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云车都集中到凌霄神殿，神殿的祥光越发璀璨起来，头顶上呼啸而过的云车渐渐稀少，云海慢慢恢复寂静，过了一会儿便听得帝侍敲响了七声铜钟，早朝开始了。

小黄再拖着这倒霉的主子往前头敢，景淮自己心里知道迟了，但他一点都不慌——

反正都迟了，再迟一会儿又有什么所谓呢。浮桑横竖都看他不顺眼，他怎样都会被骂，那干脆破罐子破摔好了，说不定他再气几次就能回家了呢。

身下的小黄看穿了他的心思，不悦地嘶鸣了一声。

说到天师阁，神界除了天宫，也就没哪个地方比它的历史还久了。在太昊天帝创界后不久，陛下采纳百官意见创立天师阁，推行“文武并重”的观念，由恩师元始天尊担任第一任天师，从上三重天亲选翘楚中的翘楚，带入阁内修习。每届弟子都不负众望地成为神界日后的顶梁柱，天师阁在神界的威望不言而喻。

而后元始天尊为了神界长久发展，又开设了天师阁外院，招生对象扩大到整个神界。只要通过外院测试的就可入修习，待到修习结束便可参加内院测试，测试通过了，也照样可以进入内院，由天师亲自带领修习。

但这也就说起来容易，天师阁创学九十万年，内院弟子永远都不过十人，外院弟子也不过三千，九十万年来更无一外院弟子成功考入内院，久而久之，这个条例也都被默认为作废，连着几万年都无人报考。四方长老上谏取消这个考试，偏偏也就在这最后一年，天吴氏景淮一人过来应考了，大家都没把这个刚刚两万岁的少年当回事，可还偏就是他，一举便爆破了天尊设下的“迷惘之界”，成为九十万年里顺利飞升内院的第一人，震惊整个神界。

但到现在为止，神界有关于天吴氏的争论依旧不休。刚才小黄听人说什么“元始天尊收留他”，它就猜他怕就是那个天赋异禀的小天吴氏了，它以为这个小公子会为了家族荣光背水一战，但它没想到他居然如此惫懒，还被师叔赶回了家。中下层天的人能得到天师阁的认可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呀，换成别人连梦都不敢这么做，可他却反其道而行，现在回来还不好好改正，这孩子真是要气死它了！

小黄愤怒地一扯缰绳，表达着自己的不满，上面人却拍拍它的马头，问，“小黄，你说怎么在神界当上能进凌霄殿的神官啊？”

小黄不可思议地瞥了他一眼，眼神要多不屑就有多不屑——神界的武宗还能有什么出路，就是当神界的大将军呗，可是每家的战斗力一早就定好了，天帝只会任用上三重天的武宗，他们天吴氏是强悍不错，可惜这副臂膀已经折了十几万年了，这辈子怕是都不好翻身了。不过小黄终究只是一匹马，它就算知道了也不好告诉他呀。

小黄闷头继续哒哒哒地往天桑尚杺地赶，景淮想着它也只是匹马，又不会说话，可眼睛还是不自觉地盯着神光璀璨的凌霄宝殿，清风在耳边呼呼吹着，他自言自语道，“但是我阿姊告诉我，在下五界，只要觉得自己有才的都可以到尊王面前自荐，受到赏识便可留在尊王身侧，作为门客为尊王解忧献计，我阿姊当初就是这样当上世子的门客的，不过，天帝好像不会这样……”

小黄又在肚子里对他翻了个白眼。废话，天帝是六界至尊，打理的是整个六界，哪像其他五尊那么清闲，还有时间跟心思去听门客讲话。而且他祖宗可是犯了“包庇堕魔”与“残杀同僚”两宗大罪，天帝就是想用都用不了，对六界没法交代。而且他们天吴氏已经堕落到想靠一个女人翻身了吗？哇，真的被逼疯了吗……

马背上的景淮毫不知情，这么一对比，他反而倒觉得下五界真是开明，也对姐姐的才华与勇气非常佩服，他有幸见过天帝一面，但一面对天帝就两腿发软，话都说不利索，更别提什么跟天帝推荐自己了。阿姊安慰他是因为他年纪太小，而且面对的可是整个六界的主人，不紧张才不正常。但她也没什么厉害的，最厉害的是那位叫毛遂的人，下五界还特意为他创了个“毛遂自荐”的成语，景淮马上对那位毛遂大哥佩服得五体投地，也马上就记住了这个成语。

身下的小黄跑得越发轻快起来，很快便载着他来到一片浅滩，滩外就是神界最大的河川——星河。沿着星河溯流而上，在星河中游地段坐落着神界最大、最高等级的学府——天师阁，而与与天师阁只有一片山水之遥，在东南方闪耀着琉璃之光的殿群则是天桑尚杺。

