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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春波澹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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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烻低睨着双眸,目光凝在手中的牛皮缰绳上,脑袋里盘旋思想的仍是枢密院尚未签批的那两百船粮草。

当然,还有永昌侯府莫名其妙的邀请。

外戚勋贵私下结交武将是大忌,他入京还不到一日,就匆忙约见,便更显得蹊跷。

或许,真意并不是为了公事……

清亮焦急的呼喊打断了思绪。

他循声抬头,看到前面巷子里正拉着纵跳的骏马求救的小姑娘。

看清对方容貌的一霎,他不由愣了下,随即催马迎了上去。

“这马突然发狂,可……可否请郎君援手?”

谢樱时对这个喊了半天才应的人有点不以为然,瞧那衣着气度也不是寻常市井之徒,见女子受困,尤其是像她这样貌美年少的,居然不赶紧过来相帮,还要一通三催四请。

不过她现在有求于人,脸上还是刻意带着几分恳切。

对方已经下了马,解开披风,接手拽住缰绳,那马儿登时拖不动人了,呼哧带喘地扭动身子发出哀鸣。

谢樱时暗地里松了口气,眼头活亮地把披风接在手里替他拿着,小脸盈起讨人欢喜的笑。

狄烻动作一顿,转头看她,眼底全是审视的意味,但还是由她拿了过去。

谢樱时从来没见过这般深沉逼人的目光,被瞧得极不自在,朝边上挪了挪,双手觉出披风里未散的体温,心里不觉微起异样。

那马这时已经大致安静下来,只是还在低低的喘.息。

狄烻在马鬃上轻抚了几下,顺势向后摸。

脱去了披风,他身上便只一件黑缎单袍,抬手时袖子翻落,露出精壮结实,筋络起伏的小臂,一看就是习武日久所致。

但他的手指却瘦而修长,骨节分明,不但不显得粗粝,反而有种力道十足的美。

谢樱时不由把眼梢向上挑,顺着坚实的胸膛,宽挺的双肩,移上那张堪称俊美,线条却又莫名透着冷硬的面庞。

应该说,这男子的样貌身形都算得上品,但却不符合她的喜好。

比较起来,她还是更喜欢那种温润如玉,儒雅翩翩的俊俏郎君。

“不是马发狂。”

狄烻这时开了口,解开绑在马腹上的系带,取下鞍具翻转过来:“是夹层破了,里面的木衬摩伤了马背,马儿忍不得了才会如此。”

谢樱时凑上去看了一眼,那马鞍背后的衬皮果然被磨开了一道口子,能看到木衬的棱角,上面血迹殷然。

才只片刻的工夫便找到了问题症结所在,这人还真有点本事。

谢樱时开始对他有点刮目相看,却听对方又问:“有帕子么?”

“有!”

谢樱时下意识响亮地回答了一声,从身上摸出丝帕才醒觉把这东西交给陌生男子有些不大妥当,但又不好再反悔,只好硬着头皮递了过去。

对方并没有看,拿过来缠在里面外露的木衬上,然后从腰间的蹀躞带上解下皮囊,截了一小片下来,又取了块松香拿火折烧化了做胶,片刻间就将磨破的口子补好了。

“这样就好了?”

谢樱时看他把鞍具绑回马背上,眨巴着眼睛问。

狄烻没立刻答话,把腹带束紧,牵马走了几步才道:“走得慢些,不出远门,能将就用一用,这衬皮用得年头久了,最好还是换块新的。”

“那就好,若不是郎君,我今日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她欢然道谢,发现对方幽深的眸又凝在自己身上,仿佛暗含深意。

果然天下男子都是一样,见了貌美的女子就管不住自己那双眼珠子了。

谢樱时不喜欢被人这般逾礼地盯着瞧,尤其这人貌似平静的眸色中还暗蕴着深沉,叫她猜不透虚实。

“哦,那个……我今日出门太急,身上没带什么东西,不知郎君府上何处,明日我遣人送谢仪过去。”

谢樱时打破沉默,却有点语无伦次。

“不必了。”

狄烻微蹙了下眉,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声音依旧平淡。

“那,你……”

谢樱时杏眸随着他下移的目光一垂,才发觉那件披风还在手里,正被自己紧紧捂在胸口。

“袍子给我。”

她闻言耳根一热,像个犯了错的跟班长随,赶忙双手捧了过去。

狄烻拎着衣襟,展旗般在半空里一抖,披上肩头,双手抻了袖子,略略束了下系带,跃上自己的马,沿路而去,再没有看她一眼。

谢樱时站在那里张望许久,直到那背影隐没在巷尾,也没弄明白他最后是喜是怒。

她吁了口气,不由自主学着对方的身手跃上鞍具,策骑一直走上正街。

那马果然安安稳稳,没再撂一下蹄子。

.

