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法理来?说?,这?人现在也就是个待罪的汉奸而已?——而且还是同时犯了领军喊门和冒充先皇这?两重大罪,够株连二十多族的了,消息即使很快被送到了北京,朝廷也不可能?对其?做出什么特殊的反应。无非是不少心中还念着正统的大臣,暗自嗟叹罢了,如?今这?局势,还有谁敢多说?什么?别看在许多事上,大臣们都敢和皇帝吹胡子瞪眼?睛,但在那人已?经病死,余下两个皇子又极为?幼小的情况下,这?个话题,根本不会有人去碰触的。
“包时雨的奏章也递上来?了。”皇帝到清宁宫请安的时候,也说?起了此事。“听说?是在驿站受寒发了高烧,病势一下就沉重起来?,从蔚州飞马请了大夫,也是无济于事,在去蔚州的路上就高烧去了。”
韩女史在旁也是叹了口气,“听说?在塞外没少吃苦,想是底子已?经淘空了,只是还苦苦支撑,一回到故土,放松下来?,那便再顶不住了。”
其?实,这?件事既然发生在国朝境内,那是意外也都会变得不是意外,只要是兄终弟及,斧声烛影的故事就从来?也不曾少过?。就算表面功夫做得再好,也免不得有人猜疑的。什么塞外苦之?类的,不过?借口。徐循对这?些门面话,听听可以,要她也说?得高兴,却是不愿做,她含笑听着皇帝和韩女史一搭一唱,也是不着痕迹地仔细观察着自己的这?个养子。
继位登基,已?经有一年多了,皇帝眉眼?间的青涩和无措渐渐褪去,他看来?已?经越来?越像是个皇帝了——一个最明?显的表现,就是他已?经学会有所保留,学会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这?件事里,皇帝的角色的确也很单纯,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都没问,只是默默地顺从了徐循的安排。对外做出的姿态,像是个略为?软弱的孝子,无法违逆养母的安排——在孝道的装点?下,很多过?失都有了争辩的余地。即使是将?来?在史书里,这?件事也要算到徐循头上,顶多说?句‘上不能?言’。
徐循也恰恰是需要他这?样的态度,她甚至希望皇帝真心就觉得这?件事是她迫着去做,他自己本来?不想。虽然如?果没察觉到他对先帝隐隐的猜忌和抗拒,她也不会这?么做,但皇帝今年才几岁?和先帝又毕竟是亲兄弟,若是背负了这?么个‘有意弑兄’的担子,只怕是连他自己都难以原谅自己。既然如?此,不如?就自欺欺人了,反正母亲犯错,做儿子的本来?也不能?说?什么,这?样大家各得其?所,岂不是好?
虽然言说?起那位死讯时,眉宇间的确有些伤感,但徐循对皇帝何等熟悉?从他放松的肩膀,挺直的脊背来?看,这?个死讯,固然是让他悲痛,但更多的可能?还是轻松。——这?也没什么好稀奇的,做皇帝的泰半都是如?此,亲情固然重要,但和皇位比,却又是轻如?鸿毛了。
“等头七过?了以后,”她说?,“也可以给先帝上谥号、封坟了吧。”
“是,”皇帝道,“今日?已?经有人上奏章言说?此事了。”
心向正统的人肯定是有的,但投机者也一样多,皇帝身边,什么时候都不会缺了肯设身处地为?他着想的人。这?不是,才递了个话头出来?,就有人抢着往下接了。要知道先帝的衣冠冢已?经建好很久了,只是一直都没有举行大葬礼,皇帝不提,朝中也没人催促,大家都是在等个契机——现在,自然就是最好的契机了。
“你那两个侄子,也该定下王爵了。”徐循又提醒道,“不过?……可不要封在山东。”
这?个玩笑开得有点?恶劣了,皇帝有点?忍不住要笑,又觉不妥,表情一时有些纠结,“孩儿知道了,娘请放心。”
“我是放心得多了。”徐循点?了点?头,又平平淡淡地提点?道,“定谥号时,不要太过?苛刻了,当然,也无需过?分美誉,反正平实为?上吧。”
人都杀了,要是谥号还给谥个隐、刺这?样的恶谥,难免会让人议论皇帝过?于刻薄寡恩。定个还不错的谥号,再风光大葬,善待子嗣,又暗示一些心腹引导一下舆论,为?皇帝歌功颂德的声音也会多起来?。如?果把?害死先皇的责任推到太后头上,皇帝本人顿时就更纯白得如?白莲花一般了——也别小看这?样的形象塑造,虽然大有自欺欺人的嫌疑,但没有这?个名声,连皇帝办事都会受到影响。毕竟因为?得位特殊,皇帝天然的权威不重,他本人名声好,六部大臣桀骜不驯、私下互相?串联的情况就会少一些,如?此一来?,君臣关系也不至于太过?针锋相?对,不然,若是有个稍微强势的大臣作为?领导,要架空皇帝也不是说?笑的事情。徐循当年问政的时候,哪还不知道要架空一个半外行有多容易?除非有闹个鱼死网破的决心,否则,皇帝的名声,对他治国来?说?,也是极为?重要的。
皇帝本人如?何,徐循是最了解的了,他不但没有闹个鱼死网破的决心,而且是前?瞻后顾的性子,她疑心若非有自己出面,不容置疑地把?先皇解决掉了,在杀不杀这?个问题上,他是永远都下不了决定的。——有这?个问题膈应着,让他如?何在宝座上坐得舒服?只怕此事郁积在心中,最后闹出病来?都未可知,不论如?何,现在有了个结果,从前?的事,终究已?经成了过?去,以后,大家都可以放心了。
母子两人议论了一番,也就把?先皇身后的待遇给大致定了下来?,一些细枝末节,便要留给阁臣们去操心了,皇帝又坐了一会,问起姐姐。“点?点?近日?怎么没有看到?”