不算很久之前，元始天尊时限将至，受到上天召唤进入天外天长眠，将天师阁全权交予得意弟子道言天师管理，之后道言天师为了追求“不灭天地”常年闭关，天师阁所有事宜都交给浮桑上神代理。景淮测试时恰逢道言天师三万年清修突破，此事本交给浮桑上神，但不知怎么元始天尊就亲自主持了景淮的考核，没想还真收了一位新弟子，乐得天尊传音给道言天师让他再修个三万年，众神以为天尊只是说笑，结果道言天师还真这么做了。

浮桑上神是元始天尊的另一位得意门生，是道言天师的师弟。师兄继任天师后他便出来自立门户，创办了神界第二大学府天桑尚杺。天师阁内院对弟子各方要求都很高，天赋尤其重要，但浮桑上神对弟子天赋没那么高要求，更看重弟子的心性与审美，且对弟子的外貌还有很高要求。所教弟子个个精通琴棋书画，心性通透，得意弟子有“四君之一”的太子长琴，神界历史上最年轻的雪神折檀，六界著名的美人洛河女神也是他的弟子。

天桑尚杺比天师阁更年轻，深谙美学的浮桑上神将天桑尚杺打造成神界独一无二的琉璃群殿，终日流光婉转瑰丽夺目，故天桑尚杺又被称为“天桑琉璃”。

小黄逐渐进入状态，四肢声声不歇地敲落，在云间闪出一道又一道流丽的弧度。小黄紧紧盯着云头外的琉璃殿，全身肌肉紧绷，鼻口中喷出大量热气，那种勇猛的势头尤似奔赴沙场的战马。眼前的景象飞速流转，景淮害怕得一句话都说不出，他也不知道这马是咋了，连挣扎都没做，哇的一声抱住小黄的脖子，大声求它跑慢一点。

小黄就这么跑了一天，并不是它突然发疯还是怎样，而是在神界，所有的距离都比看上去的要远，很多时候明明感觉只有几片云头的距离，偏生要飞大半天才到。终于，在酉时的前一刻，神界澄澈的天际染上了一层浅黄，小黄驮着景淮从云海里噔噔噔地跑上恢弘的琉璃长阶，马蹄落在长阶上的刚脆，它眼前恍惚，又不禁想起当初钉着铁蹄的时光……

好久没有这么肆意的奔跑了，它明显地疲惫起来。摔下死肉一般的景淮，它转身默默下了台阶，慢悠悠地，朝着太阳将要落下去的方向走远，景淮背着包袱追上去喊，“小黄！回来！你走反了！大门在这里啊！”

它回首嗤了一声，像是在笑，前蹄敲了敲长街，然后头也不回地跳进茫茫云海，在几片云头上蹦跶了几下，就再也看不见了。

景淮呆在长阶上，看着它蹄子敲过的地方——是让他在这里等它来接的意思吗？……那它去哪里了呢？它明明是一匹中三重天的马呀，它在上头乱跑什么呀！

但他慢半拍地意识到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神界晚上会有宵禁，戌时后不得在外活动！但是小黄是他带上来的！要是它被抓到他铁定脱不了干系！神界哪哪都是连坐之责！他抓狂地揪住头发，今天明明本来只是一次简单的复面，可为什么会出这样的岔子！现在他面前只有两条路——一、不管马，向后转，进去见浮桑，背书背不了遭一顿骂。二、向前走，去找马，而且要在宵禁之前找到，不然就得露宿天地，然后赶回来再挨浮桑一顿骂。

可是他该怎么办，景淮咬着手指蹲下来，大脑从未有今天运转得如此飞速因为这不是简简单单的管不管，这涉及的可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呐——它只是一匹无辜的小马，它已经受了很多苦，长得那么瘦……还一直锲而不舍地带他过来……

看门的道仆也不知他一个人蹲在底下干嘛，他本来生性古怪，地位又低，道仆们没一个喜欢他的，瞅着时间也差不多，干脆关门让他在外头熬一宿，而就在这时，一道冲天的火光伴着嘹亮的凤鸣轰然而下，长阶激荡起一阵猛烈的热浪，火光退去，一位红衣神孑然独立于琉璃阶上，锦绣华贵，气质逼人。

道袍们慌忙跪地参见，“参见凤君！”

俊美的凤君，一如既往的傲然高贵，周身弥散着淡淡的冷气。但是今日的他没有再将长发束得一丝不苟，而是随意用宝带一绑，边角垂着碎发，鼻梁与下颌线的弧度俊秀而完美，垂下的眼睫扬起，眼里似藏了两片冰海。

“时辰明明未到，为何要关门。”

他负着手，冷冷地问。

道仆们缩在地上，不敢回答。

“大师兄，大师兄。”景淮跑上去，沧浪应声回头，“景淮，怎么了？”

