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裕和过去十六年的人生,无论是谁来看,都会认为是“成功”的人生。
他出生在富裕家庭,不用为金钱发愁。父亲是地方议员,社会地位很高,母亲是传统的贤妻良母。
清水裕和的容貌清秀,成绩优异,一直到高中,都是师生眼里的“好学生”。学校里不少女生会用芳心暗许的眼光偷偷打量他。
如果就这样顺利地从大学毕业,他或许会凭借不错的学历和父亲的人脉,从事政治,引领那些无知的市民。
但他一直有种“割裂”感,与家庭、与学校,与社会的割裂。
严苛的父亲,卑躬屈膝的母亲;为人师长却在巴结他一个低年级生,还有连这种程度的试题都抓耳挠腮的同学,他们有什么资格进入社会?
无聊,厌倦,烦闷。
周围一切都让他觉得作呕和窒息。
他第一次向父亲提出休学,被男人狠狠地扇了一耳光。母亲失望的眼神和跪在地上抱住他呜咽的声音,就像苍蝇嗡嗡叫一样烦人。
他回到了学校。
为了满足母亲的愿望。她恐惧被那个男人抛弃,生出一个优秀的孩子是她唯一的筹码。
清水裕和重新戴上圆滑的面具,融入了同学之中。
很是偶然的,在某个小说迷同学的推荐下,他接触了推理小说。
起初他只是为了和不得不应付的同学有共同话题,对方是某个商会会长的儿子,和他交往对父亲的事业和今后的发展有利。
但他很快陷了进去。
里面的逻辑推理、作案手法、作者和读者间的较量,和抽丝剥茧以为找出凶手,却在结局迎来巨大反转的惊喜。
无论哪种都令人神往。
仿佛他在下一场盘根错节的棋局,与他旗鼓相当的对手,是小说的作者。
但他很快又重新感到失望,他将书店里能买到的推理小说看了七七八八,除少数精品,大部分都粗制滥造,情节老套,手法也漏洞百出。
清水裕和偶尔在网上和同好交流观后感,在某推理论坛上,他认识了一个ID叫“白领”的推理小说迷。
对方自称十年书龄的老读者,古往今来市面上大多推理向作品都看过,问过他的要求后,白领向他推荐了几本小说和电影。
他不抱期望地购入,居然都是精品。
就这样他和上班族在网络上渐渐熟悉了起来。
时间长了,他将自己的烦恼诉诸对方。
白领安静地听完,对话框沉默良久,才发来一段话。
【清水君有没有想过,人和人的才能是不同的。】
【就像历史上跨时代的科学家,总被愚昧的民众误认“疯子”。人无法理解超出自己常识的东西,你恰好就是拥有过人才能那一类型。】
清水裕和豁然开朗。
是啊,不是周围人太蠢。
他和别人是不同的,他拥有才能。
之所以喜欢推理小说,也是一样的道理,那些作者绞尽脑汁写出来的东西,有一瞬间能跟上他的思维罢了。
与此同时,他不再对学校的生活感到迷惘。
他确信自己无法从阿谀奉承的教师身上学到东西,一个月后他离开了学校,在白领的建议下,到了博多,面见网友,结果白领在他到的前一天出差了。
博多表面上是一个繁华的城市,据说3%的人口都是杀手,尽管一开始他并不知道这一点。
清水裕和意外卷入了一场绑架案,他借助白领最近向他推荐一本推理小说里相似的情节脱困,却没有马上离开博多。
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找到了生存的意义,那种智慧凌驾他人之上的自觉,劫后余生的爽快,让他像酒精患者一样上瘾,以此为契机,清水裕和彻底堕入黑暗。
他利用小说里学到的知识,成为了一名职业杀手,但事情并非一开始就很顺利。
现实并不能完全按照推理小说里编排那样发展,好几次他露出马脚,差点被警方抓住。
身为议员的儿子,他怎么能坐牢!?
那个时候,拯救了他的人,是樱子。
总是对他微笑的胜利女神。
小说里的完美犯罪主义者。
然而,然而。
“为什么不愿意跟我走呢?樱子。”
他迷惘地凝视着对面神情冷酷的茶发女性,她一脸厌烦的看着他,仿佛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樱子小姐,您救了我啊……如果没有你,我坚持不到现在。”清水裕和深情地表白,他看着手里的引爆器,恍然大悟地念叨,“啊啊,我明白了,您是对我的表现不满意,我还没有通过您的考察对吗?”
