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三日,天气晴,万里无云,一连串狐兽崽崽被老师从培育园领到孤兽院。
闻讯而来的认养者挤满庭院,难得看到那扇百兽浮雕的铁门敞开,二三十只未成年挤在门口。其中一些超龄的狐兽,没有觉醒征兆的很快就会被放逐保护区,剩下有觉醒征兆的,才能留院等待认养。
园里和院里的工作人员对照名单交接。
“胡三十八。”
“胡三十九。”
“胡四十一。”
“胡五十五。”
每喊到一个名字,都能引起认养者虎视眈眈的窥视。
资质优异的胡四十一是个快觉醒完成的一尾少年,招致最多瞩目,却也最为不屑一顾。他自从相依为命的父亲出事,情绪一直不高,尾巴都蔫了吧唧垂落在地,烦闷地瞪着庭院里咋咋唬唬的人类,十分不喜的模样。
但也阻止不了认养者对他的偏爱。
“哇!你看到没?他的尾巴刚才有一瞬间隐身了,是不是马上就觉醒完成了?”
“可惜了!要不是单亲丧父,这么好的资质也不至于流落到孤兽院。”
旁边三尾青年面容成熟看着都三十几岁了,皱眉扫了眼围观人群,骂了句:“无毛猴子!”
“操!他是在骂我们吗?!我还没嫌弃这老狐狸年纪比我都大呢!”一个才奔三的认养者撸着袖子就要上前,旁边好友赶紧拉住。
“哎哎哎,消消火!听说有个三尾似乎跟胡屠将军一样觉醒了天赋,指不定就是他!”
“啧!”奔三认养者讪讪收回脚,嘟囔道:“难怪骂人都这么有底气!”
一尾狐或多尾狐,已经有觉醒征兆开始化形的都零零散散地独立于狐群,即不屑搭理人类,也不屑搭理没有觉醒的多尾同族。
高龄或年少的多尾狐兽,也都识趣得躲着人形狐兽,仿佛过早品尝到人情冷暖,每每被点到名字,也都瑟缩着畏惧人类的目光,像是明白他们会说些什么,跟其他兽形兄弟姐妹挨挨蹭蹭挤作一堆,抱团取暖。
“——猛然看到这么些头多尾,真让人生理性不适。”
“我也是诶!虽然知道它们生来就这样,不应该有偏见,可一看到一条条尾巴挤在一起,就像看到蛇窟里交缠的蛇群,有点恶心犯呕。”
“唔……我不行了,我眼晕,想吐。”
佘寐打着把黑伞,身穿白色半袖衬衫,懒散地站在人群里,看见沉默的大多数认养者虽然顾及口德没说什么难听话,但也都脖子后缩、表情忌讳,像是眼睛得了洁癖,多看一眼都能被脏到。
再去看狐兽,交接已经进入尾声,站在一个个真空圈里的人形狐兽面露不耐,热得心浮气躁的胡四十一更是来回走动。
兽形狐崽宛如织连成片的彩色毛毯,看到胡四十一走过来,就摩西分海般让开一条路,垂落的尾巴像一把把大扫帚,连带把地面也清扫干净,不碍着胡四十一的脚。
不引人注意的外围,一只即不傲然独立、也不报团取暖的狐兽崽崽像是受到了排挤,孤零零地窝在远离狐群的阴凉的墙根下。
也像是不愿意惹人注意,老大一团身躯,小心翼翼地缩成灰蒙蒙的一坨,小脑袋都深深埋进胸前。
姿态有些奇异。
一开始佘寐根本注意不到它。
只是在其他不论人形兽形或因丧父丧爷、或因被父母抛弃而心情低落、尾巴垂地的狐兽里,只有这只不显露丝毫……甚至看不到它的尾巴。
身量也要臃肿许多,明明头也不大,身躯却胖得比例失调,像得了巨臀病似的,呈葫芦样,隐约有些古怪。
直到胡四十一走到它面前,它后知后觉地移开些许位置。
“你看,那里——”
庭院中的人声隔着一段距离传过去应该不算清晰,那团小东西却浑身一抖,像是敏感地察觉到这种芒刺在背,臀部又泄出点痕迹。
原是夹着尾巴塞到屁股底下,用身体藏住。
“哇!我还以为是个断尾呢!”
“……就说刚才怎么没看见尾巴,原来早藏起来了。”
“不就是多尾狐吗?有什么好遮遮掩掩?”
人类的议论纷纷像是把火,本就烦躁的胡四十一伸脚踹向那只“巨臀”狐兽。
“都说多少次了!把你那堆恶心的尾巴夹好!”
“真是看见就想吐了!”
“丢人现眼!”
“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同族!!!”
在胡四十一的连连咒骂中,狐兽在地上连滚四五圈,下意识用尾巴保持平衡才险险停下来,下一刻,又猛然僵住!
人群哗然!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我的乖乖!我没看错吧?居然有九条尾巴!!!”
“大开眼界!”
“唔——我要吐了!这么多尾巴撑在地上就像多足蜘蛛,最受不了这种了……”
“碰!”
