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韫回到自己院子,连着塞了好几块杏仁酥,消了气。
姜韬在她后面一起跟过来了,赶忙端来热茶给她解解腻。
他还是头一次见阿姊和父亲吵架,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好,只试探着问:“阿姊你还好吗?”
她没好气地回:“好得很。”
这一听就是已经消了气,他又嬉皮笑脸起来:“那就好!这杏仁酥好吃吗,阿姊?”
年轻俊秀的少年郎眉眼生动,笑起来能熨帖人心。
姜韫瞧他生龙活虎的模样,忽然心里发涩。
如今是太元元年,姜韬十四岁,他十七岁上战场,十九岁战死边关。
他年少任性,想出去闯天下,姜家瞒着她让他去了。还未等到她腾出手来收拾西北军中的那窝蛇鼠,就惊闻他战死的噩耗。
才十九岁!
姜韬敏锐地察觉她的情绪变化,低头看了看瓷碟子里的杏仁酥,茫然地问:“很难吃吗?”
姜韫没搭话,目光沉沉地望着他。
直看得姜韬心里七上八下的,犹疑着问:“还在生父亲的气吗?阿姊你别放在心上,父亲就是那个性子,这么多年了……”
旁的话他也说不出来了,自他有记忆起,就是阿姊陪着他长大,对于父亲的印象只有不断高升的官衔。
“没放心上,骂他一顿气就消了。这么多年咱姐弟两人不是过得挺好?”姜韫轻声道。
姜韬连连点头:“可不嘛!”
又压低声音偷偷加了句:“除了逼某读书的时候。”
姜韫听到了,瞪他一眼:“我就想不明白了,咱们家个个都是读书人,怎么偏生养出来你这么个读不进去书的?”
他哭丧着脸道:“阿姊,某真不是读书的料……”
“不读书也行,”姜韫松口道,姜韬眼睛一亮,接着又听她道,“老老实实做个二世祖,别整天想着打打杀杀的。”
他一骨碌站起来,像模像样地抱拳一喝:“遵命!”
姜韫“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阿姊晚上想吃什么?某去吩咐小厨房做!”
……
日头落下来了,东西市的小吃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坊间家家户户也起了炊烟。
永平侯府内,沈夫人李氏正一如往常地等着自家儿子回府吃饭。
桌上饭菜早已上齐,她坐在桌前却没动筷,手上翻着长长一张礼单,嘴里念念有词。
“侯爷回来了!”
管家的声音遥遥传过来,李氏忙不迭起身去迎。
沈煜快步走进来,见桌上饭菜完完整整,不由头疼地掐了掐眉心:“母亲,以后到了用饭的时辰,若是儿子还未回来,您自己先吃。”
“好好好,就只等了一会儿,不久,娘又不饿!”李氏招呼他坐下,递了双筷子过去,又问,“今日怎么这么晚才回?”
“陪圣人下了会儿棋。”
李氏点点头,旋即又道:“提亲的礼单理出来了,你待会儿吃完了瞧一眼。”
沈煜举筷的手顿了一下。
李氏没发现,她埋头喝了口汤,又道:“姜家门第高,礼单列了好长还怕不够,亏得圣人之前赏了你不少好东西,不然娘还真没这个脸去请媒人上姜家去。”
李氏原也是官宦出身,陇西李氏的旁支,后来家里犯了事,才跟着爹娘流放到西北。如今跟着儿子重又回到京城,一跃成了诰命夫人,那可真是扬眉吐气。虽则如此,她在京中长大,最是清楚世家贵族之间的门第观念,也因此早就打定主意想劝儿子娶一位世家贵女进门,也好拔高一下门庭。
哪想得到,还未等她提,儿子此次得胜回京后便忙不迭过来让她去姜家提亲。
她不禁感慨道:“还是我儿有眼光。我今日出去打听了一下,好几位贵夫人都言那姜四娘秀外慧中、才貌双全,有京城第一贵女的名头!”
沈煜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一下。
李氏言及此,又有些忐忑起来,搁下筷子道:“姜家不会不同意吧?”
见儿子脸色不大对劲,她又赶紧找补:“娘不是说你不好,你不知道,世家大族的人迂腐得很,门第观念重,一般是五姓之间互相通婚。你听过的吧?五姓七望,娘原先家里也在里头,陇西李氏、关东姜氏、荥阳郑氏、清河崔氏……”
“母亲,”沈煜脸色一沉,倏地打断她,“菜凉了。”
李氏瞧他这模样,心里不免更加忧虑。姜家如今可是世家之首,那姜四娘又是长房嫡长女,听说还曾是后位的有力人选。也不知他是何时瞧上人家小娘子的,问他也不说。
这万一事儿没成,可如何是好?
