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叹了口气,在他面前蹲下,微弱的火光在她那张脏兮兮的脸上雀跃着,显得神色模辨。
然后,他看见她张了张嘴,说了句奇怪的话:“对不起啊崽,我要亲自动手了。”
崇渊先是莫名其妙,然后浑身僵硬,他骤然反应过来,她说的是星际联盟的语言——一种熟悉的,他仇恨至骨髓的语言。
那一刹那,崇渊的脑海里又闪过那个中年男人慈悲的微笑,接踵而至的,还有妇孺的哭声,怪物的叫嚣声,间或着激光穿透亲信的胸腔,留下漫天血雾的画面。
他目光瞬间犀利起来,如锃刀(想象中的)般,狠厉地钉住面前这个满脸无辜的女人,涌动的仇恨值在转瞬之间达到了巅峰——
伸出胳膊,捏住她的脖子,狠狠地掐死她,看着她在自己面前挣扎,就像所有的联盟军人,对待任意一个β星球的无辜平民那样。
然而下一秒,曾经所向披靡的上将先生就讶然地发现,这一连串的动作,只存在于想象之中罢了,因为他自己,根本动不了。
就仿佛,除了大脑是自己的,其他什么都不是,胳膊抬不起来,腿动不了,连眼睛也只能像死鱼一般,木呆呆地瞪着。
或者说,连大脑都不是自己的,因为他很快发现,自己那庞大外溢的精神力,枯竭得一点都调动不起来了。
这算什么?他没有死于爆炸,但是像个废物一样,全身瘫痪了?
崇渊嘲讽地想,下一秒,却见那个看上去柔柔弱弱的联盟星系女性,突然俯下身来,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动作。
她的手穿过他的胳膊,以公主抱的姿势,轻而易举地把他抱了起来。
然后步调艰难地朝着房间里唯一的“床”走去。
找死——
他尝试着张嘴,却无济于事,根本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而姜茶本人,却丝毫没有发现被自己抱着的机器人已经“自动开机”了,她狠下心,把机器人放在操作台上,调节好灯光聚拢,又从工具箱里翻找出趁手的工具。
“别怪我啊,但是我这弱鸡身体真的打不过那些兽人,还好你没意识,也不会被痛醒……”
她碎碎念叨着,一手抄着扳手,一手举着钳子,打算速战速决,转身却正对上一双闪烁着蓝光的“眼睛”———
人形机器人那双构造精细,却从诞生起,就从来没有亮起过的“眼睛”,正迸射出深邃的幽光,在这狭小的屋子里,不偏不倚地直射向她。
明明只是普通的电子信号光,姜茶却莫名感受到了一股透骨的凉意,她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启动成功,举着工具的手骤然僵住,勉强扯出心虚无措的笑容来:“崽,你……你醒了啊?”
这回,崇渊终于听清楚了,这个看上去脏兮兮的外星女性,把他称作“小崽子”——联盟语言里,对卑贱者的蔑称。
四肢被禁锢,精神力全部枯竭,甚至沦落到被一个联盟小乞丐侮辱的地步……
他已经彻底明白过来了,自己确实没有死成,而是很大概率,成了敌对势力的战俘。
再次尝试调动精神力无果后,崇渊冷眼望着“小乞丐”把一字排开的锋利“武器”匆匆收起,竭力压制住心底的戾气,没有兴趣猜测她是不是又想到了什么新的折磨人手段。
他漠然地闭上眼,不再企图对抗大脑中传出的“电量耗尽”红色警告,很快,意识就重新陷入混沌之中。
**
“怎么样,小丫头,拆完了吗?”老板重新推门而入时,姜茶已经把所有工具都收回工具箱里了。
她已经彻底打消了要拆卸机器人身上零件卖钱的想法,闻言,站起身,慢吞吞地从衣兜里摸出那枚唯一的硬币。
“抱歉,我不卖了,能给我一小壶机油吗?”
“不卖了?”老板多看了她一眼,依然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冷漠地陈述事实,“一枚星际币,只够买半壶油。”
姜茶当然清楚钱不够,但她既然打算把人形机器人带回家,至少要先把他所有生锈的零件重新清理一遍,保证他能正常运转,机油当然是越多越好。
最好还能重新买一批新的零件和储能电池……
这么盘算着,姜茶又想起了那些不知道被女房东藏到了哪里,正等着她去救援的小机器人们。
她不得不放弃自己从穿越过来就打算咸鱼到底的想法,试探着开口:“我进来的时候,看到您正在为一张图纸头疼,没有看错的话,那是一件小型的战斗机甲?”
