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家是颍川当地的豪强,并非世家望族,在最重门第出身的大夏朝,自然谈不上什么分量。
只是由于外祖与之联姻的关系,族内渐渐有人在军中站稳了脚跟,直至身居要职。
因着皇甫宜的缘故,谢樱时恨屋及乌,从没去拜见过那位继外婆,对整个澜家上下同样没什么好感。
这时乍一听闻外祖被削去了军职,震惊之余,原本欢欣的心绪也随之沉落下来。
想想外祖当初娶那个女人续弦,无非是为了绵延皇甫家的香火。
可时至今日,膝下依旧空空无子,反而养虎为患,被人家夺了权,冥冥之中像是早就已经注定了。
慨叹的同时,她也不禁忧心起来。
现下澜家已然得势,不光外祖,以后是不是连狄烻也会处处受制?
秦烺见她凝眉不语,只道是一时乱了方寸,赶忙温言安慰:“你也不必太担心,老人家只是没了军职而已,又不曾获罪,毕竟还有敕封的爵禄在,如今无官一身轻,正好颐养天年,依我说,反倒是好事。”
大半生心血都耗在军中的人,一旦离开行伍,“颐养天年”姑且也就是把虎落平阳说得好听点罢了。
不过,这话倒是点醒了她。
狄烻现在虽属天德军治下,但也有中州崇国府的世袭爵位。
出了这样的事,以后他便不用再顾及外祖的养育提携之恩,大可以改换门庭,重新回归神策军,根本不必留在此地受那些腌臜闲气。
这般一琢磨,心头立时便舒服多了。
“你笑什么?”
秦烺见她眼珠子转了转,跟着便是一副释然宽解的模样,不由一脸好奇。
“没什么。”谢樱时干咳了两声,向后一靠,阖上眼,“都知道了,我想歇会子,有话明日再说吧。”
秦烺也无意再扰她:“成,你好生歇着吧,我去瞧瞧张罗些饭菜,回头叫人送过来,这地方再苦,也不能当真委屈了你。”
言罢起身,还没走到门口,又听她开口叫了声“等等”,回身挑眉坏笑:“怎么样,到底还是舍不下你最亲最好的表兄吧?”
“少臭美!”
谢樱时啐了一口,正色起来:“我来得匆忙,没带什么替换衣裳,你叫人送几套过来。”
秦烺闻言,嬉皮笑脸的唇角登时一坠:“我也是半路才知道你来了这里,哪曾带你穿的衣裳,荒野戈壁的,这会子上哪去弄?阿沅,你可不是为难我么。”
“哪用这么麻烦,你的就成,拣两套好料子的给我。”谢樱时斜眼向上翻,似笑非笑,“要是不愿意就算了。”
秦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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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沉,喧嚣的方城也变得沉寂,只偶尔有一两声伤兵的呻.吟从窗外飘来。
反倒是灯烛不时发出的“噼啪”声更显得响亮。
谢樱时密密地缝好最后一处针脚,咬断了线,起身将那件衣裳拿在身上比量。
这是从秦烺送来的一大堆衣裳中挑出来的,大半个时辰前,还是件宽大的男子披风,经她一番精心地剪裁修改,现下已成了件薄纱罩衫。
比量着瞧了瞧,觉得应该差不多了。
她有些迫不及待起来,赶忙去净了手,把中衣脱去,兴冲冲地披上这件罩衫。
对镜一瞧,果然像原本就是量身裁制的一般,尤其是那薄淡的烟青色,男子穿用未免显得有些轻挑,可在她身上,却当真有种烟雨空蒙的灵秀。
只是仓促间没留神,裁剪得有些过分合体,将她纤美婀娜,芙蓉初放般的身段显露无疑。
再加上轻纱的料子太过轻薄,罩衫下胭脂色的贴身小衣,还有肩锁两臂腻白如玉的肌肤若隐若现,衬着她明艳娇媚的眉眼,更莫名有种分外撩人的感觉。
谢樱时不禁面红耳赤,双颊发烧似的烫,低下头,抬手掩着胸口。
这样子被狄烻看到,不知会怎么想,早知道就换一件来改了。
她不禁有些后悔,可这时已经很晚了,再迟些,他定然睡下了,哪有工夫再容她改出第二件来。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抬起眸,扭着身子来回检视,看裙摆风吹流水般转动,又觉说不出的美,再换哪一件都不会比这更好看。
“这样子,他应该也会喜欢吧?”