“其实……娘今日和卫国公夫人聊起来,她说郑家六娘也很不错,比不得姜四娘貌美有才气,但性子好,温温柔柔的,不像姜四娘十岁出头就开始掌管家里的庶务,说一不二的,性子厉害着呢。”
沈煜面无表情地道:“姜家不会不同意的。”
李氏正欲再说几句,忽见他从袖袋里取出一只明黄色的卷轴,搁在了桌上。
她先是皱眉,随后一下子睁大了眼。
沈煜垂眼掩去眸中情绪翻涌,不急不徐地接着道:“明日便不劳母亲亲自去姜家了。”
……
翌日一早,晨光熹微。
姜韬早早起来去给姜韫送吃的,未料路上竟碰上休沐在家的姜禄。
他提着食盒,脚下一顿,局促地打了声招呼,问了句安。
两相沉默了片刻,姜韬正准备提步离开时,忽闻姜禄开口问:“给你阿姊送早膳?”
姜韬“嗯”了一声,错开父亲的目光。
“……最近读了些书?我记得你前阵子是在背《学而》?”姜禄又问。
“那是去年读的了。”姜韬抬起头看着父亲,发现姜禄竟在自己儿子面前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半晌说不出口。
“菜要凉了,”姜韬轻声道,“儿子先过去了。”
他言罢,旋即提着食盒快步往姜韫院子里去了。
……
姜韫昨夜睡得晚,姜韬过来时,她尚在梳妆。
铜镜里少女容颜姣好,盈盈的杏眼,细长的柳眉,唇不点而朱。
姜韬敲门进来,她一面在妆奁中挑了支簪子,一面微蹙起秀气的眉,道:“让你读书的时候,整日里躲着我,见了我就跑;如今松了口不逼你了,倒是天天往我跟前凑。”
她言罢,簪好簪子侧过头来,却见姜韬正盯着地缝愣神。
她伸手在他跟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他一下子回过神,脑子仍是有些懵,有些支吾地道:“阿姊,某觉得父亲还是关心咱们的,只是……他忙于公务抽不开身。”
姜韫冷哼一声。忙于公务,就可以不管妻儿子女的死活吗?
“你上哪去灌的迷魂汤?”
姜韬抿抿唇,不答反问:“阿姊,你昨日和父亲吵架是因为你的婚事吗?”
她不置可否,转头让侍女打开食盒,把一碟碟菜品摆出来,又招呼他坐下一起吃。
姜韬舀了勺粥喝了,还是忍不住问:“是父亲不同意你嫁给崔九吗?”
姜韫一筷子敲在他脑门上,冷着脸道:“你就这么想让你阿姊嫁出去?”
“当然不是!”姜韫扬声,“某巴不得阿姊一辈子留在姜家不嫁出去呢,但……”
“好啊,”姜韫接过话茬,漫不经心地道,“等明年我去物色一个上门夫婿,最好是书读得好的,到时候让他一起揪着你读书。”
她想好了,反正婚事由她自个儿做主,嫁一个好拿捏的,长得不输前世那柳翰林便行,有点文采自然更好,门庭不能太高,不喜欢了和离便是。
更重要的是,再也不必掺和前朝后宫斗来斗去,被利益牵扯来牵扯去。
权力的滋味是好啊,但性命价更高。
总不能再陷进去,被沈煜那阎王下毒害死吧?
姜韬闻言,惊得猛地一下站起来:“啊?!”
见姜韫一脸正色,他难以置信,又哭丧起来:“阿姊你认真的吗?你要嫁人就嫁人,扯上某作甚?不是不逼我读书了吗?”
“不逼你读出个样子来,闲时还是得读读书修身养性,难不成让你游手好闲,整日里斗蛐蛐?”姜韫说着,拉他坐下,“站着作甚?用膳!”
“阿姊你言而无信!”
她忍着笑,面上仍是冷的,一副法不容情的样子:“我话又没说死。要你读书又不是害你。”
她把一碟蝴蝶酥递过去哄他:“好了好了,快吃你的吧。”
姜韬赌气不接。
姜韫睨他一眼,故意道:“真不要啊?那我给秋竹吃了。”
那蝴蝶酥早上刚炸的,金灿灿的,咬上一口酥得掉渣,是他平日里最喜欢吃的甜点。
他咽了口口水,在她收回去前接了过来,一面吃,一面含糊不清地道:“阿姊,某真的很老实了,你是不知道,崔十一前些日子还当街纵马伤人,崔家花了好些银子才摆平……”
“你和他比作甚?‘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背了又忘了?”
她话音刚落,姜韬还未来得及头疼,陈管家便敲门进来了。
“四娘,宫里有旨意下来,大爷让您赶紧去一趟前厅,传旨的中贵人还等着在。”
“圣旨?”姜韫搁下筷子,皱眉问,“我去做什么?”
陈管家抬起头,脸色有些古怪:“这旨意……和您有关。”
姜韫心口一跳。
什么叫和她有关?
她一介闺阁女子,能和宫里扯上什么关系?
难道是崔家那边出了什么岔子?
要让她来顶替崔十娘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