下。
盛月萧状似不解,有恃无恐地笑了下:“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是你们主动要侍神的。”
“无论如何,你们都得接受,不是么?”
“…………”
众人无话可说,一片鸦雀无声。
盛月萧转身坐在神坛下的圈椅上,还命人垫了软垫,姿态竟有几分惬意,好似面前的不是神坛,而是戏台。
传达神意是件很漫长的任务。
这原本是身为神明唯一一件该费心去做的,盛月萧倒也免了。他像个局外人似的,身后站着一群大臣,身旁的方越吟是唯一有资格跟他一起坐下来的。
传达一次大概需要一两个时辰,过程很枯燥。
盛月萧撑着头,勉强打起精神。
他打了个哈欠。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
就睡着了。
方越吟见状额角狠狠一抽!
抬脚用力踹了下椅子,椅子一震,猛地将盛月萧给震醒了。
盛月萧惊醒过来,睡眼朦胧,抬头看了眼天色,发觉时间还早。
他露出不悦地表情,困倦地打着哈欠,看向方越吟:“怎么了?这里没我的事……我睡一觉不过分吧?”
“……”
方越吟不知是被触到了哪片逆鳞,或者只是纯粹看他不爽,眸中带着浓浓的不虞,压低声音冷道:“敢睡,孤就杀了你!”
盛月萧:“……”
他险些要问方越吟怎么敢杀。
转念想想,方越吟可是个疯子,就算正常时不敢,疯起来谁拿得了准?
盛月萧略感委屈,叹了口气,毫无灵魂地睁着眼睛,瘫在圈椅里不吱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