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风暴在黎明到来前消停了些,姜茶捡回一条命,从禁地的巨坑之中爬出来,逃回暂居的驻地——亚特镇。
说是小镇,其实就是没有住所的流民们在垃圾场附近圈起来的,一个小范围三不管黑色地带。
这里的建筑物大多是就地取材,熬不过昨晚那样的大风暴,塌了一大半。
姜茶从此间穿梭而过,总算到了租住的地方。
虽然鸽子笼似的挤满了密密麻麻的租户,但好歹挺住了没塌。
她松了口气,想着家里暖融融的小床,而小机器人们正热好了点心等自己,她心情轻快,归心似箭。
顾不得走廊里各种诧异的打量,姜茶匆匆推开地下室的门,却没有想象之中,大大小小的机器人,冲过来抱着她的脚,快乐乱窜的场景,她戛然止步,警惕地往屋里环视了一圈——
仿佛经历了一场浩劫,屋里被罗掘一空,连墙上的做装饰用的机械时钟都没被放过,剩下的那些没用的衣物之类的,则全部散落了一地。
这是被人入室打劫了?
没来得及细看,一道尖锐的女声却在头顶怪叫到:“你没死?!”
很快,机械兽骨做的楼梯便传来不堪其重的“哐哐声”,风姿绰约的女房东领着个年轻女人,骂骂咧咧地进了地下室。
“不是说人被机械兽吃了吗?怎么回事!”
她直奔着姜茶而来,伸出颤巍巍的手指,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吓的:“嗬!还……还真是你?”
姜茶莫名其妙,避开她的锐利指甲:“我屋里的东西呢?”
女房东下意识瞥了眼身后的女人,姜茶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愣了一下。
“艾芙拉?你不是进基地了吗?”
那是个苍白纤瘦的兽人少女性,眉眼低垂,丝毫没有兽人雄壮有力的特征,她腼腆地笑了笑,依然是老样子:“好巧啊,原来这是你租的房子。”
“这不,”丰腴的女房东很快回过神来,不耐烦地打断对话,“听人说你被机械兽攻击,死在垃圾场了,东西自然就被我扔了。”
“扔了?”姜茶挑挑眉,她有机械收藏癖,不说最值钱的机器人,就是其他好东西也不算少,她才不相信这女人就舍得扔了。
她扫了眼不远处正在等待的清瘦少女,刚穿来时,一起跟她挤过地下室,最后因缘际会被选进回收基地的室友——
自己“尸骨未寒”,新租客就已经上门,房东动作这么快,怕不是心里有鬼吧?
她说自己怎么会突然被保卫队的盯上呢。
“扔了就是扔了,怎么,还想让我赔你?”女房东像被踩了尾巴,动手赶人,“滚滚滚,赶紧滚,我这里不租你了。”
说罢,她就扭着庞大的身躯,挤开姜茶,招呼年轻的新租客搬东西进去。
“抱歉啊,茶茶,租金我已经付完了,”曾经的室友艾芙拉,回头冲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房东心肠好,也是为你着想。你要不还是听她的话换个地方吧,毕竟这边住的全都是我们兽人,你一个旧人种,还是挺危险的。”
“而且,我记得没错的话,你好像还没有录入联邦的正式身份编号吧,这边偶尔也会有人来查的。”
见状,女房东回头,拔高音量催促道:“就是,别一副晦气的死人脸,你一个黑户,当初收留你是我心好,赶紧滚,小心我举报你把你送去罪恶星。”
“你这模样,那些亡命之徒喜欢着呢。”她转动眼珠子,盯着姜茶怪笑道。
女房东主职收房租,兼职拉皮条,偶尔缺钱的时候,自己也能上,跟这座小镇上的所有有权有势的男性,常年保持着友好的睡眠关系。
姜茶被她那如有实质的眼神恶心得不行,扫了眼旁边一脸无辜的少女,玩味地笑笑。
以前怎么没发现,她这位曾经的室友,这么能呢?
没有多掰扯,她径直进屋扫视了一圈——
真是什么都没给她剩下,只有角落中,还有一堆“废铜烂铁”,大概是没来得及清理走的。
她拨拉了几下,露出“废铜烂铁”原本的模样。
凹凸不平的头颅,笨拙的胳膊,木楞的表情,虽然惨不忍睹,但确实是一个长得格外丑陋的人形机器人。
这是她初到垃圾星时,制作出的第一个机器人,因为是练手的残次品,就粗制滥造了些。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线路和系统都没有问题,机器人却就是启动不了,一开机就崩溃。
没想到,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让他最终逃过一劫,留在了自己身边。
姜茶叹了口气,拍拍他坑坑洼洼的头颅,才抄起机器人冰冷的胳膊,在房东的蔑笑和低垂的视线里,把它往外拖。
路过房东身边的时候,她停下脚步,突然摊开了一只手掌:“证呢?”