仰面朝上的九尾狐兽突然卸了力,滚落在地,一条条大尾巴像合拢的花瓣蒙头盖脸,严严实实,好似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了,缠成巨大的毛茧,整个身体都躲在毛绒绒里瑟缩一团。
像是藏在光线里卑微到骨子里的尘埃,恨不得蒸发在空气中,不想被人看见。
可也只是掩耳盗铃。
能堵住周围异样的眼光,却堵不住喊着恶心的声音。
“还是多看看一尾洗洗眼睛吧!”
认养者短暂停留在九尾狐兽身上的目光,再次回到一尾少年身上,接连捧起臭脚。
“狐兽虽然武力值不高,但这只一尾踹狐的样子还挺带劲!”
“就是脾气不太好。”
“本来家逢巨变,还处于恼人的觉醒期,身心俱痛,正常。你看你们女的来大姨妈不也是格外暴躁?都需要发泄发泄嘛!”
“反正我喜欢乖一点的崽崽。”
“那只九尾倒是看着又乖又老实,打不还口、骂不还手,你愿意养?”
“说什么鬼话!我又不是做慈善的!”
众人对九尾狐兽不屑一顾,只有佘寐,目光前所未有地专注于那只浑身又脏了一个色号的九尾狐兽。
目光从头灌注到尾。
不仅是惊喜于它的九条尾巴,佘寐还发现:刚才它在地上翻滚,阳光落在皮毛上,反射出些许异样。
这样见猎心喜的目光,九尾自然注意到了。
点名的老师喊了三遍,走神的九尾才迟迟应声,收敛尾巴,在老师合上名单后跟随大流,往兽崽宿舍方向走。
它夹着尾巴远远地缀在狐群最后,依然感觉到某一方向传来的目光,专注而灼热。
随着队伍朝着目光来处靠近,九尾僵硬的四肢差点同手同脚。
最初当所有目光宛若千万根针扎在身上,被刺痛的九尾满心只想独自舔舐伤口,并未注意到那道惊讶的目光与别人有什么不同。
直到别的目光相继撤离,不再关注一只恶心的畸形,那道目光依然穿越一只只比它优异的兄弟姐妹,落在它身上。
退去惊讶后不是图穷匕现的嫌恶。
反而平和、温厚。
平和到连一视同仁的爷爷都从未用如此毫无偏见的目光看着它,就像它没什么异于他狐的丑态……不!甚至那充满温度、暖意的目光,仿佛它是什么稀世珍宝,值得他格外青睐;而他若大地宽厚的目光,也足以包容它的一切不堪。
在他的目光里,九尾像是回到母体安逸的羊水里,被如水流淌的温柔意包裹,也越发不敢坦然面对他的目光。
它不清楚那道目光为何待它如此不同?
是那个青年生性善良?——可连那些自诩善良的人也觉得九条尾巴实在密集到让人生理性厌恶了,哪怕口口声声说着不带偏见,只是就事论事。
那是青年眼神不好?——若是看清了它丑陋畸形的真实面貌,这样温和的目光会荡然无存吧?
九尾忐忑地逐渐靠近那道目光,身形越发瑟缩,也越发陷入自卑的深渊!
*
从小到大,九尾都活在一种孤立无援中。
其他兄弟肆意打闹,享受父母疼爱的时候,它得到的只有父母的冷言冷语冷暴力,满怀嫌弃,冷眼旁观着其他兄弟排挤它、孤立它,耻于与它为伍。就像跟他流着同样低劣的血,都会拉低档次。
也仿佛它活着,就是羞辱父母的烙印,恨不得将它抹除。
他们忽视它,不屑提及它,就像从未生过它,只有祖父温柔待它——但祖父的温柔也会施予其他多尾兄弟姐妹,这并不特殊。
它特殊的只有九条尾巴。
“丑陋!”“恶心!”“看了就想吐!”“遗传基因的低劣!”
闲言碎语不仅侵袭它的生活,也勒得父母喘过气,抬不起头。在外面受了气,窝了火,回家便要拿它这个“罪魁祸首”出气。
它知道父母多希望丢弃它,如同它恨不得自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兽。
祖父的善意却让它与父母陷入两看两相厌的互相折磨之中。
它不知道挨过多少毒打,听过多少恶毒的咒骂……最艰难的时候,它在寒冬腊月被赶出屋子,绑在结冰的柱子上,没有食物没有水,浑身遍体鳞伤,舔舐一下伤口,舌头都会冻在毛上,饿到极处也只能吞咽雪水。
休假回家的祖父发现它的处境,只是徒劳地训斥了父母兄弟毫无怜悯之心,勒令他们好好待它。安宁的日子维持不了太久,等祖父回归基地,他们故态复萌,把从祖父那经受的怨怼恼怒变成毒打施加到它身上。
这种情形直到十三岁,它到了可以送培育园的年龄,才得以终结。
眼下祖父出事,父母就迫不及待地遗弃了它。
它并不感到失落,也无怨恨,反而有种迟来的解脱。
再次失去培育园这个避风港,它知道,哪怕它乖巧听话,老实安分,什么都不做,依然会受尽白眼。
就像那些欺凌它的狐兽,不是因为它性格讨厌,不是因为它不听话,也不是因为它做了坏事,甚至不需要任何理由——只是因为它生来就是畸尾。
天生比它们多了八条尾巴。
如果九尾注定无法觉醒,为什么还要让它来世间走一遭,受尽不公的待遇?
它就不该出生。
也许,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错误。
生为天残,既是负罪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