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争把孩子往弟弟怀里一塞,自己转身就走。
“回来!”古塔一手抱住昏睡的小古希道,一手媷住哥哥怒问:“你干什么去?”
直到这时,易云嫦和虢首封才感觉旁边的“人”活了过来。
“你带小道找地方躲躲,我下去救人。”
古塔瞪大一双铜铃大小的豹环眼。“什么意思?叫我带着小道躲起来,你去救人?我不同意!”
“你是上将,统筹指挥作战的能力谁都比不上,联合部队不能损失你。小道还小,连自己也护不住,就别下去添乱了。而我,古战场上出生入死二十六年,和行尸是老对头了。实战方面,我是最了解它们的人。”
“自然是我下去救人。”
“下面是什么情况你看不见?”
“看见了。正因为看见,所以我必须去。”背衬死亡与灾难的布景,古争脸上却是古井无波的表情,平淡而宁静。他拍拍弟弟青筋暴起的手背,示意松手。
“如果想做英雄,”古塔强行拽住他,咬牙说,“我们换一个时间再来做英雄。现在该考虑的是如何最大化保住自己。保住自己也是保住生命。如果连自己的生命都无法苟全,又如何确保其他人?看事情不要只看眼前,放长远一些。想想地渊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想想你背后除了古战场和基地,还有整个灵界!”
“二哥,不是所有的死亡都叫牺牲,也不是所有的牺牲都是奉献!”
古争怔忡,一瞬间感应到的是天地间岁月时光的流去,青春韶华的不再。曾经追在哥哥们身后跑,哭得涕洒纵横的小弟弟,如今也变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独立思考,有自己主张的男子汉了。相比弟弟的风华正茂,他尚在壮年,却已经触摸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
古家家训是“悍勇向前,生死无畏”,在这种不怕死的指引下历经数代人的牺牲,终于出现一个会迂回前进的人。
古争满怀欣慰。
“放手。让我下去。”
“不。”古塔冷硬地拒绝了。
古塔这时候还不是司令官。
古家的发迹以古塔这一辈最为闪耀。一辈三兄弟,父子齐上阵,大哥最早牺牲,算是为后面两个弟弟垫底。二哥古争以一等兵的身份年纪轻轻入伍,出征二十六年,在行尸怨灵堆里闯进闯出而不身殁,创造了一个基地里广为流传,近似神话的传奇。
而担任联合部队最高司令官的古塔成为古家最大的闪光点,也最广为人知。就连古塔自己,也是说“我肩负两位兄长的遗愿,接下古战场上最沉重的责任”。对古塔而言,古战场上最沉重的责任就是司令官应承担的责任……保证百万军人和他们的眷属日常作息运作正常,保证古战场的封锁不被突破,保证灵界不受尸潮灾变所侵。
出现在幻境中的古塔,虽然还未成为后来的伟人,身上已渐渐形成一股王者气势。当他想借气势压制别人时,即使是熟稔的亲人,也会感到被压迫后的难以呼吸。
古塔说:“我已经联络了基地。最快半个小时,飓风营和集风营的人就会赶过来处理善后。”
飓风营是攻击部队,以速度快而闻名;集风营则是时空裂缝补缝师集结成的部队,属于后勤部队,填补时空裂缝,尤其是填补死亡裂缝最优秀。
“处理善后。”古争随手一指山坡下被大片大片行尸追得乱无章法的活人。“善后的意思,就是要把他们一视同仁了?”
古塔随着他手指的方向扫过一眼,目露不忍。
没错。等战队过来,山坡下应该没有活人了。所以叫处理善后。
“半个小时。最多半个小时。如果谁能坚持到那个时候,就能得救。二哥,能来参加葬礼的人,不是军人就是军人眷属,谁还没有一些防身的装备?墓地岛的险情不仅仅是我通知,还有其他人已经联系了总部……救援马上到,在那之前,保护好自己就行了。”
古争一把揪住弟弟的衣领:“古塔,他们都是来参加希莱葬礼的人。不是亲戚,就是朋友,都是来参加我儿子葬礼的人!”
“所以他们会理解你的!”
古争推开他,转身就跑。
“二哥!”
古争顿住,最终回转过来。这一去,很可能就回不来了。有些事,一直一直埋在心里不说,他觉得死了都会不瞑目。古争斟酌了一番,给自己留了些说话的时间。也许,这是和弟弟说的最后一番心里话了。
古争慢吞吞地问:“你还记得两年前,希莱参军的那一天吗?”
