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安哭累了,躺在床榻上,一夜浑浑噩噩,没怎么阂眼。
到了快天亮时,陆宇通撩开了小偏房的门帘,把陆安叫了出来,“你哥哥就要去提督学院参加院试了,你起来送一下他。”
陆安抿了抿唇,换好一身干净衣裳,踱步到柴扉门外。
此时陆学年正在同父母告别,“爹,娘,你们放心吧。儿子一定会给你们争个功名回来的。”
陆宇通语重心长的同他说了一番后,把伫在一旁的陆安拉过陆学年跟前,“你也跟哥哥说几句祝福的话。”
远方天空泛着鱼肚白,映出陆学年一袭白衣挺拔,陆安看着陆宇通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突然就觉得晨曦的微光有些灼热,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手指蜷起来,用力扣了一下自己的掌心,努力的挤出了几句祝福。
陆学年淡淡的应下,翻身坐上牛车,忽而回头问陆安,“弟弟,你的眼睛怎么又红又肿,是昨晚没歇息好吗?你快回去睡个回笼觉吧,反正你今日也不用去提督学院参加院试。”
陆宇通当即道,“你别管这些琐事,快些出发吧。”
待到陆学年驶着牛车消失在乡道远方后,陆宇通适才同陆安说道,“大伯知道你昨晚没歇息好,你觉得委屈,可是没有谁的人生能够一帆风顺,你要学着接受。正好你今日闲来无事,家里柴木用完了,等会儿我和孩子他娘要去城里干活了,你就上山去捡一些回来,权当出去散散心,看看山野,听听鸟叫,心情自然就会好起来了。”
陆宇通吩咐完陆安后,很快便从家里出发,上城里讨生计去了。
留下陆安独自在家里,他怔怔的坐了一会儿,看着远方的红日一点点升起,至日上三竿,阳光布满大地,驱散了初春晨雾里的寒气,他起身,把家里打扫一遍后,背着木筐出门上山了。
陆安到底是一个书生,平日里虽然帮着陆宇通做些家务和农务,但要他上山捡柴木,着实是为难了他的细胳膊细腿,不一会儿,柴木捡了半木筐,他就气喘吁吁的坐在一棵树下歇息了。
不想陆安这一歇息,就直接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天时。
陆安心里咯噔一下,环顾了一遍四周,只能隐约瞧见高耸的壮树,他唯恐夜里有野兽出没,就近捡了一根长长的枝木,赶忙摸索着下了山。
因为不熟悉山路,陆安摔了两跤,原本洁净的麻衣染了一身泥巴,木筐从陆安背后摔了出去,柴木散落一地。
陆安摸黑捞了几把,也只是徒劳的捞了几根柴木回来。
忽然,山里深处传来几记嘹亮鸣长的狼嚎,陆安不敢再逗留了,他顾不上去捡柴木,提着木筐赶忙继续下山赶路。
等陆安回到陆宇通家,里面的灯已经熄灭了,并没有人等他回家。
陆安挨着饿,把柴木和木筐放回后院墙根旁边,再起身时,他感觉自己头重脚轻,身体不自觉的晃了晃,几乎要站不住,他抬手覆在自己额头上,才发觉自己是发了高热。
陆安晕乎乎的跑回小偏房,倒头就睡。
翌日一早,陆安就被陆宇通从床榻上提了起来,他还发着懵,只感觉眼前有东西一晃,下一瞬,自己就结结实实的挨了陆宇通打下来的一棍子。
陆宇通生气道,“你他妈究竟会不会干活,当我家免费供养你啊!昨日叫你去山上捡柴木下来,结果你捡到哪里去了?碗筷也没有收拾,一觉睡到太阳晒屁股,你还当你是以前的少爷享福呢?我告诉你,在我陆家,没有这种好事!”
