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刀轻岚消失了，幻境也被黑暗淹没。

一行人重新落回现实世界——是之前被“何贞姑”怂恿踏入的小黑洞里。

恍如隔世。

幻境那么大，浓缩回小小的现实世界，空间瞬间逼仄起来。

外面仍然在燃烧的火堆绽放出橘色热光，如金浆般浇铸在洞口外沿，半寸也没有溢进来，形成一道发光的环形拱门。何济世堵在洞口前，笑着问：“什么时候发现我回来了？”

虢首封回以微笑。“杀死何月玲后你站在原地长时间不动，大概是那个时候进入了自己的契合肉身？”

“本以为你创造这个幻境，只是为了在临死前再回味一次杀死何月玲的感觉。”虢首封目不转睛地盯着何济世，在提起何月玲的名字时，那张布满行尸之殇的脸上隐约流露出一丝嫌弃。虢首封更加笃定自己没有猜错，继续说道：“如果只是为了杀死何月玲，那个长久的停顿就象是终结的信号。”

何济世看向他：“当时你并没有跳出来——”

“因为我在犹豫，怎么看都有点不对劲。”虢首封钻了钻自己的太阳穴。

何济世微微眯眼：“直觉？”

虢首封笑得欢畅：“然后龙鑫来了。”

何济世微微挑眉。

“你和龙鑫又开始争执，使我突然醒悟到整个幻境里弥漫的杀意其实并不是针对何月玲，而是在针对龙鑫。龙鑫才是你的终极目标，是你真正的遗愿主体。”

何济世执拗地问道：“这都是你的直觉判断？”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何济世张嘴，最后阖紧了摇头叹气。

虢首封继续道：“既然龙鑫才是遗愿的针对目标，为什么你还要选择进入他的身体？”唯独这一点，让人感到大惑不解。一场骚操作差点把幻境玩脱轨，是故意给他们增加通关难度？

这一点就不得不说了。何济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苦笑：“因为我也没料到会被人一拳从原身肉壳里打飞出来。”

他指的是小书房里古希道和何贞姑意料之外的现身，然后古希道又出乎意料的一拳。

两个交换了一个眼神，哈哈大笑，颇有些一笑泯恩仇的意味。

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奇奇怪怪的事凑在一起，竟然发展出了意外分支。

虢首封朝身后一瞥，眼角余光里站着三条人影。他轻咳一次暗示，无人响应。再咳两声，还是无人回应。虢首封无奈地闭闭眼。

大概是傻人有傻福，古希道能活到今天，绝对是大傻出奇迹。

何济世越来越象行尸——这一点早被料到了。幸好他智商一直感人的在线，没有象闽清珊那么突然的尸变，并且尸变还要变异。

虢首封防着呢。

想起变异行尸闽清珊，虢首封的心跳仍然会加快七成。

他不是害怕行尸变异，而是害怕当时挂在身上充作挂件，却毫无挂件自觉的易云嫦。

天知道易云嫦冲着扑上来的闽清珊甩毒爆符时，他到底是个什么心情：五味杂陈，苦酸辣特浓。

一个辅助奶妈给自己随便加一成攻击BUFF，就悍不畏死冲上去干BOSS，试问到底是先吓坏BOSS还是先吓懵友方狂战士？不知道别人有什么答案，虢首封的回答只有一个，就是“当场吓秃斑了”。他十六岁第一次单独接S级赏金任务，单枪匹马闯入贼窟直取枭首时都没这么心跳剧烈过。再来一次，他会当场猝死给易云嫦看。

所以这次对峙何济世之前，虢首封先好好安抚住易小狗，然后趁其不备，突然出手将人定在原地。等一切安排妥当之后，他才站在何济世面前。

虢首封叹了口气，出声唤道：“古希道！”

后面传来憨憨的回应声：“喛！”

虢首封抚额。

“笨蛋……”何贞姑悄声嘀咕了两句，换来古希道响亮至极的“噢！”看来他终于悟了。没过一会，虢首封身后传来悉悉索索靠近的声音。

虢首封一边防着何济世，一边朝洞口扬扬下巴：“直接出去。”

