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紧迫感一经察觉,就立刻十万火急的逼人。
谢樱时紧紧并着两条腿挪过去,一直凑到厢头,悄悄撩开门口的垂帷向外偷瞄。
驾车的人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坐姿,好像没挪动过半分,也从不知道疲累。
夜光被沿途的大树掩遮得忽明忽暗,影影绰绰掠过他的侧脸,高挺的鼻梁,丰阔的眉额依旧轮廓分明。
眼眶微陷,暗色的眸融进夜色中,愈发显得深邃不可捉摸。
她内急得厉害,没心思多看,却又不好直说,想了想,轻拍着木栏道:“哎,停车歇一歇吧。”
“天已经晚了,早一刻到早一刻放心。”
狄烻没看她,嗓音低沉。
“反正也天黑了,不差这一时半刻的吧……”
她的急切不自禁的显露了出来,反复换着坐姿,扭捏个不停。
他笔直的腰身终于动了动,稍稍侧头,眼角掠向她,映着月光的眸又透出那种审视的意味,好像已经将她的心思都看穿了。
谢樱时一阵尴尬心虚,红着脸向后缩,牵动鼓胀不已的小腹,顿时更加难忍。
“走了那么远,马也累了吧。”
她一脸心疼牲口的样子,反而更显出局促异样,也尽数落在前面的男人眼里。
下一瞬,狄烻回过头,勒马将车徐徐停在道边。
谢樱时松了口气,看他回避到一旁,也顾不得那许多,急急忙忙跳下马车,到附近寻了个僻静地方小解。
片刻,一身轻松之后,她绕出树丛,见狄烻早已经坐回到梆盘上,双颊不自禁地一热,连耳根子都开始发烫,当下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回车上坐好,却没将帘子放下,有意无意在旁边暗觑他的侧背。
虽说是副闷葫芦的性子,但也不是不近人情,身形面相也叫人觉得牢靠踏实,至少不用一路提心吊胆。
正出神间,马车的前进之势戛然一止,晃得她打了个趔趄。
“莫动!”
狄烻仍旧稳坐在那里,语声却是从未有过的沉肃。
谢樱时也察觉出异样,视线绕过他宽实的肩膀看过去。
前面那两匹拉车的马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甚至没有喷气低鸣,莫名透着诡异。
寂静中划过一缕极细微的声响,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两颗马头倒垂下来,滚落在地,马身仍然稳稳立着,脖颈上各留下一片如刀砍般整齐的切口。
谢樱时还在惊讶中没回过神,就已被他拉在半空里。
骇人细响几乎贴着耳边划过,身下轰然炸响,木屑飞溅。
望着顷刻间便四分五裂的马车,她背心一阵发凉,不自禁地朝狄烻看了一眼。
刚才若不是他,这会子自己已然没命了。
狄烻在半空里飘开几丈远,又拉着她几个起落,转眼落在树木遮蔽的林中。
“什么来头?”
谢樱时下意识地躲到他身后,却还忍不住好奇地朝马车那里张望。
“别出声。”
狄烻并没回头,凛寒的目光已经扫向身后。
两道森白的光蓦然亮起,迎面直冲过来,转眼就从身旁左右掠过,夜色中本就交杂凌乱的树影立时一片光怪陆离。
原来,那竟是两串绵延幽长,数不清有多少盏的白纸灯笼。
夜风呼响,灯烛摇颤,两串光连片竟也照不清这片幽暗的林子,仿佛只为点缀出一条阴森森的路。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①
凄伤的挽歌悠悠荡荡地飘来,能觉出由远而近,却不知究竟是从哪里响起。
但很快,对面的幽暗处走出幢幢的“人”影,前面几个不停朝半空里抛撒纸钱,后面的隐约能看出抬着一口硕大的棺材,俨然是支夜半送葬的队伍。
至于究竟要送谁入土,似乎也不用猜度。
谢樱时看得张口结舌,目不转睛,丝毫没顾此刻的安危。
她没想到装鬼还能装得这般入木三分,气氛十足,顿觉之前自己的扮相和手法太过儿戏,不禁生出强盗碰上贼爷爷的感叹。
只可惜秦烺不在,不然也好长长见识,以后吓人的本事就能更上一层楼。
正出神观摩着那帮人的歌声动态,就听“嗖”的一声响,十余丈外隐隐传出痛呼。
一道黑影从层层遮蔽的枝杈间跌落,又倏的凌空一闪,隐没在暗中。
对面的挽歌猝然而止,幢幢的人影也像中了邪法,定在那里一动不动,随即扭曲的支离破碎,风一吹,便连同白森森的灯笼串薄烟般消散得无影无踪。
“藏头露尾使这等邪术算什么本事,现身吧。”
狄烻朗然地长喝依旧冷峻,带着无形气浪,震得周遭树影一片婆娑摇晃。
“能取你项上人头便是本事,留口气跟你身边的小娘子交代两句话吧,嘻嘻嘻……”
笑声又尖又细,像喉咙里长着什么干涩之物,生生磨蹭出来,却飞窜得极快,刚刚还在左近,转瞬就已到了远处,短短的两句话的工夫,竟辗转了几个地方。
谢樱时向来自负轻功了得,这时也不由咋舌惊叹,实在无法想象需要何等的天资外加苦练,才能达到此等境界。
只是一瞬的怔愣,劲风就袭到了眉心处。
宽大的袍袖斜刺里横在面前,袖摆轻抚般拂过她的脸颊。
谢樱时悚然回神,知道又被他救了一次,抬眸看到的却是他倒转剑鞘挡在自己脑后。
三枚暗器齐齐地钉在两个护环间。
“嘻嘻嘻,原来盛名在外的狄烻也会怜香惜玉,看你能护她护到什么时候,还是先小心自己吧!”