谢樱时小声嘀咕着,脑中开始设想他看到自己时注目发怔的样子,竟然笑出声来,掩唇在镜前转身连跳了几下。
她决定不再改主意了,依着这套衣裳挽了个随性的髻子,将大半绸缎般的青丝都垂披下来,又对镜检视了一遍妆容,自己也觉得满意,这才拿食盒装了几样秦烺差人送来的精致小菜,喜滋滋地拎着出门。
到木廊间,探头朝散破的窗外张望了一眼,斜对面那处最高的小楼上果然还亮着灯。
谢樱时能觉出自己的唇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脚下更是力气十足,“蹭蹭蹭”的快步向前奔。
刚绕过前面的拐角,猛然就看有人靠在旁边的木墙上。
她吓了一跳,停住步子,看对方吊儿郎当的立姿,便已猜出是谁。
“就知道你有古怪。”
秦烺哼声斜瞥着她,随即也是一愣,借着皎白的月光上下打量她这身穿戴,神情异样。
“你怎么穿成这样,衣裳哪来的?”
“反正不是偷来抢来的,不用你管。”
谢樱时没料到他竟然刻意堵在这里,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却发觉他看自己的眼神越来越怪异。
“眼珠子瞎瞄什么呢,讨不讨厌!”
“我还要问你呢。”秦烺也很是不屑,换了个依旧颇为不羁的站姿,抱臂看她,“你这是去找狄烻吧?穿成这副德性,就不怕他……”
“去你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他才不是那样的人!”
谢樱时一瞪眼,自己的脸却红了。
“怎么不是,难道他不是男人?”
秦烺一脸料定了前因后果的模样,很笃定地道:“瞧见你这身打扮,还不动心的,除非是木头桩子,你当他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僧转世啊?”
顿了顿,轻叹:“罢了,这姓狄的虽然有些讨厌,但既然你喜欢,那也没法子的事。”
他突然不再反对,让谢樱时有点始料未及,带着探询望他的眼神:“你这是什么意思?”
“都说到这里了,还问?”
秦烺啧声摇了摇头,用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看着她:“要跟他好便随你,自己想清楚了就好,只是以后若真有伤心的时候,可别哭哭啼啼地怨我这会子没拦着你。”
他说着貌似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眼不见为净,我睡啦,你想干嘛就干嘛去吧,回头别忘了告诉我表妹婿,让他往后偷着多帮我记几回军功。”
“谁是你表妹婿!”
谢樱时抬手做样要打,秦烺早已闪身躲进房,把门关得紧紧的。
“呸,臭不要脸!”
她泄愤似的在门上踹了一脚,脸上却在笑,胸中更涌动着一股按耐不住的甜蜜,就这么翘着唇角继续往前走。
寻路走到木廊的尽头,就来到背靠石峰的阁楼下。
本来还以为门口该有兵士守卫,等沿着悬梯走上去,厅廊间却空空如也,连半个人影也没有。
更怪的是,所有的窗都已紧闭,那扇门却只是虚掩,还留着一片巴掌大的缝隙。
谢樱时不禁好奇,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还没到近处,就听到几声略显沉哑的咳嗽。
这听着像是风邪入体,阴虚肺燥的症状。
她胸中一阵揪紧的感觉,步子不由自主便快起来,几步到门口,透过那缝隙往里张望。
一张堆满书册的长案,其它便极尽简单,有他在的地方似乎永远都是这样的陈设。
此刻他人正坐在长案后,肩头披着外袍,提笔不知在写什么,那副正经的样子倒像是个寒窗苦学的书生。
她没见过他这副样子,生怕真是什么正事被自己搅扰了,一时不敢走进去。
但很快又见他虚拢着拳头掩在唇边,一边咳一边清着嗓子,便有些耐不住了,于是先向后退了半步,抬手在门上轻叩。
“到了还不进来?”
几乎就在敲门的同时,他便未卜先知似的开了口。
谢樱时微觉尴尬,但还是跨过门槛进去,随口掩上房门,等转头看时,却发现他手上已不再拿笔,正身坐在那里看她,唇角依稀含笑。
本来是迫不及待想瞧见他,一路上都急匆匆的,这时真到了咫尺相隔的地方,反而莫名紧张起来。
她定定神放下食盒,克制着心跳走近,看着那张足以让自己迷醉的俊脸,却发现他脸色微见潮润,眉心更半隐半现的透出紫色的印子来。
“刚听你咳嗽来着,莫不是风寒内热。”
急切之间,谢樱时忽然又像忘了紧张,直接把手背贴上他额头,立时便试出异样来。
“这么烫,快伸手,让我看看脉!”
“一点小事,不用了。”
“病了怎么会是小事,快让我看看。”
谢樱时拉着狄烻的手一扯,许是用力过猛,原本披在他身上的外袍倏然滑落,肩头那一小片殷红的血迹立时映入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