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韫踏进前厅的时候,见厅内摆了一地琳琅满目的礼品,顿时心下一凉。
细看之下又觉得不对,虽说是宫里的东西,箱笼上也有大内敕造的印,东西却杂乱无章,并未按礼制,倒像是随手从国库拿的东西。
她稍稍松了口气,下一瞬心又提起来了。
如今这位草莽出身的皇帝,可不就是个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吗?
他不按礼制也不稀奇。
姜韫谨慎地往里走,中官一眼瞧见她,满脸喜色贺喜:“恭喜姜四娘,贺喜姜四娘。”
连着两声“喜”,把姜韫的脸色都弄白了。
中官只当她过于激动,摊开手中黄澄澄的圣旨,尖声道:“姜家众人接旨。”
姜韫转头看向一旁站着的姜禄和侧边坐着的祖母,旁边零零散散还有些姜家二房的人,此时闻言皆起身移步至前厅正中跪下听旨。
姜禄拉着怔然不动的姜韫行至最前方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乱世已平,四海初定,西北大将军沈煜功勋卓著,乱世之中舍身取义,为国为民;新朝初立之时,蛮夷来犯,当仁不让,出征抗敌,有勇有谋。今战胜而归,恰婚配之龄,闻姜相之孙女待字闺中,才貌双全,蕙质兰心,温良恭顺。可谓天造地设,金玉良缘。特此赐婚,成佳人之美。钦此!”
姜韫差点昏了过去。
她没听错吧?!
赐婚?
沈煜?!
中官在上首念完圣旨后将之合上,笑着走下来示意姜家众人起身,将圣旨递给了姜禄。
姜禄双手捧着接过来,谢了恩,面色复杂地看向姜韫。
姜韫只觉得晴天霹雳。
这事儿未免太过离谱。
她就要嫁给沈煜了?
如今八竿子打不着的陌生人,前世争锋相对隔着好几条人命的敌人。
上回在姜府见到他,她不停地在心里默念,“前世是前世,这一世他什么都没做”,才平息掉复仇的冲动。
如今倒好,硬凑在一起,她得费多大劲才能忍着不在新婚之夜一刀捅死他?
老天为何总要捉弄她?她上上辈子到底欠沈煜什么了?
姜韫死了再活一次的心都有了。
中官接着又喜气洋洋道了几句喜:“侯府那边也已得了消息,估计这两日便能将聘礼送来了。”他说着,又指着地上那些箱子道,“这些是圣人赏赐给姜四娘的,添个礼,讨个彩头。如此,杂家在宫里还有公务在身,便告退了。”
姜禄将他送出府去了。
人一走,前厅便热闹开来,一句又一句再姜韫耳边炸开,她什么也听不清。
姜禄折回前厅,见此咳了几声,让姜家众人各自回各自的院子里去。
他在姜家素来说一不二,姜老太爷病重后,姜禄便是一家之主,他一发话,众人三三两两地一会儿就散了。
只剩姜老夫人坐于上首没动,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一面喝着茶,一面问:“那什么将军什么来头?”
姜禄先是打量几眼似乎还未回过神的姜韫,尔后才缓缓接话:“永平侯沈煜,开国四将之一。”
“武夫?”
姜禄顿了下,又道:“他前些日子领了户部尚书的衔儿,加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圣人特许其自由出入政事堂,同宰执们一道议事。”
姜老夫人微讶,这才觉得这天下掉下来的准孙女婿绝非泛泛之辈。
她一路看着姜禄在官场沉浮二十年才混到如今的地位,那小子年纪轻轻靠军功封了侯不提,一回京便与姜禄在官场上平起平坐,甚至高过一头。原以为跟着圣人打天下的武将皆是泥腿子出身,这位倒是读过书的。
姜老夫人心下开阔不少,放下茶杯问:“哪个沈家?怎么没听过?他父亲是谁?”
姜禄摇头:“听说军户出身,幼时便失怙了。”
姜老夫人脸色一僵,低低道:“区区草莽,岂能高攀我姜家?”
这下连带着宫里的圣人都骂进去了。
姜禄顿时皱了眉:“母亲慎言。永平侯乃圣人心腹,圣人金口玉言,亲自赐婚,将四娘许配给他,也是对咱们姜家的看重。”
圣旨已下,再无转圜的余地。
姜老夫人转念一想:四娘嫁过去便是侯夫人,诰命加身。若不是那沈煜出身太低,恐怕整个京城都找不出条件更好的了。
她转头睨了眼一旁垂着眼不作声的姜韫。总比由着四娘性子,让她嫁给崔家那个无父无母的丧门星强太多了。
姜老夫人这才脸色稍霁:“也罢,这婚事便由你们长房自个儿费心操办了,老身乏了。”言罢,她搀着身边嬷嬷的手缓缓起身,移步出了前厅。
姜韫自打接了旨便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对厅内的议论和谈话置若罔闻。
祖母走后,厅内静了好半晌。
姜禄踌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对她道:“那永平侯你也见过一面——就是昨日过府来看望你祖父的那位。文治武功样样出众,也算得上是一表人才,”姜禄言及此话音一转,“不过他自小孤苦无依,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本事有多大,心思就有多深,不是个好拿捏的,就连你父亲我都有些看不透他。”
姜韫静静听着,面上并无情绪波动,只是问了句:“女儿若是不愿嫁他,该当如何?”
