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正要回话，门外传来海神夫人慈祥的声音，似在跟人边走边说。“……不知凤小爷起没起，睡得好不好，这里很久没有来过天神，我们老两口年纪也越来越大，也不知可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小爷人好，问什么都说可以、随便，万一回去要是跟帝君抱怨了，还得拜托二位主君帮帮衬呀。”

火凤主君火药桶似的嗓子一开，楼上楼下都听得清清楚楚。“夫人这是哪的话，若非万不得已，我们也不想来叨扰您跟海神，原本是打算一脚就去伶香十里的，但是吧，您外孙女不在，她跟三位世子来往又密，我们也不好贸然前去，万一出了什么事，见面礼还没送上，倒给先公主送上一堆麻烦了。”

海神夫人笑道，“不会的不会的，主君们难得下来，其实三位世子都很好说话的，也很懂规矩，绝对不会冒犯主君的，年纪呀也就跟小爷差不多，日后有机会见一面，说不定马上就能成朋友呢。啊，到了到了，我们的凤小爷起床没有呀~”

沧浪开门相迎，唤了声海神夫人，门后老奶奶慈眉善目，精神矍铄，仪容格外端庄，见到凤小爷两只眼睛都笑没了，拉着他边走边稀罕。“小爷好小爷好，这屋子住得可舒服呀，昨夜睡得可好呀，早膳吃了没，奶奶知道您是甜口儿，爱吃糖，昨天特意去伶香十里调了两位点心师傅回来，怎样，今天的鲜花饼好吃不？”

海神夫人慈爱又期待地看着他，曲顾忙道，“呀呀呀，我刚伺候公子洗漱完呢，我这就取早膳，公子您等等啊。”一旁的火凤穿着棕红色的长衣，面容不怒自威，他没想到沧浪竟然睡到辰时才起来，十分不满，嘟囔了他一句，“昨晚几时睡的，怎么这么晚才起。”

沧浪略显局促，说戌时，早上睡过头了。海神夫人给他们俩倒上新茶，笑盈盈道，“这下头呀风大又浊人，不论去哪儿都费劲得很，孩子第一次下来不习惯，睡饱了人的精神气都不一样了，看看现在不比前几天要俊啊，俊多咯。”

慈祥的海神奶奶一笑，嘴角就现出两个酒窝，沧浪不是个热情的孩子，可一面对这位老奶奶，满身凌厉的威势悉数尽收，跟着她一起笑了起来。

可能是水系的神明天生温柔吧，沧浪鲜少与人触碰，可奶奶时不时拍拍他，捏捏他，他一点都不反感，问他身量体重都照实抖落。他的身型属于精瘦那一类，海神奶奶直呼他太瘦了，得多吃，转头就吩咐下人午膳多加几个菜，不能让小爷回家说底下没东西吃。

老人家就是更疼孩子，火凤劝都劝不住，沧浪规规矩矩地吃着早膳，小口小口地品着饼，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公子，行端坐正有风度，吃也吃得这么雅致。海神夫人在旁头越看越欣赏，跟老嬷嬷扬秋睇了一眼，对这位凤小爷格外满意。

“凤小爷，这鲜花饼如何，可符您的口味？”老太太热心地问。

沧浪忙不迭地点头，冷淡的语气竟也有了欣喜的情绪。“这个好好吃，比我在神界吃的要香好多，甜而不腻，好吃，好吃。”

老人家非常满意，“哈哈哈，那就好那就好，好吃就多吃点，千万别跟奶奶客气。奶奶再让他们多做些给你带走，你带回去也给帝君他们尝尝。”沧浪毫不犹豫地点头，“好，这个，还有昨天吃的粘豆包，都带。”“没问题，都带！”

他还真不客气。

火凤忙说：“夫人莫忙，这些宫里都有，本来我们来这就十分叨扰二老，您再这么客气，我们今日都不好意思再待了。”

“主君千万别这么说，您几位难得光临，老婆子我必须好生款待。”她再将沧浪一阵打量，“想来我大外孙年纪跟小爷差不多，老太婆我一看到小爷就想到他了，也不知他在上头过得好不好，这些年他也一直都在闭关，一直没出来。我女婿对我那俩外孙可严了，大的他自己教，小的一早就送到外面上学了，丫头呀就一直待在底下，但是她很早就出去自己闯荡了，很少回来，三个外孙儿呀我是一个都亲近不着，唉……”