景淮平日里鲜少与他接触，突然听他这么温柔地喊自己，真是一千万个不习惯，但是这点膈应与救小黄比算得了什么呢。“大师兄，你能不能帮我找找我的马呀，我刚下来它就跑掉了，没多久就宵禁了，要是被敬和司抓到就惨了。你能不能帮我找找啊？”

年轻的景淮昂首望着大师兄，他如今刚满两万岁，个头与已经四万岁的师兄还差得很多，足足矮了一个头。可望着师兄，他今天一点也不怕，反倒终于看清了他的脸，白白的皮肤，黑黑的眉眼，还真的挺好看的。

沧浪见他看得这么入神，冷不丁抬手一弹他的脑门，脸上泛出些许笑意，“你怎么会骑马过来，你大哥的白玉三头狮呢？”

景淮揉揉头，讪讪地撒了个谎，“啊……小白啊，它，它前几天吃坏肚子了，不想飞，然后我就去中敬和司借了匹马过来了，但是它却溜了……”沧浪哦了声，“那没事，四部经常有灵兽窜逃，抓到了也都直接送回去了，不会有什么大事的。”

“哦，这样啊，哎哟吓死我了，那就好，那就好。”景淮拍拍心口，大大地送了口气。

沧浪忽然不大不小地笑出了声，伸手把他有些松散的领口理好，景淮有些僵硬地往后退了一步，沧浪打量着他洗得发黄的灰衣，又看到他卷起来的衣袖，问，“这衣服看着不像你的诶……你父王的么？”

景淮摇摇头，“不是，是我大哥的，嗯……蛮旧了……”

“节俭也是美德，挺好的。”沧浪笑笑，转身带他走进了那道琉璃大门。

门后是一个云洞，景淮跟着沧浪进去后就到了一片充满原始气息的森林内，此时夕阳西斜，森林被染上一层昏黄，几人合抱粗的参天古树林立两侧，石上爬上了青色的苔藓，林间弥散起淡淡的薄雾，一条玉带似的小路蜿蜒进森林深处，静谧又带着几分神秘。

景淮有点懵，想他师叔是不是又换地方住了。

忘说了，他师父呀，跟他师叔都是神界一等一的道法大师，不是提倡“无为而治”的那种道家，而是神界专门探寻天地五行规律、阴阳百格之法的道人，他们参悟天地大道，通晓六界奇人异事，修为更是高深莫。景淮不禁回想起很久以前的入学典礼上，他第一次来到外院进行考核，因为太紧张了，上场前他不停地去上茅厕，在拐角时却意外撞到了道言天师，当时浮桑就拉着脸一把揪住他的耳朵，质问他是从哪来的，来干什么，他哭着说来上茅房的，他不信，执意要没收他的考牌。景淮吓坏了，哇哇大哭，一旁的道言天师于心不忍，温言让他别计较，孩子是无心的，犯不上什么大错。然后他蹲下来安慰受惊的小孩，帮他擦去脸上的泪痕。景淮到现在都还记得初遇师父时的光景，他穿着一身浅蓝色的道袍，上头绣着盛开的白莲，衣袂也下垂着好多莲纹银饰，周身清气流转，衣袍无风自动，虽看不清他的真容，却也已很完美地诠释了“道骨仙风”这个词。

沧浪顺势搭上他的肩，告诉他这是师叔新创的云境，怕他迷路，所以他带他过去。他穿着青阳氏独有的凤凰火，看似薄薄的一层料子，却天然带着青阳之火的威力，温暖柔和。

景淮受宠若惊地啊了声，心中有些感动，一想前些时候他却还跟父王说他的坏话，心里陡然愧疚起来。

他垂着头，低低地说了句谢谢大师兄。沧浪很自然地揉揉他的脑袋，毛茸茸的，手感挺不错。“怎么了，好像有点不开心啊。”

唉，他什么时候见他来这里就开心过的。

他昂起脸，“师兄，师父什么时候出关啊，我想回天师阁，我……嗯，我，我可能不大习惯师叔的教导方式……”

景淮临时把“我不想呆在师叔这儿”换了，说起来也真的很背时，他当初报考内院的原因，其中一个就是冲着温柔的道言天师去的，可是他老人家一直闭关到现在，他只能一直呆在师叔浮桑手下修习。他们兄弟明明修的同一个道，可脾气却是两个极端，从第一眼开始景淮就觉得天师是只人畜无害的小白兔，丢草地上能四处蹦跶的那种，但浮桑真的是比索命的鬼都凶，稍稍不合他心意就破口大骂，动不动就罚他不许吃饭，鬼知道他日子过得有多难！

