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烺从此再没有回来。
谢樱时开始有点后悔,早知如此一开始就该把云裳拦下来,哪怕拖延个一时半刻,便不至是这般结果。
在船上等了整整三日之后,秦烺终于遣人送了信来,说已经寻到了云裳的下落,但一时还无法返回,让她在中京再多等些时日。
谢樱时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太清楚这位表兄的脾气,假若真的寻到了人,他言语间早就风采洋溢,绝不是这般口吻。
十之□□,他现下仍旧全无头绪,正不知在什么地方愁眉苦脸,传这封信来无非是想让自己安心罢了。
说起来,相较她而言,这两人之间倒还简单些,至少都是情意深重,不是单只哪一个思恋成狂。
只不过云裳念着自己的身份,不愿牵累秦烺,终于忍心割舍,连一个当面说清楚的机会都不留给对方。
其实就算寻到了,也未必有什么好结果,即使两情相悦的回来,回头也不知要面对多少阻碍。
“情.爱”两个字在严苛的家世礼法面前显得虚幻缥缈,直到最后伤心断肠,才醒悟原来是个梦。
想和真心喜欢的人在一起,为什么就这么难呢?
谢樱时依旧想不明白,也没有按秦烺的话继续留在中京等候,回了封书信叫人带去,当天便动身自己前往洛城。
深秋的边城早早便满眼萧索,到处更难觅绿意。
她在秦府落脚,穷极无聊便整日呆在医馆里,跟方先生研习医道药理,慢慢静下心来沉浸其中,倒也自得其乐。
入冬,大雪纷飞,滴水成冰,有时候竟然封门塞路,整座城仿佛都冻在寒冰里。
她在广陵时从未见过这样的严寒,更不曾想到这时节街巷间随处可见倒毙的饿殍。
听医馆的伙计说,这些年天下四处灾害不断,北方各处大都如此,可从前狄将军坐镇洛城时,早早便有准备,囤购柴炭粮米分发给贫苦百姓,远不至落到这般光景。
原来他不是只懂打仗,还是个菩萨心肠的人,所以即便离开了,这里仍有千千万万的人想着他念着他,远不止她一个。
怔然出神之后,谢樱时自作主张,自己出资购置粮米,以秦家医馆的名义在城中设了几处义棚,支起大锅放粮施粥。
一时间,饥民蜂拥而至,终于有了两顿温饱,灾情大为缓解,城中内外四处传颂,秦府中来了位新当家的小娘子,貌美心善,堪比前朝的济世先贤。
还有人说这其实是观音大士怜世人艰苦,特意显灵降世,假借秦府之名,拯救万民于水火。
北境的冬日虽长,终究还是过去了。
春来得迟,万物也显得无精打采。
三月末的时节,若在广陵,早已有了初夏潮闷的味道,可在这里,柳树的新芽才刚吐绿,风也将将退去凛冽之感。
但有一样是南方永远不及的,那便是天晴的时候。
碧空万里,那天仿佛被风吹透了,几乎看不到云,放眼望去全是无边无际的湛蓝。
午后终于有了难得的闲暇时光。
谢樱时将窗扇半掩,从皂角水中捞出三寸长的银针,漂洗干净,认准穴位,刺入方先生的肩头,捻转几下,接着用火绒点燃艾条,在他膝侧的阳陵泉上一触一触地炙烫。
没几下,那穴位处的皮肤就微微泛黑,还溢出一股焦熏的味道。
方先生额头渗出一层薄薄的汗水,像是在强忍剧痛,苍老的脸上却盈着慈蔼的笑,望着她不由自主地颔首。
“你这法子当真好,连我都没有想到。”
谢樱时仰头微笑,继续在他膝旁熏炙:“师父过奖了,我也是翻了不少往时的脉案才得了启发,你这腿寒沉积太久,血脉不通,药石难进,寻常的法子自然无效,所以大胆试一试,没曾想误打误撞还真有奇效。”
“什么误打误撞,所谓艺高人胆大,若没有十足的悟性,谁又能想到这样的法子。”
方先生捋着胡须满面欢容,跟着又慨然一叹:“难得你心思如此灵巧,记性悟性又是绝佳,只怕再有个一年半载,老夫也要自叹不如了。”
“师父教导有方,我若不用心的学,还敢妄称是大国手的弟子么?”
