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列什基伽勒见过很多君王的亡魂,唯有卢伽尔班达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人类的灵魂往往会呈现出不同时期的姿态,有些顺从了岁月的磋磨,在死后也呈现出了疲惫的老态,有些仍忘不了年轻时的荣光,灵魂会恢复到鼎盛时期,因此显现出来的基本是青年人的模样,那些政治家、贵族、英雄们多是如此,君王也不例外。
唯独卢伽尔班达——他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时期,那个时候的他登基不过几年,还没有任何功绩与伟业,也没有属于自己的史诗。
“……啊哈。”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宰相若是看到余现在的样子,肯定会笑掉大牙。”
“乌鲁克的王,卢伽尔班达啊。”她缓慢地念出对方的名字,“你已经死了。”
这是一个很没必要的程序,不过埃列什基伽勒每次还是会依照惯例说上一遍。
在她看来,世界上有很多没必要存在的东西,比如神妓、蜕皮、每日的祈神祷告,以及她的妹妹伊什塔尔,既然他们都还存在,那么冥府的规则也是值得被贯彻的。
“余知道,她可是跪坐在床前,握着余的手哭了好久。”卢伽尔班达只是笑了笑,“那个冷心肠的女人,这辈子想看她掉几滴眼泪可不容易。”
“你的身体里拥有一半的神血,兼有伟大的功绩,按照旧例,在你魂归前,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想到他之前三句话不离自己的宰相,埃列什基伽勒补充道,“我虽不能使你复活,但你若思念缇克曼努,我可以将她的灵魂召来冥府,与你见面。”
“她是永生不死的。”
“她只是能不断复活。”她说,“我可以使一丝灾厄之气缠绕她的身体,她会在病痛下日益衰弱,在这种情况下死亡,她的灵魂会脱离身体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足够我将她召来冥府,与你相见了。”
卢伽尔班达只是笑了笑:“还是算了,王权新旧交替,她现在定忙得脚不着地,把她叫过来,也不过是让我挨一顿臭骂,我活着的时候已经被骂得够多了,至少死后得清净一点。”
埃列什基伽勒当然注意到了他在自称上的变化。
相对天国,冥府的消息要闭塞一些,不过她也听说过乌鲁克王和人类贤者的故事,撇去工作不提,其实她还挺想看看这对爱侣重逢后的场景,听到当事人拒绝得那么干脆,她心里还有些小失落呢。
“至于那个愿望……”卢伽尔班达苦恼了片刻,“若有一天,余的宰相来到冥府,你就回答她一个问题吧。”
…………
“那是一条河?”
埃列什基伽勒从回忆中抽身,看向身边的缇克曼努。
之前,为了防止抑制力强制缇克曼努的灵魂回到身体里,她用了一点手段,并将对方关在了不归之乡的最深处,也就是她的宫殿美斯拉姆忒亚里——同样的道理,要让她的灵魂顺利返回,须得除去她身上缠绕的瘴气,然后沿着七重门将她送至冥府的入口。
冥府没有温暖的阳光,只有灵魂消逝时不祥的苍白火焰,以及因磷火而泛出青色幽光的岩土,缇克曼努的面庞也笼罩着一层颓败的颜色——尽管如此,她还是很美的,一种冷静的、带着点疲惫的美,埃列什基伽勒见过很多以聪明才智著称的灵魂,乃至于神明,但没有一个像她这样,仅是眼神就能窥见其中智慧的瑰光。
“是啊。”她回答,“冥府有河很奇怪吗?”