“是外面那些市民还活着的错吗?您觉得我优柔寡断,请放心,樱子小姐,我现在就杀了他们。”
他说着要按下引.爆器的按钮。
中原中也:?
这家伙的思路是怎么转到这种诡异地方的?
“够了,住手。”他忍不住制止,在这种人山人海的商业街引.爆炸.弹,已经算恐怖.袭击了,连Mafia都不会做这种老套又无意义的事。
清水裕和闻言不可思议地盯着他,神情很明显动摇了,激动地说:“为什么?樱子小姐,你难道在担心那些人?不可能,樱子小姐不会在意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他们和你根本就不是同类!只有我,只有我能理解你的智慧与谋略!也只有拥有才能的人才能看见‘同一片风景’,这是你在《冬眠》里亲口说的,不是吗?”
中原中也冷冷地看着对方,不为所动。他没有看过她写的东西,但听清水裕和自说自话了半天,沉默数秒,突然笑了笑,他的笑容里有一种锐利的意气,面露轻视,一针见血地指出:“你……从头到尾都活在臆想里吧?理解她?别开玩笑了。”
听过她抱怨,和她相处,为她保驾护航,还有交换身体的人都是他。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家伙,也配说了解她?
不管六年前发生了什么,樱子又是怎么一回事,他只知道,她是西野瑞穗,这就够了。
清水裕和被他语气里的讽刺刺激,少年出离愤怒,被戳穿的仇视,与仿佛看见作品主角ooc的痛苦同时在他脸上展现,他正要说什么,清脆的风铃声忽然响起。
咖啡店的玻璃门被人推开,橙发蓝眸的青年闯了进来,带来了室外寒夜里的一阵冷空气。
两人俱怔。
“你怎么来了?”中原中也微微皱起了眉。
“你手机没接,通讯又突然断了。”西野瑞穗注视着他,说得坦然,“我很担心你。”
“……”
他不自在地沉默了会儿,无奈地说:“我没事。”
她在这儿,他反而担心。
被无视的清水裕和:“……你怎么进来了?快滚出去,不然我引爆炸弹了!”
他紧握着手里的引.爆.装.置,情绪激烈。
可恶,怎么回事,事情为什么不能按照他预想的发展?
上次在歌剧院和十六夜老师见面后,他委托了在博多地下市场异常活跃的某个黑客,调查了出现在老师周围的男人,对方查完后将委托金开到了三倍,才含糊地告诉他那个男人与横滨最大的黑色组织港口Mafia有关,大概率是高层,建议他远离两人保平安。
但他怎么能甘心?好不容易找到樱子小姐,终于樱子小姐愿意见他,还将地点定在了她初登场的咖啡店,他不能轻易地放弃!这样他和那些胆小怕事的“一般人”有什么区别?
西野瑞穗被少年冲动的声音提醒,愣了愣,回过神地看向对方。
四目相对,清水裕和得意地把引爆器在面前晃了晃。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仔细地观察着对方的语气、表情。因为不能很好控制异能的关系,曾经,她总是在不经意间读取到他人记忆,笑容可掬的人回忆未必亲切,低头哈腰的人记忆中也有为了家人而努力的温情。人的内心与脸上的表情不一定一致,但大部分人,极力掩藏,神情中也会泄露蛛丝马迹,久而久之,她对他人情绪的变化很敏锐,也将这种能力改头换面运用到了写作中。
“你先出去……”中原中也对她说。
“我没必要在意那些人吧。”她打断了他的话,与他对视,她展露了一个微笑,视线重新落在了少年身上,面不改色地反问。
中原中也于是默然,尽管她的发言出乎意料,不像她平时的作风,他愣了下,很快放下心。他转而警惕少年的一举一动,以防万一。就算有什么,他也会替她兜底。
“你应该调查过,我是港口Mafia的人,”她假借“中原中也”的身份,镇定地引导,“你手里的引爆器能阻止警察们进来,但人质对我来说没有意义,你又能拿出什么筹码呢?”
嫌疑人的执念是“樱子”,但他并非穷凶极恶到能目空一切的存在,自大、虚荣、怯弱,种种弱点在他身上淋漓尽致。
他想要见到樱子,可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樱子。
感谢差点将她拐入娱乐圈的某位经纪人,虽然只短暂培训了她不到一周,为了一个巧克力广告视镜锻炼的演技,希望能将对方糊弄过去。
少年表情明显慌了:“不要过来!”