何济世似笑非笑，站在原地不动。

等虢首封看清古希道一行人的身影，又是眼前一黑——

古希道把易云嫦倒挂金钩似的顶在肩上。小奶狗两截褡裢似地吊在他后背一荡一荡。

虢首封气血上涌地想：他怎么不干脆把人顶脑袋上去？这样云嫦抬头就没那么费力了。没错，仍然在定身硬化状态下的易云嫦，此时竭力地昂着下巴，一副使出吃奶劲也要望着虢首封的姿态。她倔强的小脸上写满了无声的控诉。

虢首封外表毫无波澜，内心慌得长毛，平生第一次生出怪异冲动，就，很想上网发贴求助：

不小心把老婆惹毛了，回去跪搓衣板还来得及吗？在线坐等场外救助。

易云嫦如果知道他内心的焦虑，肯定会告诉他：来不急！

何贞姑也知道古希道做法不妥，一边走一边比比古希道，对虢首封搓掌告饶：对不起，对不起，事有缓急，等尘埃落定了我们一起揍他！

后来的古希道：“？！”贞姑你为什么要做叛徒？

等动静消失了，何济世才不疾不徐地开口：“你不走？”

虢首封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动脚。他的直觉告诉他，现在最好别动。

何济世：“这里是幻阵入阵口，在这儿呆得越久风险越大，说不定一瞬间又会被拽入哪个小幻境里无法脱身。不害怕吗？还是说你的直觉又在发挥作用，告诉你站在这儿没事？”

虢首封转动脚踝悄悄卸去蓄积的踏空刃。“如果你让开，我保证马上离开。”他没好气地说，“还有什么要交代的？速度快点，我怕你撑不到对谈结束。”

何济世被虢首封的狂妄态度气笑了。“放屁，我不过是奄奄一息而已，离死还早着呢。不过你出去后愿意帮把手，就帮我最后一次。”

“就这？”这就是你挡道的缘由？

当然不是。

何济世犹豫一会，报出一长串数字。

虢首封微讶，态度也变得慎重起来。他听出那一长串的数字其实是座标。

“能记住吗？”

如果连这种小事都做不好，虢首封如何地坐稳夜行者老三的位子？灵府十八楼的办公桌上悄然出现一块木板，上面正刻着何济世刚口诵出来的座标。只要虢首封心念一动，就可以回灵府翻阅。

虢首封复述了一遍，一字不差。

何济世满意地点点头，接着解释：“这是回龙谷最后一个禁区的座标。”

虢首封的眼皮狠狠一跳。

“鉴定者欧菲死后，公家曾派部队来清理回龙谷。行尸不是全部摧毁了吗？”

鉴定者血案对外宣称是山民暴动引起的，但夔地少数高层都明白欧菲的死亡真相。

因为行尸出现的消息太过震撼，夔地高层一时失误才导致欧菲之死暴露到世人眼前。所谓“异能人欺凌引发山民暴动”，不过是事件泄漏后的亡羊补牢之举。真相往往比矫饰之后的还要粗暴。

“龙鑫献祭弄出来的禁制，一般异能人可没法破除。”何济世嘴角微微翘起，“如果破不了禁制就放任它搁那儿吧。”

这是不相信他的实力？虢首封看了何济世一眼：“放心，会把禁区和龙鑫一起绞成渣的。”

何济世大笑，胸口本就不牢固的肋骨中一小段滑脱下来，啪嗒落在脚边。

两个人都应声低头，盯着那截宛如空心的碎骨。

何济世没有费力去捡。他现在的状态相当糟糕，再弯腰下去恐怕掉的就不仅仅是肋骨了。十年来他一直觉得自己只剩下一副空心皮囊，内里血肉骸骨早已被挖空。现在掉在脚边的，不过是他十年前就已经失去的浮光幻影。

捡回来？

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