古塔喉结微动。记得,怎么不记得?那一天古争蛮横地阻止大儿子古希莱,两个人就堵在家门口大吵了一架。他也象现在这样,抱着睡过去的小古希道,站在一旁看着。他是希莱的亲三伯,又是联合部队的高级军官,于情于理上都没法加入那对父子的争吵中。帮衬哪一边都不合适。
作为世袭罔替的古战场军人,他不能阻止一腔热血的侄儿报名参军。
作为关心后辈的长辈,他亦希望侄儿听从家里安排,先去军官学校继续深造,走不同于父亲的辉煌晋升之路。如今古家每一个人都不是基层小人物。不需要为了一个深造名额,而放弃中庸的一批、提拔优选的一个。只要姓古的愿意,都可以获得一个深造名额,毕业就是军官。如果愿意,在后面混一辈子都可以不必上前线。
再也不会象过去,耗尽父辈血汗,才可怜巴巴地卖惨得来一个深造名额。
古争凭自己的努力和无与伦比的运气,拼了二十六年才换来一个上校身份,荣誉退居二线;古塔凭借自己的智慧运筹帷幄,不用拼在一线前面,也成就了古家地位的普遍上升。
两兄弟各有千秋,都是古家不可替代的顶梁柱,也是后辈们争相模仿的榜样。
身为古争的孩子,古希莱模仿自己的父亲。他毫不犹豫地选择十六岁不深造,去当兵,没想到第一个反对他的就是自己的父亲。不仅是第一个反对,还是最激烈的反对。古希道人都蒙了,没料到他因循旧例的选择竟然成了亲情决裂的开始。
“希莱那孩子视我为榜样。”古争静静地说。他是个沉闷的男人,很多话都闷在了心底,现在则不吐不快。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
“我却没有给他作出最正确的榜样……我没有告诉他如何思考,没有告诉他如何选择最适合自己的道路,更没有告诉他辉煌荣耀不是光靠模仿可以得来……我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没有告诉他该如何塑造自己的人生。”
“年青时凭一身蛮力横行战场,鲜少顾虑家人、顾虑朋友,只顾着自鸣得意,自以为有功。”他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吹着口哨,潇洒得意;他精神焕发、整装待发,把回头一望,望见的家中那一室明亮橘黄灯光和门口送行的妻儿老小视为理所当然。
“后来退居二线,还总指正希莱,觉得他做得不对,做得不好。哪怕是看他带着小道一起生活,也总觉得他对弟弟不上心,不是做兄长的料子。我训斥他,我总是训斥他。”
古争自己回想,几乎想不起表扬长子的时候。
可是后来,他独自坐在不开灯的房间里,月光铺在地面上,勾勒出一个孤独佝偻的侧影时,他看着影子,眼前却总是闪过希莱挨训时逆来顺受的表情,隐忿不屈的眼神。
古争喃喃地说:“他一定对我失望很久了。因为真正的我从来就不是他心目中无私奉献、不畏牺牲的英雄。”
所以才会在离家前爆发出那次大吵。
古争眼里忽然泛起水光,仿佛又听见希莱歇斯底里,大吼大叫的声音……
“你根本就不爱我。你只爱小道。我对你来说,就是个累赘。因为我没有按照你的意愿成为一个合乎你心意的人,所以你恨不得把我塞回娘肚子里重生一次。可惜,”古争还记得儿子微微耸肩,半是自嘲半是自弃的表情,“娘早死了。”
他狠狠扇过去一巴掌。夫妻俩鹣鲽情深,妻子难产早亡之后古争发誓不肯再娶。他是成全了对妻子的情义,到最后却疏忽了对孩子的照顾。
古争扇完巴掌就后悔了,愣愣地看着被扇出眼泪的古希莱,忽然想到多久没见这孩子哭了?
古希莱,十六岁。
他儿子才十六岁。
大好年华,却选择了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条路。
他想让他改道而行,却发现还要扭转他的观念,想扭转他的观念,却发现已经来不及了。
结果他只能默默地看着十六岁的少年泪痕不干,背起行囊转身离开了家。
古希莱头也不回,背影决绝,根本不知道离家之后,大门又敞了一天一夜。被他贬斥成怪物的父亲在门口站了大半天,再靠着门框坐到第二天早上。
满地寒霜,满室孤寂,满身沉痛。
第二天早上的曙光,照亮两鬓骤成霜雪的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