缇克曼努似是斟酌了片刻:“红庙中的书吏记下了这段故事,据您的妹妹伊什塔尔大人所言,冥府不过是一片荒芜之地,除了黑暗、地火和关在鸟笼里的亡灵,您一无所有。”
“她瞎说!”埃列什基伽勒先是感觉一股恼怒攫住了她——但只持续了片刻,那种灼烧感就转变成了羞恼和无措,“好吧,其实也不全是瞎说……”
待发烫的脸颊略微冷却后,她叹了口气,目光落到那片黑黢黢的河流上。
河水被瘴气环绕着,在暗淡的光照下像是一层灰色的雾,冥府无风,河面却晕开阵阵涟漪,被灰色的雾气笼罩后,看上去就像是黑色岩石被磋磨后留下的纹路——而这也是冥府的常态:昏暗、坚硬、冰冷。
“自诞生的那一天起,我就生而知道冥府的一切,却唯独不知道这条河的名字。”她说,“不要看它污浊发黑,就以为它是脏水——这河水是世界上最轻的事物,即使是一根羽毛,飘落到河面上也会沉入河底,被河水沾染的灵魂会忘记生前的往事,所以我给它取名为无名河。”
说罢,埃列什基伽勒指了指无名河的对岸。
“这条河的彼岸,即是我的降生之地,只要渡过无名河,就能够抵达天国,见到我的父神安努。”她继续道,“父神会满足渡河之人一个愿望——没有限制,也不限时间,父神的威能是我远远弗如的,只要渡河之人心有所求,父神就会兑现。”
如果人类的贤者还拥有“动摇”这种情绪,至少她隐藏得很好:“有人成功过吗?”
“没有。”埃列什基伽勒摇了摇头,“有很多人尝试过渡河,但最后都失败了。沾染上了无名河的河水,他们便忘却了生前的记忆,只剩下一股无来由的执念,使他们浑浑噩噩地在河底徘徊,直至魂归消散。”
你的爱人卢伽尔班达也是……埃列什基伽勒差点就说出来了,但她曾立下誓言,决不能向缇克曼努透露卢伽尔班达的消息,包括他的愿望和他迷失在无名河的事。
缇克曼努点了点头,目光依然凝视着远处漆黑的河水,埃列什基伽勒是一个感性的女神,一想到这阴阳相隔的两人,如今距离彼此是如此之近,可一个不知实情,另一个已经忘记了对方,她就感觉一阵酸涩涌上心头,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好一会儿过去,缇克曼努才开口:“您刚才说,安努大神的威能是您远远弗如的,这是否意味着,您也能实现死者的一个愿望,只是愿望的限制比较多……比方说,您无法让拥有冥带的人复活。”
听到这里,埃列什基伽勒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此外,尽管我很感谢您的慷慨,不过您在为我解答疑问的时候……似乎有点太主动了。”缇克曼努的声音很轻,“虽然客观地说,这些是必然发生的事,不会因为我的个人意志而转移,但让我本人知晓这些,对诸神而言也无益处,当您意识到自己给出的答案比预想的更多时,我猜您也不是全然不后悔。”
在漫长的人生中,埃列什基伽勒感受过最多的是孤独,现在人类的贤者带给了她一项崭新的体验——恐慌。
她不知所措,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她是神明,拥有高贵的血脉、强大的力量和不可侵犯的神权,但站在缇克曼努面前时,她感觉自己好像衣不蔽体,在凛冽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请别担心。”对方温和地望着她,口气亲密得仿佛与她熟识已久,“毕竟,我刚才也毫不避讳地告诉了您一些不该说的事,不是吗?现在我们都拥有彼此的一个秘密了。”
“拥有彼此的秘密……”埃列什基伽勒有些不太确定她的意思,一阵难以遏制的喜悦浮上心头——一旦猜错了,她将会在人类的贤者面前尊严尽失,可她还是按捺不了内心的冲动,“意思是……我们是朋友吗?”
或许是她仓惶的表情触动了对方——缇克曼努脸上不可捉摸的微笑慢慢收敛起来,尽管笑容消失了,她的神态却显得柔软起来,一声轻叹从她的唇畔泄出。
“抱歉。”她说,“您和您的妹妹长得实在太像了,导致我总忍不住用对待她的方式来对待您,但是很显然,您和她的性格完全不同。”
“诶?”埃列什基伽勒愣住了,“你和伊什塔尔也是这么讲话的吗?”
“某种意义上,可能会更复杂。”
埃列什基伽勒忍不住嘟囔:“我还以为那家伙会很受人爱戴呢……”
“伊什塔尔大人有她的迷人之处。”缇克曼努斟酌了一下,“但不足以抵消我们本质上利益冲突的事实。她对馈赠总是来者不拒,甚至会贪婪地索取更多,却不会给予与所得等价的回馈……在我看来,乌鲁克的守护神应该更尽职尽责一些。”
说到这里,她停顿片刻,语气再次变得很轻柔。
“就像您一样。”她微笑道,“据说您是库撒的守护神,我曾拜访过库撒,它并不是最繁华的城市,但看得出百姓们都蒙受您的庇佑,他们很爱戴您。”
“是、是吗?!”埃列什基伽勒慌忙中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发出了小动物一样的呜咽声,她有点耻于自己那么轻易地就被取悦了,所以尽可能冷静地回答,“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嗯,因为我有很认真地工作!”