陆宇通发完火气后,直径撩开门帘走了。
陆安默默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他轻轻撩开自己的衣裳一看,被打过的地方青紫一片,而他昨晚跑回来,还把膝盖摔破了,手肘一片擦伤,血口里脏兮兮的。
怕伤口感染,陆安决定先去后院提桶水净身,小心洗掉伤口缝里的脏污。
陆安才出小偏房,又碰见原路折返的陆宇通,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陆宇通一脸歉意,“陆安啊,大伯刚刚吓到你了吧?我也不是故意的,我在城里干活的酒肆拖欠薪资,我和孩子他娘讨了好几回都没讨到,心情格外不好,早起看到你没做好事情,火气就大了点。你就原谅大伯好不好?以后大伯不动手打你了。”
陆安伫在原地,一双黑漆的眼眸看着陆宇通,他明白,自己无依无靠,可以供陆宇通随意拿捏,所以陆宇通以后心情不顺,照样会打他。他不会原谅陆宇通,但是他如今并没有对抗陆宇通的力量,所以他必须忍耐,直到有一天,他能离开这里。
因此,陆安顺从的点了点头,“大伯,我身上很脏,想去烧热水来净身。”
得到陆安的原谅后,陆宇通宽慰的摸了摸陆安的脑袋,“去吧。”
陆安净完身后,把家里都收拾了干净,背着木筐来回跑了几趟山路,终于是捡了足够多的柴木回来。
彼时已经近日暮黄昏,陆安察觉自己出了一身汗后仍是发着高热,高热不退,身体容易出问题。
陆安想了想,偷偷从自己藏在小偏房枕头底下的小木匣里拿出了自己仅有的一点私房钱揣进袖袋里,准备到城里买几副退烧的煎药。
陆安到城里时,正值饭点,街道上食肆飘香,热闹非凡,他捂着自己的肚子,馋的连吞两下口水。
到底是一个半大少年,又在长身体的时候,陆安没有忍住,花十文钱买了一个肉馅包子。
肉馅包子面皮松软,一口咬下去,猪肉鲜嫩,爆出汁水儿来,溅到陆安唇齿各处。太久没吃肉了,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举止并不斯文,狼吞虎咽的,嘴巴糊了一圈油花。
事后,陆安害羞的从麻衣里摸出一块素巾,擦干净嘴,自我反思了一番,决定日后加强礼仪规范,慢条斯理的吃饭,这回看在自己生病的份上就不计较了。
陆安在巷子里找到一家医馆,请郎中帮他把脉后,要了两副退烧的煎药。
郎中问陆安,“孩子,发热不是小病。这煎药一日两副,我建议至少要开六副煎药,喝三天的量。”
陆安窘迫道,“郎中先生,我何尝不知道两副煎药不够,奈何我囊中羞涩,刚才在街边又没忍住嘴馋,花十文钱买了一个肉馅包子,如今就只剩买两副煎药的钱,我一次煮多点水,一副煮一天半的量服用就可以了。”
郎中闻言,没再说话,他甚至见过连一副煎药都买不起,在医馆外徘徊不前的人,只是他也要维持生计,若是碰见穷苦的患者,自己都垫钱进去给他抓煎药,他这医馆也不用开了。
于是郎中只是把药用油纸扎好,交到陆安手里。
这时,一道高大的中年身影停在了医馆外,他似乎辨认了一下,才朝里面的半大少年喊道,“陆安,你来医馆干什么?”
陆安揣着两副煎药,心里咯噔一下,扭头就瞧见陆宇通站在他几步之外。
下一瞬,陆宇通就疾步上前,把那两副煎药从陆安手里拿了出来,扔回郎中跟前的木柜上,“这两副煎药给他退了,我们家小孩生病躺一晚上就好了。”
郎中看着身体虚弱的陆安,为难道,“你家小孩发了高热,一直烧着会烧坏脑袋的,你还是给他买点药吧。”
陆宇通不耐烦的打断郎中,“我说了不用!”
郎中嘘声,低头把刚收的四十文钱拿出来交到陆宇通手里。
陆宇通垫了垫手里的四十文钱,拽起陆安的胳膊就把他往外带,“你是哪里来的钱?”
陆安抿嘴不答。
陆宇通恼了,就把陆安往街边一甩,“你是私藏了积蓄吧,快点交出来!”
陆安踉跄一下站稳后,用黑漆的眼眸直视着陆宇通说道,“大伯,你早晨才说过不会再动手打我,如今不过半日,你现在是又想动手打我吗?”
陆安一番话不卑不亢,引得路人驻足停留,对陆宇通指指点点,都在说他身为家长言而无信。
陆宇通气急,光天化日之下,他也不敢真的动手打陆安,“好,好,你倒是会用我说的话来压我了。大伯把话给你撂在这里,你回家以后,必须把所有私藏的积蓄上交给我,不然我不会再供你上学堂!”
陆宇通把陆安带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小偏房一顿搜查,把陆安压在枕头底下的小木匣找了出来。他动作粗鲁,拉开木匣一看,里面不过一堆铜板,加在一起连一百文钱都没有,让他只觉得被耍了。
蚊子腿的肉也是肉,陆宇通没收了陆安私藏的铜板后,把小木匣拿到中庭的天井底下端详了几眼,它质地上佳,巧夺精工,至少值个一两银子。
正当陆宇通准备把小木匣据为己有时,原本沉默伫在一旁的陆安扑了上来,飞快的把小木匣抢过来护在了自己怀里,“大伯,这是我娘逝世前送我的生辰礼物,请你把它还给我。”
陆宇通愣了一下,只觉得陆安胆大妄为,竟然敢从他手里抢东西了。
他刚要发作,忽然就听陆安软声道,“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