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菲听见身后尾随者的呼吸。

每当他踩断一根枯树枝时，后面的人仿佛在戏耍他似的，也会踩断一根枯枝。噼啪、噼啪的声音，忽而在后面响起，又忽然在左、在右不断地轻响。

尾随在后的人不扮野兽，扮鬼魅，故意把欧菲的心一点一点地提上去，吊在半空晃荡。

欧菲表面沉稳得一匹，其实心里慌得不能自己。

装野兽装鬼魅，都是针对性极强的恶意。欧菲可没有心大到坦坦荡荡走在前面，后背完全放空。他悄悄组织了一个精神防御的密网，肉眼看不见，但对方真的上前突袭，肯定会撞在网上感到千万把绣花针扎进脑袋的痛楚。这个防御网的灵感来自于不归森林外围的精神防御卸。欧菲虽然是低阶精神系异能者，但在运用异能方面也算是极具天赋了。

异能人的感觉比普通人要强几百倍。欧菲只觉得尾随者的目光有如实质，象针扎似的落在自己后背、左半身和右半身上。

他不挑明，尾随者也不急着现身。两个人一前一后，在密林里穿梭。他快，尾随者就快，他慢，尾随者也慢。

何家那个小崽子，竟然和他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当真以为他不知道是谁在背后搞鬼？欧菲冷笑。

再穿过一片果园，就可以进入回龙村了。

这次，公家派了五人小分队入驻回龙村做鉴定者鉴定。这些年自杀、无脑冒险人士越来越多，连带不归森林附近村庄里的迷途者数量也急剧增加。回龙村收留的迷途者人数近两年来一直高居榜首位置，公家机构里早就有人质疑，是不是真的有这么多迷途者。

如果不揪出两个害群之马，就会显得鉴定者很无能。这一次欧菲打定了主意，要把所谓的真相查个水落石出。

五人小组进入回龙村后，最年轻的欧菲被派到距离最远、位置最偏僻的何家做鉴定。其余四人则留在村子里坐门望诊似的，等着村里人自己把迷途者领来，一个一个地鉴定。另外四位鉴定者的异能运用都比欧菲强，欧菲不服不行。

一想到再不久，就有同伴能作自己的后盾，欧菲底气充足了，索性站定，回身冲后面喊话。

这是一次极被人诟病的失策之举。他太高估自己的异能，又太低估对手的能耐。还没有走进村庄，就迫不及待地挑衅仍然藏身暗处的对手。

“出来，鬼鬼祟祟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何正济轻笑一声，扛着铁锄头从树后闪身出来。“什么鬼鬼祟祟，见不得人？我只是担心鉴定者在归途遭遇不测，送一送你罢了。”

如果欧菲能稍微知晓一点点后来发生的事情，或者他对此有一点点自知之明的话，都会借坡下驴。那么他未必会结局凄惨。

可惜，他的自负、源自异能人士的优越感，社会菁英的俯瞰视角，以及对手微妙的示弱全都误导了他。哪怕他看见少年肩上锈迹斑斑的铁锄头，也没有产生一点警戒心。

欧菲被何正济一句话气得跳了起来。

欧菲说：“我一个异通人，需要你一个凡人护送？”

凡人？何正济的笑容消失。

“凡人”在灵界是带有一点贬义的名词。

古代辉煌的修真历史，华丽的斗法场景，都是灵界人脑子里磨灭不去的烙印。

尽管高科技越来越广泛地取代了玄幻法术，但并不妨碍灵界人无底限地憧憬追忆过往华丽的场景。

灵界人就象一群饮鸩止渴的傻瓜，越是普通平凡的人，越眼红还身负一点点异能的人。越求而不得，就越自卑——这就是现代灵界中，普通大众一个普遍扭曲的心理。连异能人也不能免俗，他们一方面自傲比下有余，一方面哀叹比上不足。

所有人享受着科技带来的便利，却始终渴望一种变数极大甚至极危险的法术便利。

所有人享受着法制约束带来的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安逸繁华，却缅怀着一个弱肉强食、胜者为王败者豚的野蛮时代。

只因为野蛮时代里的奇迹传说流传到了现在，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也可以玩一场勾心斗角、扮猪吃老虎的博命游戏。一切皆有可能——其实是古灵界留给后世人的遗毒。异能者也好，凡人也罢，在潜意识中都饱含深情地惦念一个根本不适合自己的时代。他们无视古灵界人古稀少的事实，不去追索古灵界灵气丰沛却人烟凋零的真正原因，把目光都集中在大能、天尊和天魔身上。甚至很多人幻想：

“如果我也活在那个时代，我一定会过得更好。”

“如果我能穿越回去古灵界，哪怕我象现在一样平凡，但在灵气充沛、法修盛行的世界里，只要我舍得拼、舍得死、舍得断舍离……千金散尽还复来，我的机缘比起那些千古留名的大能、天尊和天魔，只有好不会有差。我会比他们更强，取得的成就比他们更多，后人会更景仰我。”

“所以我差的是一个回到过去的机会。”

开什么灵界玩笑呢？

就拿婴儿来说，古灵界有百分之八十的婴儿呱呱呱的还没有落地，就被那些噬魂夺丹、没有人性的大佬们倒提着脚丫子直接生吞了好吗？给个机会回到过去，不过是给天尊天魔的晚餐餐盘里多添一道塞牙缝的肉丝罢了。大佬们最贪图肉质鲜嫩的口感，最喜欢刚出生的婴儿，或是刚长成的健壮小青年。

附带灵根，来不及修炼大成的人都逃不过“一食之命”。哪怕是晋阶天尊的大佬，也日常警惕，时刻当心突然出现一个更厉害的大大佬把自己一口吞了。

修法的人尚且苟延残喘，活得不象个人样。无法修炼的“凡人”就更不用提了。

因此“凡人”这个词，从古灵界开始，就是个贬义词。直到现代，经历了数千、万代有识之士的努力抗争，凡人的立场才稍有转变。

不过，再如何转变词性，被人指着鼻子称“凡人”，就和被人骂成“猪”一样，到底还是让人感到不愉快。如果开口的人还是个异能人，那矛盾就更加激化了。

欧菲话音刚落，就感到一阵心惊肉跳。他看着何正济把锄头放下来，手指在杆柄上轻轻摩挲。

何正济问：“说完了吗？”

欧菲：“……”

“说完了那我问你个事。”何正济朝他一直拿在手里的资料努努嘴，“你对刚刚鉴定过的两个人有什么看法？”

欧菲这才发现自己做错了一件事。他有质子袋啊，为什么不把资料塞进质子袋呢？就这么一直一直抓在手里，不就是告诉别人，他对这叠资料不放心，对上面某个人名耿耿于怀吗？

最糟糕的是，何家小子一眼就看穿了他纠结的根源。

虽然现在再收起来已经晚了，但欧菲还是把资料一并收进了质子袋。

何正济哧的一声冷笑。他脸上的笑容，和刚刚鉴定过程中，挑衅欧菲的表情一模一样。

这小子没什么能耐，也敢看不起我？

欧菲瞬间怒了。他又犯了第二个大错——失去了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