尽管嘴上说着这样的话,她心里还是非常高兴的……同时涌现出些许不安。
埃列什基伽勒很少听到类似的赞美之词——诚然,她一直期待着从世人口中得到比姐妹更高的认可,但当这份认可真的降临时,她又不禁产生了一丝胆怯,对于自己是否值得这样的评价而游移不定起来。
半晌,她忍不住捏住披风的一角,小声问道:“真的吗?”
缇克曼努似乎没有领会她的意思:“您是指什么?”
“关于……”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近乎嚅嗫(这让她看起来像个小女孩,没有半分威严),如果伊什塔尔在这里,一定会笑话她的,“就是……你真的觉得我比伊什塔尔更好吗?”
闻言,人类的贤者似乎怔住了——她的反应令埃列什基伽勒心头一凉。
她本以为自己会很伤心,会像一个小女孩那样两眼湿漉漉地落下眼泪(这当然很幼稚,但她今天其余的时间也没有比这表现得更成熟),可她现在很冷静,她知道那簇还没有燃烧多久的火苗已经对方的沉默中熄灭了,而埃列什基伽勒一点也不意外。
命运对天国的主人说:你将有两个女儿,但只有一个属于你。
最后,父神选择了伊什塔尔,把她留给了死亡。
“抱歉。”缇克曼努突然开口,如果不是与语气有所区别,埃列什基伽勒甚至会以为时间倒流了,“我是说真的,我……我感觉刚才的自己很糟糕……”
她低声笑了笑,这次带着点自嘲的意思,神态中又流露出了疲态,她又变得不那么完美了——埃列什基伽勒不知该怎么形容,对方身上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疲惫感,仿佛身上时刻都会落下某种令人难以承担的重量,摧枯拉朽般将她压垮……
但她知道她不会,她知道对方即使死了,灵魂中的某个部分也依然明亮、温暖,即使在这个而死亡的国度,她的吐息里也依然有生的气息。
“如您所见,我是一个喜欢玩弄话术、试探人心的人……事实上,我已经忘了上一次像一个真诚的人那样毫无负担地讲话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她说,“如果您是我的政敌,现在应该抱有怀疑——为什么这个女人忽然摆出了一副纯善的嘴脸?”
埃列什基伽勒吓了一跳:“怎、怎么会?我才不会这么想!”
“我很感激。”缇克曼努垂下眼睑,神情喜怒难辨,“在我卸任前不久,伊什塔尔一直拖着不愿归还库拉巴的行省税权,她已不满足只主管金曜日,对辛的月曜日也虎视眈眈,她将礼物收入囊中,却吝于回馈,反而贪婪地想要索求更多,这种豺狗般贪婪的性格,真该丢去和麦桑尼帕达作伴……”
这些话对于埃列什基伽勒而言简直可怕至极——但神奇的是,她同时又觉得对方讲出这些话一点都不值得奇怪,因为那是缇克曼努,人类的贤者,侍奉了乌鲁克两代君王的卢伽尔之手。
正当她纠结不已的时候,缇克曼努问道:“您喜欢星星吗?”
“诶?”
“您喜欢星星吗?”对方耐心地重复了一遍,“这件事解释起来有点复杂,但我大致掌握了一位神明能拥有复合型神权的规则……伊什塔尔被娇惯至此,我必须承认这其中也有我的责任,而这个错误应该被立刻修正。”
埃列什基伽勒其实根本没听懂,为了不暴露这一点,她只好佯装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哦,是嘛,星星……星星很好。”
“那就好。”她微笑道,“这可能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您需要有一些耐心,尽管我算不上什么太高尚的人,但从不会违弃自己的承诺。”
“啊,好……”埃列什基伽勒懵懂地问道,“什么东西要花很长一段时间?”
“星星。”人类的贤者如是回答,“我会给您一颗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