相比占地广阔,僻处幽静的永昌侯府,秦家在中京的宅邸正位于东城闹市,地方也不大,只有三进院落,但奢华精致却丝毫不落下风。

“寒门莫望谢氏女”,这话在大夏朝人尽皆知,就连寻常官宦家想与广陵谢氏联姻也是痴心妄想。

然而当年谢家的幺女,也就是谢樱时的小姑偏就破了这条规矩,一心一意嫁了个外放的五品小官,引得京中无数人唏嘘哗然。

不过,那位姓秦的小官却也不是等闲之辈,数年间就从小小知州做到了盐铁、度支、户部三司制置使,后来更位列宰执。

可惜迎娶谢家女这回事毕竟惹了众怒,在中京里施展不开拳脚,便兼职做了东南市舶司提举,常驻广陵,远离是非,倒也逍遥快活。

十余年来,不光家资富可敌国,更将天下财税半数都握在手中。

有这样的姑姑和姑丈,谢樱时在广陵的八年自然过的是神仙般逍遥的日子。

加上遭际可怜,姑家更将她视如己出,百般宠爱,俨然比亲儿更甚。

此时秦府的小厅开筵似的铺开了席面,十几道精美的菜肴汤品摆了满满一桌子。

谢樱时含着半口馄饨,又从叫花鸡上撕下一条腿大嚼起来。

“好歹你也是谢氏女,怎么跟饿狼似的?那女人在家,你连口饱饭都吃不上?”秦烺实在看不下去了,忍不住揶揄她的吃相。

“你别打岔,我还没说完呢。”

谢樱时舀了两勺鸡汤,把满口的食物送下去:“你是没瞧见她们被胡蜂蛰的模样,尤其是那个皇甫宓,鞋子都跑掉了,想想就好笑。”

“皇甫宓?”

“啧,就是我阿翁那个老来女,都已经定亲了,居然还跟别的男子纠缠不清,果然跟皇甫宜是一对好姐妹,所以我这是替天行道,还算手下留情了呢。”

她说得眉飞色舞,没留神打了个嗝,抚着胸口自己顺起气来。

“这么说来,那个狄家大公子无缘无故成了‘绿毛龟’,要是真娶了回家才发觉,还不得闹翻了天?”

秦烺顺着她的话往下推演,又狭眸摇了摇头。

“可是皇甫家和崇国公狄家是几辈子的生死交情,就算要退婚,恐怕也不至于撕破脸吧?我看你别跟着瞎哄,别人的事随他们闹去,想想自己才是正本,阿舅这两日有没有提给你定亲的事?”

秦烺话头一转,挪着凳子凑近帮她盛汤。

“提又怎么样,不提又怎么样,反正我一不理,二不从,随他说去。”

被他这一提,谢樱时也觉得了无趣味,拿调羹舀起馄饨,配着汤水一口接一口地塞进嘴里。

秦烺继续给她布菜:“晓得你的脾气,可这么硬顶着也不是个办法,说不得什么时候咱们还得躲回广陵去。哎,我就是想不通,明知道有这些烦心事,你当初为何还要答应回京?”

“是谢东楼发的话,又不是我要回来,既然不嫌麻烦,那我就回来成全他们呗。”

谢樱时和秦烺在城里闲晃了一整天,还吃了顿胡饼配水盆羊肉,日落时分才回到永昌侯府。

刚下马就听仆厮说谢东楼叫她到正宅说话。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她也知道为的什么。

溜达着步子过了中门,来到前院,还没上石阶,就远远看见父亲负手站在厅间,面色微寒地对着中堂那幅手书。

她不情愿地走进去,也不见礼问候,就这么隔了七八步站着,漠然瞧着一旁。

“不好好呆在家里读书,又去哪里了?”谢东楼没转身,语气冷冷地问。

谢樱时忍不住笑出来:“耶耶的意思,是想考较我这八年都读了什么书?”

话音未落,对面的人猛地回过身来,面色沉峻,颇有种逼人的气势。

隔了这么些年,他的样子似乎没怎么变,依旧是翩然入骨的俊美,倘若不是眉宇间藏蕴的那股怒气,只是淡淡的注视,能叫你生出天性温柔深情的错觉。

然而错觉终归是错觉,没人比谢樱时更知道他究竟有多么绝情无耻。

所以现下瞧着这张脸,仍旧让她打心眼里厌恶。

“我跟表哥去街上看稀罕了。”

或许是听她回话了,谢东楼面色稍缓,语气依旧冷硬:“阿鳞要读书应考,以后你少往他那跑。”

他轻咳了一声,撩袍坐到罗汉床上:“过几日就是你阿翁的六十寿辰,到时候我备些东西,你去一趟皇甫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