谢樱时继续打趣,吹熄艾条,另取一根针在那浮肿熏黑的膝穴上刺下去:“师父且试一试。”
方先生试着屈腿打弯,果然活动自如,又起身走了几步,疼痛感也大为减轻,不由又是啧啧称赞。
“虽然已有缓解,但还是要多休养,师父这几日就别去坐馆了。”谢樱时扶他坐回藤椅上,一根根收了针。
方先生略一迟疑,随即点点头:“唉,这把老骨头真是有些不经事了,也罢,就偷几日闲,正好想想那几个疑难偏方,回头想好了一并给你看。”
这边刚把裤腿放下,外头便有药馆的伙计进来报讯,说是城中经略府有人得了怪症,着急请人去瞧瞧。
“看,到底是劳碌命,哪容你歇得住。”
方先生摇头笑了下,正色起身:“既是经略府的招命,那是必然要走一趟的,迟不得,现在就去。”
听那伙计开口之时,谢樱时有一瞬心跳加速的怔乱,不自禁地想起狄烻来。
转念又觉不可能,近来没听说过这里要移驻换防,况且若真是他来了,整个洛城不可能没有一点风声。
她不由觉得自己可笑,都到了这一步,心中还盼望什么?难道还想亲眼看到他携着皇甫宓的手出双入对,相亲相爱么?
释然暗叹了一声,伸手扶住步履蹒跚的方先生:“师父腿脚还没大好,不如我去吧,好歹看看症状,回来再让师父参详。”
方先生念着她的身份,不愿让其随便抛头露面。
谢樱时却一再坚持,终于将他说动,回房换了身男子衣装,便带着两个提箱的药童出门上车。
去经略府的路她熟得不能再熟,以前总是找各种各样的借口往那里跑,还有一次是因为在赌坊被抓,像今天这么正经的理由还是头一回。
她不觉有些好笑,一路隔帘看着熟悉的街景,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似乎那人病得真是很急,马车穿街过巷,还没等她脑中闪过几段回忆,便停在了经略府的门口。
因为是从秦家医馆请来的,上来知客的校尉倒颇为尊重,客客气气地引她入府,先到前厅敬了茶,然后才带到后堂。
人安置在这里,身份看来非同寻常,莫非是现在的洛城守将?
可之前听说边关有异动,早就领兵巡视去了,莫非是受了战伤,秘密送回来,又不能声张,所以才这般小心翼翼地请人来。
谢樱时暗地里胡乱猜测,不知不觉跟着走进落地罩后的窄廊。
这里她来过一次,就在去年五月节之前,一个人偷偷地进来,看到狄烻半敞着衣襟坐在椅上沉沉入睡,那时候也不知哪来的胆子,居然还动手动脚……
时过境迁,如今再想起来也只能感叹少不更事,因为一时冲动居然什么都做得出。
她收摄心神,听那校尉比手道了声“请”,便点点头,从药童手里拎过医箱走进去。
那小间的布置已面目全非,正中的床榻上果然躺着一个人,旁边还有两名仆厮照看。
谢樱时走近才发现,床榻上躺的竟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眉目俊秀,身材颇为结实,但面色苍白,双目紧闭,只有胸腹间微微的起伏能瞧出还有生气。
她吩咐仆厮退开,在榻边坐下,拉过那少年的手搭了搭脉象,又检视了眼白和舌苔,心中已有了断定。
跟进来的校尉见她神色凝重,凛眸沉吟,忍不住问:“请问先生,这究竟是什么病症?”
“不是病,是中了毒。”谢樱时语声淡淡,口气却是不容置疑的肯定。
“什么,中毒?”
“不错,他脉象时迟时急,虚实变换,舌苔上有紫痕,是中毒无疑,但也不用怕,想是误食了野果,或是被毒虫蜇咬,过后才发作,从症状上看,应该没什么大事。”
她说着叫人解开那少年上身的衣襟露出胸口,又让取了碗盐水放在一旁,自己拿备好的银针在他颈侧刺入,浅浅的一扎便立时拔出。
针孔处立时渗出血来,颜色竟是暗青泛紫的。
旁观的校尉和仆厮见真是中毒,惊讶之余不由对她肃然起敬。
谢樱时用这放血的法子替那少年扎了一会,直到渗出的血珠渐渐变成鲜红,苍白的脸上也有了血色,才收针停手,然后让人把那碗盐水喂他喝下。
没片刻间,那少年便口唇微动,低声呻.吟起来,半阖半闭地朦胧睁开眼。
谢樱时见他苏醒,知道性命无碍,也松了口气,净过手之后,起身自去外间开方子。
那校尉和两个仆厮也抚胸松了口气。
“哎呦,娘哎,谢天谢地,这狄小郎君可算救回来了!”
“可不是,先前那半死不活的样儿可真吓人,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别说没法跟崇国公府交代,咱们能对得起狄帅当年的恩情么!”
作者有话要说:狄小郎君:(⊙v⊙)嘿嘿~~第一次出场,一点都帅气啊……
(づ ̄3 ̄)づ谢谢小仙女1314、咖啡的地雷~谢谢小仙女“”灌溉营养液*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