景淮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眼神甚是期待。沧浪的眼神在他脸上扫视一番，发现他跟鹤岚真是长得一点都不像，鹤岚有着神妃般的华美贵气，但景淮却更像只稚气未脱的小虎，圆头圆脑，黑溜溜的眼睛，英气暂且没有，看着倒还是憨憨的可爱。沧浪微微笑了一下，眼睛弯成漂亮的月牙，“师兄也不太清楚师父的情况如何，我今日过来也想问问师叔呢，古伯师兄与华央师姐大婚在即，他们都想师父能过来参加，同窗们也都很久没看见师父了，都很关心。”

景淮想起来已经结业的古伯师兄和华央师姐马上要成亲了呢，“是哦，这么大的好事，师兄师姐肯定希望师父过来参加呢。啊，那师兄师姐成亲我也得随份子吧，师兄，你随了多少呀？”

他这一问真是沧浪没想到的，惊道，“啊，你，你怎么会想到随份子……你们天吴氏不是最讨厌交际的么？”景淮眯起眼，“谁说的，师兄师姐成亲，我做师弟的难道不应该随份子么，这是出于最基本的情理之事，不管喜不喜欢都应该做。”说着还很笃定地朝他点点头。

师兄弟沿着小路慢慢朝里走，起初林间还能看到些暗黄色的光带，再走几步就彻底没有了，变得极其昏暗。景淮想去掏包袱里的火折子，沧浪啪的一打响指，一朵明艳的火花就开在了他的掌心，簌簌的火花里隐约还流窜着几道青光。景淮收起包，有些羡慕地说真厉害，这就是凤凰业火吧。

沧浪说，“不算吧，这不是纯力，真正的业火应是蓝青色的。”说着他的食指轻轻一弹，从火花里勾出一道小火苗，放在指尖弹了弹，小火苗跟着一起上蹿下跳，也把景淮的眼睛看的上上下下。“你要玩玩么？”

景淮大喊，“要！”

不玩的人才是傻瓜呢！

“给你，不过要小心烫哦。”沧浪很大方地给了他两簇火苗，景淮小心翼翼地接过来，但是他没想到火苗居然会这么烫，两只手顿时像玩杂耍一样抛了起来。这下可把沧浪看愣了，景淮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师兄，我给你表演个杂耍，叫风火轮，哈哈哈！”

沧浪噗嗤一下笑开，转手把火苗收了回来，“还是很烫的，对吧。”景淮的手掌确是被燎得滚烫，搓搓手道，“嗯，好烫啊，青阳业火果然名不虚传。”

沧浪抿嘴一笑，“那你好好修习，以后师兄让你见识更厉害的凤凰业火。”

啊……这就别了吧。

景淮干笑着算是回应，两人继续向里走，他不自意地又盯上他拖在玉带小路上的长袍，景淮对沧浪其实抱有不少疑惑，但最奇怪的一直都是他们青阳氏的着装。他们天吴氏一直都是男子穿得越干净利落越好，但是为什么同是武宗，他们青阳氏却永远都是广袖长衣的呢？不说习武不方便，他吃饭难道不会洒到汤嘛，他走路难道不会踩到嘛？

景淮偷偷瞄了眼大师兄，不过看他那副不近環尘的模样，说他不吃饭他都信，景淮想想还是别问他这种无聊的问题了。他正想着，眼前的景象却剧烈变幻起来，两旁的树木越来越大，缠绕的藤蔓也越来越粗。沧浪对他说了句要跟紧哦，而后飞身一跃就落到了几丈开外，景淮大惊失色，跟在后头上蹿下跳，手脚并用地爬过每一个路障。没多久他就不行了，沧浪在前头不知道的地方喊着他，于是景淮灵机一动，转而向上攀爬，找到支撑起整个幻境的巨藤顺势下滑，沧浪只听身边“哟吼”一声，原本落他好远的小师弟就这么悠悠荡荡地到了他眼前。“哟吼，师兄，我追上来啦～”

“喔，你还挺聪明的嘛。”景淮爬起来满意地拍拍身子，“我们天吴氏可机灵了，你可不要小瞧我们。”

沧浪哈哈笑，“好，不小瞧你，走吧，别让师叔等急了。”

景淮跑过去跟师兄并排走着，“师兄你等等我，你走得太快了。”

“那你就要多吃点饭，好好长个子。”

“可是师叔说我吃得多，说我傻吃，他还动不动就不许我吃饭，我天天都好饿的。”

“那你也不能一天吃四顿，吃太多会很伤太仓的。”

“我……太仓是什么？”

“……是胃。”

“哦，那你直接说胃不就好了。诶，我饿嘛……”

火红的长衣扫过洁白的路面，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地方，参天的古树开始缓慢地移动，逐渐遮挡住他们的来路，白玉路随着二人的交谈逐渐延伸向里，直至彻底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