“孩子出水痘,在家照看着呢。”徐循说?,“说?来?你们是有两个月没见了,上回她进来?,还说?你赏了她的那个小镜子奇巧无比,亮得不得了,是世上罕见的珍物,她都不敢收了——什么东西这?么稀罕,连我都没见过?。”
“下回让姐姐带进来?给您看看就知道了。”皇帝笑着说?,“是整理乾清宫仓库的时候翻出来?的,刚好马十在一边了,看了便说?,这?是先皇手里的爱物,先皇一直秘密收藏,谁都没给看过?——一块巴掌大小的镜盒,打开以后里面是片清水琉璃,背后贴了银片,所以照人特别清楚。我虽觉得好,可镜子太小了,我平日?又用不上,想着姐姐必定喜欢,就送去给姐姐了。”
“这?么好的东西,你也难得的,”徐循不免为?点?点?客气几句,“给皇后也好,给你那唐妃也好,给她干嘛,你那几个外甥极是淘气,万一跌碎了,多可惜?”
“就是好东西,才想着留给姐姐啊。”皇帝说?着,忽然笑了,“还记得小时候,姐姐穿不上的礼服送到我这?里来?,养娘虽收了,却不见得多高兴,身边几个伺候的姐姐,背地里还抹眼?泪,说?是咱们受欺负了,连件新衣服都不配穿。”
徐循也还记得这?件事,当时她虽没当着孩子的面说?什么,背地里却是把?钱嬷嬷喊来?数落了一顿,当时未能?约束点?点?的侍女颇被打发走几个。不过?,孩子当时还小,到底也没当回事就过?去了,不料壮儿虽然没提过?,但心里确实记着这?事了。
“小时候懵懂,才知道自己身世的时候,看姐姐就时常有些不喜欢。”皇帝抢在徐循跟前?,又笑着说?道,“现在长大了,再回头想起来?,却才明?白了姐姐的心思。小时候娘待我们挺严格,常礼服已?经是难得一穿的漂亮衣服,若是弄脏了还要受罚……虽穿不上了,却也是好东西,姐姐就想着留给我了……在她心里,我就是同胞弟弟,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从没想过?避什么嫌疑。倒是知道我身世的养娘、宫女们,不免多心了。”
徐循没想到皇帝说?出这?一番话来?,倒是吃了一惊——皇帝在说?的,明?显不是点?点?,又或者那件衣服,那块镜子。
“怕是娘又或者嬷嬷们说?了什么,以后姐姐也没再送过?自己的东西来?了,但我长大以后,心中倒是巴望着姐姐能?再这?样待我……人非得要长大了,才明?白这?世上最少的,就是真心待你的自家人。”皇帝深深地看了徐循一眼?,“自家人之?间,许多事无需言语,情分都在心里装着。”
虽说?想着皇帝也不大可能?装傻到底,但母子两人多年来?,也没有谁说?过?这?样掏心掏肺,甚至是有些肉麻的话,徐循一时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即使她做这?件事,并非是全盘为?了皇帝考虑,但现在皇帝如?此表态,又岂能?不欣慰有加?