“放心,我对抓你也没有兴趣,”西野瑞穗担心他一激动把按钮按了,刺激完不忘若无其事地安抚,“我们来聊聊樱子的事吧。”
“你怎么看待樱子,还有所谓的完美犯罪?”她淡淡地问。
西野瑞穗尽力地吸引着少年的注意,中原中也了然地放轻脚步后退,从另一边绕向清水裕和的背后。
“樱子小姐是我的光,她无数次救赎了我……”清水裕和神神叨叨地下意识搜寻茶发女性的身影。
“但是世界上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完美犯罪。”她快速截断地说,重新拉回了少年的视线。
他目光尖锐地盯着她:“不可能!”
清水裕和慢慢露出了一丝笑意:“我明白了,你在嫉妒我,嫉妒我如此理解樱子小姐。你没看过那些新闻吗?都是我做的,我利用十六夜老师书里的手法,完成了‘完美犯罪’!”
“所谓‘完美犯罪’,是小说里才有的概念。当然你也可以认为,超过诉讼时效,知道手法也无法找到证据之类的犯罪,是完美的犯罪。”她奇怪地说,“但‘四季’系列里的手法并非如此。‘她’在写作的时候,有意识保留了并不明显的BUG,为的就是防止模仿犯罪。何况现实中真实的犯罪,不可能完全与小说里故意设计的场景对上。如果你实际操作了就明白,里面的手法是不能在现实中完美复原的。”
先前还致力于“维护樱子完美形象”的清水裕和,听到这句话却奇异地保持了缄默,他神情扭曲了一瞬,接着恍惚了起来。
“但无论怎么说——”
她背着手,轻轻地勾了勾唇。
下一个瞬间,少年肩膀一痛,他惨叫出声奋力挣扎,却来不及,中原中也握住他肩膀,使他手臂脱臼地轻松夺走他手上引.爆.装.置,然后一脚将他踹翻在了地上。
少年撞在咖啡桌上时,被一壶还未完全凉透的咖啡烫到,捂着眼睛在地上翻滚。
门外等候已久的警方鱼贯而入,将清水裕和死死地按住。
“往人质身上绑炸弹这种套路都太老了,才不是我要的完美犯罪。”
她冷哼了一声,将刚才的话补完。
中原中也将引爆器顺手递给最先冲进来,还不小心用跟鞋踩到犯人手背的辻村深月。他偏头发现她在看他,两人目光相接,他愣了下,冲她笑了。
“做得很好。”他走近地说。
刚才,她看着他的眼睛说出那番不似往日风格的言辞时,他读出了她的潜台词——“请相信我”。
结论来说,配合得还不错。
他伸出手习惯性地摸了摸她的头。
“……中也先生,注意你自己的形象。”她察觉正要向他们走来的辻村深月诧异的眼神,小声提醒。
中原中也:“……”
疏忽了。
“怎么可能……我怎么会被抓住,我是有才能的人,我和他们都不一样!樱子小姐,救救我啊——就像以前一样……救救我!”
被按在地上的少年不死心地拼命挣扎,他求助的视线落在了两人身上,中原中也下意识挡在西野瑞穗的面前,不耐烦地蹙眉。
清水裕和被按在地上时,挂在脖颈上原本藏在衣服里的项链掉了出来。
挂饰的造型有些奇怪。
作为饰品来说太过简单,就像把一块未经打磨的原石随便找了根绳子串起来了一样。
辻村深月看到少年跟前的“红宝石”却脸色一变:“将‘宝石’拿开!”