大块头老板的眼底终于起了一丝波澜,掀开眼皮瞥了眼姜茶:“什么战斗机甲?不知道垃圾星上禁止一切武器吗?”
机甲只在高级星球上售卖,是具有强大精神力的新人类才能配备的,但却是联盟最高军事学院的必考入学项目。垃圾星上虽然没有市场,其他星球上可有的是人争着买。
这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各种造机甲用的原料……姜茶不敢去深想这其中的暴利,轻咳一声,换了种说法:“不管怎样,我可以帮您修改图纸,甚至造出成品来……”
“就凭你?”
他把半壶机油扔到她面前,半是威胁半是不耐烦地赶人:“快走吧,小姑娘,我不做慈善。”
“那副机甲草图有问题,尤其是能量转换机制和旋转叶片的径高比,不能直接按照成人机甲同比例缩小……”
在老板逐渐暴戾的视线里,姜茶一边快速地开口,把草图的改进方法描述了一遍,一边拖着电量耗尽的人型机器人往后退。
直到退到门口的时候,她才停止自己的危险发言,倚着门正色道:“如果不这么改的话,会要了操纵者命的。”
老板的神色变了又变,才嗤笑一声:“胆子真不小,就不怕我造那个机甲,本来就是打算要操纵者命的?”
“那不正好,”见老板的眼神里不再有杀意,姜茶加速的心跳终于放了回来,面上却一派轻松,笑嘻嘻的,“我能帮您造一整套的机甲,绝对让人死于非命,却完全看不出痕迹。”
“滚滚滚,谁要那玩意儿。”老板没好气地赶人,“行了,你走吧。”
姜茶有些失望,叹了口气,思量着自己再从一只机械兽口中夺下能量石,以换取足够物资的可能性,正要离开,一袋子沉甸甸的东西却被扔到了她脚边。
“这是定金,给你七个星际日的时间,拿着改好的草图来见我。”
姜茶的脚步骤然定住,她险些怀疑自己幻听了,回首却只看见大块头老板低头钻进工作间的背影。
“别想着拿了钱远走高飞,只要你还在这垃圾星上,我总有办法逮住人的。”
她拾起那袋子沉甸甸的星际币,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虽然远远比不上从前在水蓝星上自己帮人画草图时的定金,但在这颗贫瘠的星球上,却明显绰绰有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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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这笔钱,姜茶重新买了好几张宽大的衣袍,有自己的,也有给人型机器人的。
带着机器人跑路目标太大,再加上在路上遇到了一列搜查人口的保卫队队员,虽然不知道他们在搜查什么,但安全起见,姜茶还是决定暂时留下。
最终在黑街的某条巷子深处,找了间旅馆当临时落脚的地方。
旅馆破破烂烂的,二楼住人,一楼是间冷清的小酒馆,姜茶自其间穿过的时候,侍者正在跟唯一的客人高谈阔论。
——“真他娘的嚣张,保卫队的又在到处抓人了,不知道是谁倒霉惹了这群疯狗。”
——“嘘,小声点,听说这次事出有因,他们保卫队的不知道被谁盯上了,死了好几个人,连那个队长勒瑟都死了。”
——“那家伙终于死了!真是报应。谁杀的?我把这个周领的物资都送去感谢他!”