姜禄沉默下来。适才领旨时便见她神情不对,料想到她定是不愿。昨日他才承诺她的婚事由她自己做主,今日就不得不替她接了旨。
皇帝御赐的婚事,姜家无法抗旨不尊。
何况这门亲事背后牵扯的是朝局。皇帝先是请姜老太爷回朝,又是将姜氏女许配给自己的心腹大将,分明是想借此缓和世家和新贵之间的矛盾,同时又稳固了姜家世家之首的地位,让外戚崔家被死死压上一头。
这些姜韫自然想得明白。
可凭什么呢?
这世道的女子哪怕三生有幸生在高门大户,也永远无法逃脱沦为政治利益的牺牲品?
姜韫不甘心。
她前世为姜家而活,这一世想为自己而活。
匆促而至的脚步声打断了厅内尴尬的沉默。
陈管家疾步过来,在姜禄耳边低语了几句。
姜禄顿时脸色一变,在原地走了两步,尔后匆匆对姜韫道:“衙门里出了点急事,为父得过去一趟。”
姜韫静静望着他的匆忙离去的背影,良久,移步出了前厅。
……
侯府的聘礼晌午时分便至,比姜家人预料得早了太多,姜老夫人在花厅会见了沈夫人李氏。
二人言笑晏晏,细聊之下才发现两人还是一表三千里的表姑侄关系——姜老夫人出自荥阳郑氏,与沈夫人李氏的母亲乃是同族。
花厅里一片和气。
姜韫进去露了个脸又出来了,在游廊边撞上姜韬,脚步一顿,问:“你在这里作甚?”
姜韬支支吾吾的,面色古怪。
她皱着眉四下打量他半晌,又回头往花厅的方向瞧了眼,忽然轻声笑了下:“怎么?你以为你阿姊我会不管不顾当场甩脸,搅了这桩婚事?”
姜韬讪讪的没接话。早膳时姜韫去前厅接旨,吩咐他留在她院子里没允他跟过去,圣旨在府里传开了,他才得知——圣人竟给沈大将军和他阿姊赐婚了!
谁曾想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他阿姊回到院子里便开始苦思对策如何拒婚。
没想到他阿姊竟对那崔九如此情深意重,先是推拒入宫,后位妃位通通看不上,现下赐婚圣旨都到府上来了,绞尽脑汁抗旨不从。
从装病到替婚,到最后连假死都想出来了。
还未想出万全之策,侯府的人便至,又被叫去花厅见人。
他忙不迭心惊肉跳地跟上来,结果刚至花厅门口,便闻沈夫人李氏对姜韫赞叹连连之语。
他偷摸瞧了眼,便见他阿姊仪态万千、娉娉婷婷地起身行礼,含笑接过了沈夫人送给她的玉镯子。
“那是蠢材做的事。”姜韫冷哼一声,将腕上的镯子撸了下来。
“那……阿姊你还嫁吗?”
那翡翠镯子晶莹剔透的,水头极好,姜韫拿在手里端详片刻,好半晌才轻声道:“还需从长计议。”
言罢,她把镯子递给秋竹,吩咐其拿下去收好。
姜韬唉声叹气的。
他就想不明白了,沈大将军不比那文文弱弱的崔九好太多了?
……
这厢姜禄急匆匆赶至吏部,便见吏部侍郎正战战兢兢、满头大汗地给上首突然造访吏部的不速之客倒茶。
吏部侍郎见了上峰则如蒙大赦:“尚书您可算是来了,侯爷已经在吏部候了小半个时辰了!”
姜禄快步上前去,座上的沈煜则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淡淡道:“不急,只是户部有个案子要查,牵扯到吏部。”
“吏部郎中涉嫌受贿一事,本官来的路上已知悉。明日早朝,本官定向圣人亲陈失察之罪。”姜禄沉声道。
“武州司马私吞朝廷下放的抚恤金,到了吏部考功司的手里,却成了‘德义有闻,清慎明著’[1]之人。尚书这失察之罪可得好好向圣人解释一番。”
沈煜不轻不重地敲打两句,尔后放下茶杯起身告辞,语气还算客气:“考功司的人,本官便先带去户部对对账。吏部上上下下,还需姜尚书狠下心来彻查才是。”
姜禄神色复杂地送他出去,临到官衙门口,又闻他这位准女婿压低声音道:“晚辈按规矩办事,还望姜伯父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