但还是晚了一步。
清水裕和匍匐在地上叼住项链,将宝石在口中咬碎,吞咽腹中。
少年痛苦地蜷缩了起来,满头大汗,撕心裂肺地哀嚎起来。
“喂,你没事吧?”围在他身侧的警方以为他打算自杀,蹲在他面前关切地问,准备急救。最先握住少年挣扎手腕的一名警察,只觉得他手中触碰到的皮肤,温度高到吓人,根本不像正常人类该有的体温。
“快离他远些!”辻村深月急促地警告。
下一个瞬间,原本像是要死去的少年突然苏醒,他睁开的眼睛流露出鲜血一样的赤红,像是下一刻就要留下血泪,轻描淡写地挥拍警察——身强力壮的警察沙包似的弹开,撞在了墙壁上。
“樱……子……小……姐……”
少年每说一句话都有血从他的眼、耳、口、鼻流下。
西野瑞穗觉得这场景太诡异了,她忽然想起地嘀咕:“我就说他怎么能从二十楼跳下去但刚才那么弱……原来是因为那颗宝石。”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后退。”中原中也伸手拦住她,低声嘱咐。
“清水裕和,你已经被逮捕了,停下来!”辻村深月拿出枪,厉声。
但少年仿佛无知觉,他没看枪口,目不转睛地盯着茶发女性,西野瑞穗抿紧了唇,悄无声息地摸向腰间。
中原中也在Mafia里体术排在第一列,就算失去异能,面对多数人也有一战之力。但他和西野瑞穗换了身体,女孩之前几乎没经过任何锻炼,就算这段时间他加强了训练,短时间内她的身体素质也不可能提得太高,肌肉的爆发力跟不上他的眼力和动作。
何况清水裕和显然以生命力为代价,获得了某种特殊的能力。
中原中也没能完全避开,被清水裕和近了身,少年手上力气大到惊人,从被卸下关节脱臼的人类的手,变成了野兽的爪子。
就像要将刚才遭受的屈辱报复回来,他手臂被抓伤。接着枪声响起,中原中也听出枪响的源头,意料之外地抬起视线。
开枪的并非全副武装的警察,或异能特务科的特工。
而是西野瑞穗。
她的手很稳,就像他教的那样,右手握住枪托,左手维持稳定。
她表情慌乱了一瞬,发现没打中要害,才放松下来。
异能特务科的辻村深月上前,将还想挣扎的犯人撂倒,压在地上,铐住他的手。
“谁给你的药!?”她冷静地质问,“你知道这种东西有依赖性吗?只要服用一次,就会像毒.品一样越陷越深,最终死路一条。无论是谁把它给你,都没安好心,你难道还想包庇这样的人?”
药的效果在渐渐消失,清水裕和慢慢从混沌,仿佛无所不能的状态中清醒,一度忘记的痛觉再度出现,浑身像被卡车来回碾压般剧痛,他抽搐起来,突然感到后怕。
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究竟是从哪一步开始做错了?
他开始想到学校的光景,想起母亲为他做的爱心便当,食材总是很丰富,同学总是很羡慕,但他觉得有些羞耻。还有父亲……父亲看见现在的他,会作何感想?
“是……一个男人,”他发出了像是野兽死前悲鸣的声音,“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利用人质,还有化学烟雾的制作方法都是他告诉我的。他将宝石给我,说能让我这样的一般人,也成为异能者。他还说,宝石的名字是‘潘朵拉’。”
“对方长什么样?”辻村深月进一步追问。
“白色头发——”
清水裕和没能将话说完。
一颗狙击弹从外面射入,击穿了落地玻璃和他的头颅。
少年倒在血泊中,与他的自命不凡和美梦一起。
外面爆.炸.物处理班已经到了,他们顺利地拆掉了无辜市民身上的炸弹。喜悦的哭泣与警鸣汇聚一片。
咖啡馆对面,某个适合狙击的地点,一个上班族装扮的男人摘掉了脸上厚重的黑框眼镜,他身上有个公文包,里面装着能迅速组合成一把狙.击.枪的材料。
当然也可以将其改造成普通的笔记本电脑作为伪装。
这是白领模样的上班族近期得到的异能。
“代号‘粉丝’,已确认死亡。且死前与目标有一定接触。第一阶段计划顺利完成……”他拿出手机,一边向某位大人物汇报工作,一边拐入某条暗巷,迅速离开了狙击现场。
……
清水裕和孤注一掷的行动,给中原中也造成了一点擦伤,他闪得及时,伤口并不严重,没当回事。辻村深月却突然拿出“十六夜”责编的姿态,恰巧医疗车也来了,让他处理完伤口才准走。
西野瑞穗双手双脚同意,在中原中也一脸无奈地被送去包扎时,她看见他风衣上沾了不少血,去附近还开着的服装店买了件外套,返回等红绿灯时,她脑海中浮现清水裕和死前的模样,走了下神。
红灯转绿灯。人流交汇。
在走到马路中间时,与她擦肩而过的黑发青年脚步微顿。
“刚才发生的事……很精彩哦。”
他低垂视线似乎笑了一下,带着一丝戏谑的声音,羽毛般轻巧地飘落。
她霍然回首,那人的身影却如一滴水融入海洋般消失了。
“你在看什么?”中原中也见她一直没回来,出来找她,见着的就是她站在马路边望着对面发呆的场景。
西野瑞穗一头雾水地摇了摇头,她把手里纸袋递给他:“给,外套。”
他伸手拿起,是件黑色的大衣,挺符合他的审美。
他将外套披在肩上,遮住了伤口和血迹。天空仍旧是被各种霓虹灯管照得偏灰的黑色,离天亮还早。
“走吧,回去了。”
中原中也理所当然地对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