远处的笑声未落,风响便从不同方向接连袭来。
狄烻一边举着剑鞘格挡,一边褪下外氅轮转舞动,将她护得密不透风。
谢樱时心里不痛快,她是那种不肯向任何人低头的性子,更不愿像寻常毫无反抗之力的弱质女流,被男人护在手心里。
她憋着一口气,静下心神,在纷乱的风响中辨出细微的蹿跳声到了不远处,便扬手将扣在掌间的满把玉珠都掷了出去。
惨呼声中,一道矮小的黑影跌落下来,痛苦得满地翻滚。
谢樱时没料到竟然一击而中,不由暗自痛快,眼含得色地瞟向狄烻,身边却空荡荡的不见了人。
她警惕地举目四望,到处都是黑漆漆的,看不到一点影迹,也没有任何声响。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充塞在胸间,心也跟着悬了起来。
“嘻嘻嘻,狄烻……走不了,你也一样……谁也别想活着离开这里。”
倒在地上的黑衣人口鼻里呛着血,却依然在笑。
“就凭你?”
“呵,刚才那些灯……你以为只是幻象,呵……要不了多久,你们就会毒发……呵呵……”
黑衣人笑声未尽,匕首已戳进自己的胸口。
谢樱时虽然习武,却没什么行走江湖的经验,这时不免将信将疑,过去确定那人已断了气,便在他身上搜检,还真翻出几只药瓶来。
她不知道哪是毒药,哪是解药,索性一股脑都拿着,听到林子那边传来沉稳的脚步声,抬头辨出是狄烻,赶忙抱着那几只瓶子迎了上去。
看到狄烻步履如常,并没什么异样,谢樱时舒了口气,人也轻松下来。
继续迎上去,很快瞧见他手上还提着一个同样身材五短的人,面貌也和之前的黑衣人极为相似。
她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人能像鬼魅般匪夷所思的移形换位,原来不是自身轻功有多了得,而是一对双生子,明里暗里虚虚实实,配合得天衣无缝罢了,根本没什么了不起。
知晓了其中的秘密,她立时释然,哽在心口的最后那点不快也一扫而空了。
肚里暗想,倘若能将她一分为二,凭身手,岂是这两个人比得了的。
“你过来做什么,那一个呢?”狄烻隔着几丈远先开了口。
“中了我的暗器,挨不过,已经自尽了。”
谢樱时不爱听他那副寡淡的语气,撩了撩眉梢,脸上不无得色:“怎么样,亏了我及时出手,才破了他们设下的局吧?”
狄烻没答那话,目光垂向她手上:“拿的什么?”
谢樱时唇角挑着骄骄自得的浅笑:“还用问,当然是从那人身上搜出来的,有了这几样东西,便不怕他们再耍……”
“快走!”
卖弄自夸的话还没说完,狄烻便是一声沉喝。
几乎同时,被他拎在手里的人猛地扬起半垂的脑袋,几枚白森森的东西从口中促然喷出,朝她激射而去。
两下里已然走近,猝不及防下根本躲闪不及。
电光火石之际,狄烻袍袖扬起,隔空卷了一下,却没能尽数挡住。
谢樱时恍然一凛,撒手的瞬间听到瓷瓶爆裂的响声。
里面的药水泼洒出来,沾湿了衣裙,也溅上了狄烻的袖摆。
一股浓浓的腥气随之冲鼻而起。
“嘿嘿嘿……中计了,中计了!我们兄弟要杀的人绝没一个能活着走脱……”
黑衣人脸上狞笑犹在,就鲜血狂喷,耷下了脑袋。
“还愣着做什么,走!”
狄烻一把拉住谢樱时往林外疾奔。
只这两句话的工夫,那腥气便浓得令人作呕,仿佛已经四下弥散开来,又像萦聚在鼻间。
细碎的声响从林子深处传出,窸窸窣窣,幽寂中听得格外清晰。
谢樱时掩着鼻子望去,只见一大片黑影正朝这边游蹿过来,隐隐还听到蛇虫的“咝咝”声。
很快,几丛黑影相继涌出,潮水般四面八方掠地而来,将他们团团包围,堵住了去路。
谢樱时平素天不怕地不怕,却偏偏见不得蛇虫鼠蚁之类的东西,这时不禁头皮发麻,人也懵了。
“快解衣裳!”
狄烻沉沉的嗓音让她一愣,不自禁地掩住胸口:“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