老奶奶嘴里的三位孙儿就是如今镇端天吴氏的三位神子，世子恪然，大公主鹤岚，小公子景淮。

一提到天吴氏，这话头还有点多。

天书有云：“凡天帝所指，青阳业火燎原，烛阴冰封千里，甚得帝心；唯白虎攻无不克，踏血迎风，威风凛凛。”

在遥远的混沌上古时期，神界第一任天帝太昊率领各路上古神兽征战四方，其中一直作为前锋的便是凤与凰，主力之首是烛阴神龙，创世后神兽们顺应九方台之意进入沉睡，留下的血脉变成了如今神界的各大上古大宗，火雨青阳氏与钟山烛阴氏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万宗之主，风光无限。

可在太昊天帝心里，火雨青阳氏与钟山烛阴氏是“甚得帝心”，对白虎的评价却更高一筹，“攻无不克”、“踏血迎风”、“威风凛凛”，镇端天吴氏因此被太昊天帝特封为禁卫军，万世万代直接听命于天帝一人，此等殊荣唯天吴氏独有。

说起来天吴氏与青阳氏曾经也是连襟之交，青阳氏剑诀明快而迅猛，讲究一击毙命干净利落，天吴氏不讲究剑诀章法，他们天生强悍，有着能碾压一切的神力。神界武宗万千，分类无异于前锋、主力、后卫与灵勤四类，可唯独天吴氏哪一类都不是，因为只要他们一出征，天帝长剑所向绝无活物，各部门黯然失色。创界后的六界摩擦不断，征战绵延，臣子们判断一场战事严不严重的标准是看上古大宗有无出兵，严重的程度是看青阳烛阴两家，一旦看到天吴氏那就是甲等告急，不亚于妖魔已经打到了家门口，但就是这样，天吴氏还是照样能力挽狂澜，把他们全部送回老家。

而到了第八代，也就是第二次“清秽大战”爆发，第八代天吴帝君包庇堕魔的帝妃逃往下界，痛失爱妃的天吴帝君怒杀十万神兵，震惊六界。包庇堕魔是六界难容的大罪，残杀同僚又是神界难容的大罪，六界共同陈情天帝处罚天吴氏，天帝只得将天吴氏贬下上三重天，把他们赶去中三重天去开荒。

直到第三次‘清秽大战’爆发，青阳氏沧浪凤君作前锋带领神界势如破竹，而在爆破天魔设下的结界时遇到了困难，神兵力量告急，天帝连下三道谕旨催在中三重天种地，不，开荒的天吴氏发兵，世子恪然带领天吴九将伶然上阵。天帝知道后气得要死，心想天吴氏疯了不成！而马上前线传来喜报，天吴氏十人轻松歼灭两万名魔妖，天吴氏绝学‘天地无色’重现世间，世子恪然与沧浪合力歼灭天魔，“清秽大战”提前百年结束。

恪然的出世，令六界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天吴氏身上，可这位少年英雄毅然决然地投入下一轮闭关，一闭就是两千余年，天吴氏被贬后与世隔绝了，这十几万年间无人知道他们是如何度过的。可天吴氏大公子谜题未解，前不久他家的小公子景淮刚刚被天师阁录取，现在大公主又来了事，天帝与一众神官都忙得没手抓痒。天神们又气又笑，说把他们丢在那几十万年不管，现在搞得神界净为他们一家子在忙。

神界封界许久，与下五界几乎可说断了联系，近些年才通过仙界渐渐知道些消息，最主要的当然就是他们的“四鬼盟”。“四鬼盟”重要之处有两点，一是魔界的加入，魔界凶蛮残忍且狂妄自大，除了神界他们瞧不起任何人，可魔界为何愿意屈尊降贵，跟人界冥界联合起来了？这其中定有猫腻。二便是千面佛，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一手树立起三位世子，整个三界都能任她指挥，这女人到底有什么通天之能？令神界更好奇的是她那千人千面之术，据说两万年里无一人见过她的真容。她平日里也低调至极，任何风流花边都没有，连喜好都没有，活得宛如寺庙中的僧尼，唯一的区别是她从政，所闻都是各种出色政绩，倒是她培养的世子绯闻漫天，像只飞在下五界的花蝴蝶。