这?孩子,终究是长大了,已?经懂得反过?来?关心母亲,让她安心。
“你我心里都明?白就好了。”她缓缓地道,“壮儿,这?件事做完,娘也没什么好操心的,唯一的忧虑,就是你的子嗣还不够旺盛……”
“我还年轻呢。”皇帝倒是笑了,毕竟是年轻人,去了心腹大患以后,情绪都是轻快的,见事也常往乐观了去想,不可能?一直忧心忡忡。“爹在我这?个年纪,连大姐都没生,娘你也实在是太多虑了些。”
徐循想想,也不由自失地一笑,“年纪大了,就是这?般,心里总是装着事儿。”
“要说?现在,其?实也不是没事儿……”皇帝就和徐循说?起了自己后院那点?事,“说?过?汪氏几次了,她也不听,和杭氏还是合不来?,倒是见天往庄肃皇后那里跑。我听唐妃和我说?,皇后居然说?过?什么太子该由先皇长子来?当的话——只是没别的旁证,就靠唐妃这?么一说?,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皇帝和父亲是一个毛病,同嫡皇后感情都不好。不过?他对太子生母杭妃也不是十分宠爱,倒是最宠新近入宫没有多久的唐妃,若非不好让她的位分压过?杭妃,徐循冷眼?看着,只怕是早就要封什么宸妃、皇贵妃了。好在虽然宠,但也不至于昏了头,对于唐妃的话就一味偏听偏信了,还是会有点?思考的。
——不过?话说?回来?了,徐循还真是相?信汪皇后可能?会说?出‘太子该由先皇长子来?当’的话,从还是郕王妃开始,她的脾气就硬得不成样,和妯娌钱皇后完全是两个极端,两夫妻的感情一直都算不上好,而且汪皇后对于自己过?门没多久就多了个庶长子的事,始终是耿耿于怀。此女的政治素养大约也就是庄肃皇后水平,要是哪天受了气,冲口而出这?么一句,她也不会吃惊。
“后院的事,你自己管吧。”在这?事上,她不愿意为?皇帝分忧,就是亲娘,掺和儿子后院的事,也很少有善始善终的,诚孝皇后就是最好的证明?。“也不怕和你明?说?了,指着后妃们一团和气,本就是天方夜谭,这?事儿没有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该怎么办,还是得你自己想,横竖有一条,子嗣的繁衍、养育,绝不能?耽搁了。”
说?着,也不由皱起眉头,到底是说?,“汪氏那边,可要注意了,旁的还好,若是真的是非不分,和杭妃斗气斗到对太子有什么想法,那你自然也要说?她的。”
得了徐循的表态,皇帝神色也是越见笃定,他点?了点?头,轻轻地哼了一声,“我知道了……且看她行止吧。”
朝中事体,大致都如?母子二人商量的一般,不过?几日?,太常寺那里好像忽然回过?神来?,终于是封上了为?先帝拟定的数个谥号、庙号——由于先帝丰富多彩的人生经历和极为?敏感的死亡过?程,本来?很适合他的哀字被抛弃不用:毕竟,哀字其?中一个意思,就是‘处死非义’,意思就是这?人死得不对,是被异族或者大臣所杀。虽然表面上就是为?瓦剌所杀的,谁知道这?送上去以后,皇帝会否理解为?有所暗示呢?
再加上一批恶谥,众人揣摩皇帝心意,也都给否决了,呈上来?的都是用意比较单纯的冲、息、怀等中谥,皇帝取中了最单纯的谋虑不成曰息,息宗庙号,便定了下来?。再加上随意塞进去的一些谥号,息宗安皇帝的‘衣冠冢’,在三月初大葬合坟,日?后要再打开,便要等到庄肃皇后去世以后再合葬了。
两位先皇子嗣的封爵,也很快定了下来?,封地都定在了富庶,却又离京城十分遥远的江南一带,封为?秀王、德王。先皇留下的女眷中,宸妃自请修道,皇帝恩准,尘封已?久的长安宫便再修饰一新,令宸妃入住,庄肃皇后与周妃,则依然在清安宫中居住。从此东宫上圣太后、西宫太后,南内奉吴太妃,宫中、朝中的格局,都是彻底安定了下来?。
这?年九月,一直在外公干的东厂厂公柳知恩入京,恰逢皇帝率众至京郊阅兵,他只好先往德胜门登记:他出京是办公差,回京也要走一遍登记的程序。才能?耍点?特权,回自己的宅邸休息,若是一般入京的官员,登记以后,即使亲戚好友多在京城,也不能?过?去投奔,必须得老实地住在驿馆中,以备皇帝召见。
本意皇帝出京,要两三日?才回来?,他还能?稍事休息,不料才回了屋内没有半日?,宫中便来?了人——西宫太后召他入宫回话。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科普下吧,汪氏被废据说就是在景泰要立自己孩子当太子的时候坚决支持大侄子
我对她被废反正是不大同情的……在这件事上她太拎不清自己立场了,就这样后来还差点被英宗给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