——“谁知道呢,我说你可真幸运啊,居然还能进回收基地内部工作,哪里像我们这些外圈的,每天就盯着交换所的那么一丁点物资,还抢都抢不到,联邦政府的人也不管管,那些流放过来的劳改犯都比我们活得好。”
——“毕竟三方势力对峙嘛。要我说,这被发配到垃圾星上来的什么人都有,听说最近还从希望星来了个小少爷呢!保不准那康达就是着了哪个大人物的道……”
……
“大人物”姜茶埋着头穿过他们身边,紧了紧衣袍,把人形机器人夹在怀里往楼上走。
“三方势力对峙”,这不是她第一次听到这句话。其实单从垃圾星上就能看出端倪,驻扎在此的派遣军队只管劳改犯的死活,而垃圾回收基地其实是某个贵族集团名下的资产,联邦政府的权力早就被压得无限低了。
她停止转动大脑,一路神色疲惫地上了顶楼,进了最里边的房间。
这间房间只有张简陋的床和桌子,墙上挂着面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大镜子,也积了一层厚重的灰。
但她选中的原因,还在床边那扇大开的窗户上,那里正对着小镇最高的建筑物——哨塔的锥顶,再往上,就能看见深邃无垠的宇宙中,有一团像眼睛的星云,她曾经计算过,如果银河系存在于这个时空的话,应该就在那个方向。
姜茶擦干净屋里的灰尘,狼吞虎咽地灌完了好几管营养液,在窗户下铺了张厚毯子,把人型机器人挪到上去,拆卸下生锈的零件。
用机油把零件全部清洗一遍,保证机器人能够自由运动后,她才有空解开层层的束缚,去查看自己那些发炎的伤口。
果不其然,早上还鲜血淋漓,被辐射凝结物刺得密密麻麻的伤口,几乎已经愈合得只看得见浅浅的疤痕了。
这是她穿到垃圾星以后,才凸显出来的特殊体质——
力气突然大了好几倍就算了,只要是不致命的伤口,都愈合得很快,而且在垃圾星这样高辐射的环境下,连体魄强健的兽人都必须一个月注射一次抗辐射药物,自己却一直相安无事。
姜茶很清楚自己是直接整个人穿越过来的,就目前而言,她委实搞不懂为什么自己的体质会发生这样惊人的变化。
她象征性地给伤口包扎了一下,拖着疲惫的身子正要上床,目光却瞥见地上孤零零的人型机器人。
想了想,她俯身把他也抱上了床,拉好毯子盖好。
机器人的身体冰冷又坚硬,抱着并不舒服,但姜茶摩挲了一下他凹凸不平的头颅,却莫名有了种安定的感觉。
“晚安,小铁皮。”
至少在这颗枯寂的星球上,还有他是完全属于自己的,还能陪着自己,她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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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于这一方破落黑店里的短暂安宁,亚特镇的另一端,哨塔背后,却是别样剑拔弩张。
用来给拾荒人分发物资的广场被几具形状扭曲可怖的尸体占据着,以此为分界线,保卫队的人把一艘私人代步飞行器拦在了尸体前。
“夫人这么急匆匆的是想去哪?不该给我们保卫队一个交代吗?”
“给交代?我还没问你们保卫队要交代呢!”始终紧闭的飞行器罩舱终于打开,一个衣着妍丽的女人出现在舱门前。
她昂着头,示意这些保卫队的赶快离开:“有什么事情回头再说,今天α117来了贵客,我没时间跟你们闲扯。”
可惜为首的兽人是个愣头青,没看懂她的暗示,梗着脖子怒吼:“你不能走!”
“我是第一区的贵族出身,你一个垃圾星原住民敢针对我?”被称作“夫人”的女人冷笑,“告诉你们,知不知道我今天要招待的是谁……”
“别急嘛,”她身旁的人笑笑,摘下手套,倚在驾驶位旁,不紧不慢地打断紧张的氛围,“我看这几具尸体的模样,不像是被人弄死的,倒像是机械兽的杰作?”
具体怎么回事,那位夫人和保卫队的双方都心知肚明,他们对视一眼,齐齐闭了嘴。
“不是在禁地附近发现的嘛,说不准,就是他们找死的呗。”那浑身裹得严严实实的人,提了个笼子,从飞行器上跳下来,“啧”地叹了一声,“死了几个人而已,垃圾星上,正常事儿不是?”
“那不一样的……”保卫队的下意识争辩了几句——往日死的,不是拾荒的原住民,就是被发配来干苦力的劳改犯,而这次,却是他们的领头人。
“哦,那看来你们是找到‘凶手’的下落了?”那人似乎是来了兴趣,把放在脚边的铁笼子拎起,往前走了几步。
“凶手是个旧人种女人!随身监控把她的脸拍的清清楚楚,就是不知道夫人,为什么不让我们去黑市搜查了!”
黑黢黢的铁笼子突然朝着男青年逼近,里边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疯狂撞击着笼子,尖锐的怪叫声险些就要扑到他面上去了。
在男青年惊恐的表情里,笼子的主人肆意地轻笑一声:“这样吧,不如以后你们跟着我,我倒不拦着你们。”
“西恩少爷!您只是受邀过来参加选拔赛的,可不能干涉我们第五区垃圾星的政权……”被称为夫人的女人气急败坏。
“哪里有那么严重。我就说,从希望星来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忘带了,旧人类嘛。”林西恩笑眯眯地打断她,“刚好我初来乍到,还缺个练精神力的旧人类,你们抓住了,记得给我送来。”
副队长下意识抬起头,望向甲板上的那位夫人,在她警告的眼神里,又很快低下头去,咬咬牙:“好的,一定给您送来,这位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