火凤问：“夫人，我问句不该问的，公主怎么就想出去闯江湖了呢？据我所知，天吴氏本性生冷，不爱同人打交道，芳淮帝妃也格外贤惠温柔，而且舞技超群，我以为您会继续像培养帝妃那样培养公主，但真没想到公主居然成了千面佛，连陛下都惊讶不已，您跟海神怕是藏了什么教子的良方吧。”

“使不得呀主君，”海神夫人喜忧参半道，“唉，我一个老太婆哪有什么教子良方，我知道主君的意思，神界从来就没这么闹腾的公主，陛下肯定看不惯，但说实话，我们也真没想到她能做得这么大，我们一直都以为她在伶香十里打工，可谁想居然是她开的。她外公气得几天都吃不下饭，但是没办法，三尊忙着打仗，天天都需要钱，魔尊这人冷血又贪心，嘴上说欣赏她重用她，暗地里却处处给她设难，就想逼她堕魔去他们魔界，她实在没办法才转行去做生意的。”

“竟有此事？”

“是呀主君，我绝对不骗你。”海神奶奶说，“您别听外头说伶香十里多好，实际上魔尊还在背后控制着呢，每年被魔界坑去的金银无数，朵朵跟炎图说了没用，她就自己去找魔尊理论，但魔尊连门都没让她进，反倒被魔兵打得一身伤。”

沧浪不足为奇，“跟魔界讲道理就得用拳头说话，她连这个都不知道么，那她到底是怎么活到今天的啊。”

海神夫人登时一惊，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一旁的曲顾忙道，“这下头的日子能好过么，前有狼后有虎的，公主真是活得不容易呀！”

“对对对，公主不容易呀。”火凤不动声色地踢了沧浪一脚，又问，“那夫人，公主又是怎么想起来去当门客的呢？我听说笙伦是她一手扶持上去的，佐政这门学问相当深奥，而且官场风云变幻，势如泥沼。我绝对没有轻视公主的意思，只是神界朝中女官多周旋于宫闱，像您孙女这样能辅佐世子的却是前所未闻的。陛下一视同仁，并不以公主是女儿身就怎样，且对公主甚是欣赏，这次投标呢陛下也是想让公主回去参加，顺便再谈谈有关事宜。”

海神夫人喜形于色，“知道的知道的，她一直在下头生长，对下五界非常了解，可供陛下参考日后复出的情况。如今魔界如日中天，猖狂得不得了，那魔尊都一大把年纪了还在娶妃，你说像个什么样子。还好我们有如此圣明的陛下，能得陛下的赏识，我们鹤岚这辈子也算没遗憾了！”

火凤哈哈说是，问，“那敢问公主可有什么师父，或是受了什么世外高人的指点？”

海神夫人敛了敛神色，想了想，“说起来她的先生，我知道的只有她小时候跟了一个无名道人游历了几年，觉得什么都没学到就回来了。”“然后呢？”沧浪开口，火凤却又在底下踢了他一脚，瞪了一眼让他别说话。

老太太的脸色慢慢惆怅起来，“然后……唉，我们以前都忙着照顾她二舅，疏忽了她，没钱给她请先生，她就自己溜出去打工，她外公发现了把她抓回来一顿毒打，让她跪在她母妃灵位前反省，还不许给她饭吃，她那时候才八千岁，我心疼的要命，半夜等她外公睡了偷着去看她，她一个人被抽得血淋淋的跪在灵堂里，脸肿得跟馒头一样，嘴里都是血沫，可见了我一声疼都没喊，把藏起来的钱都塞给我，推着我让我去给舅舅买药……还说千万不要告诉外公，说外公不喜欢她出去赚钱，外公嫌她丢人……”

老妇人哽咽着，“要不是我们真的没钱，朵朵也不至于走上这条路啊……但是没办法，没有办法……”

二人默然。

他们也是前不久才了解到在下五界生活，钱财是必须品，只有用钱才能换到想要的物品。海司神殿是神界唯一下垂的神司，负责掌管下五界水脉，神界封界的时候太过匆忙，忽略了海司神殿，得不到救济的海司神殿迅速萎靡，为了生存不得不找路子谋生，但心高气傲的天神难以融入下头的世界，若非出了鹤岚这个打工小天才，他们怕早就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