“什么证?”房东愣了一下。
“不是你之前答应了,要帮我办身份证明吗?”姜茶歪头笑了笑,“约定的是今天给我。”
房东的笑容僵在脸上,瞪圆了眼睛:“你现在身无分文还想要证?那玩意儿花了老娘这么多星际币,我……”
姜茶打断她的破口大骂,笑眯眯的:“给不给?不给我只好去举报你送你去罪恶星了,毕竟不知道你私自收留的黑户里,有多少是星际逃犯。”
顿了顿,“哦,还专门帮他们办假ID证呢。”
“你怎么知道是假的……啊呸,劣等种族的小崽子!看老娘不弄死你!”
“那正好,举报的时候又多了一条罪证了。”
……
威胁女房东成功,姜茶拿下了临时能用的身份通行证,拖着沉甸甸的人形机器人,径直出了地下室。
此时的粒子风暴还没有彻底结束,街上只有零星的几个人,还都是披着厚重外袍,匆匆忙忙赶路的。
她坐在路边,仔细观察了一番周边哭天抢地,倒坍一片的惨状。
然后放下人形机器人,径直走到某个看起来哭得最惨的兽人面前。
“你还有星际币吗?”
委屈巴巴的小兽人正抱着自己花高价购买,却被粒子风暴扯碎的“代步飞行器”失声痛哭,一抬头,却对上一张又脏又血乎乎的脸,吓得打了个嗝。
“买代步机花完了,其他的都……都被趁乱抢走了。”
姜茶猜也是,这里的人一个比一个穷。
她叹了口气,指了指那个四分五裂的飞行器:“这个,我帮你修。”
“能给我借借你的通讯设备吗?”
“啊?”小兽人愣了一下,姜茶却已经坐下来,不紧不慢地开始修东西了。
看着她熟练的动作,小兽人猛地反应过来:“是你啊!你是住附近,擅长修机械的那个旧人类?”
他欣喜若狂地点头:“可以可以,你等着啊。”
“但是,”他犹豫了一下,“粒子风暴这么大,通讯系统早就瘫痪了吧?”
“没事儿。”姜茶拿着他的通讯设备,先开了匿名,再开短波通讯,她慢慢回忆了半晌,输入了第一串通讯ID——
【狼人酒馆的卢奇先生吗?我隔壁酒馆老板,有个小道消息告诉你,那个收租的胖女人最近发达了,约我今晚去她家快活,顺便还我钱。我记得她也欠你钱了吧?怎么样?要不要一起去?】
然后输入第二串ID——
【不打烊酒馆的老弟吗?我隔壁狼人酒馆的,你还不知道吧?那个收租女人拿你养她的钱,又自己养了个保卫队的年轻男人,这都不找她算账,你可真能忍。今晚去她家算账?】
顺便给他点了一首名叫《看到绿光就想起你》的星际当□□曲。
第三串ID——
【最近又赌输了吧?还睡大街呢?当初引你去地下赌能量石的女人还记得不?她要进官方的回收基地了,说是临走前向自己对不起的男人们忏悔,今晚最后一晚了,你不去把钱要回来?】
……
姜茶一口气发了十几条讯息,分别给不同的女房东“亲密伙伴”,确认对方都收到,并且不可能找到小兽人这儿来后,她总算出了那口憋屈气,笑眯眯地站起了身。
“谢谢你啊,我得搬家了。”
“真的修好了啊?呜呜呜,你人太好了,谢谢你!”
姜茶摆摆手,她一直往前走,到了这条街的尽头,把机器人拖进了一条巷子里。
巷子通往黑市,街尾有一家偷卖机械零件的黑店,老板是个大块头兽人,姜茶跟他打过几次交道,人品不论,但黑白通吃的本事确实大。
她揉了揉酸痛的胳膊,垂眸瞥了眼脚边仄歪着脑袋的人型机器人。
镶着晶石碎片的眼睛黯淡着,身上还裹了一层斑斑的锈迹和灰尘,丝毫不像是还能重启的模样。
当初组装的时候,她用的都是精挑细选的零件,不知道现在拆卸下来,还能不能卖个好价钱。
空气里飘来低等营养液的劣质甜味,姜茶咽了口唾沫,摸了摸空荡荡的衣袍口袋,还剩一枚星际币——别说找个住的地方,想办法救回小机器人们了,连最低等的营养液都买不起。
但是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她实在不想卖亲手组装的机器人,哪怕是个根本开不了机的残次品。
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她的手指动了动,在身上摸索了好半晌后,终于摸到了一枚薄薄的方形物。
她用两指捻起来,眯着眼睛反复地看了又看。
芯片散发着荧荧的微弱蓝光,繁复的纹路覆盖在上边,在灯光的直射下,纹路上开始出现细腻的光泽,有生命一般缓缓地流动起来。
这枚芯片,是她从那个垃圾场中央的巨坑里找到的。
当时她醒过来的时候,那个罩住她的弧形战舰躯壳,居然连同她伏藏的操作台残骸,一起莫名地消失了,只剩下一些制造飞行器用的钛金色碎末,遗留在深坑之中。
一同留下的,还有这枚小小的芯片,就安安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下。
芯片在高级星球很常见,在这颗垃圾星上却格外稀有,是生产高级智能机器人的配件,能储存海量的数据和信息,方便在回收机器人残损外壳的时候,保留下它曾经学习过的信息和知识,传递给替代品,相当于人类的记忆。
姜茶脱下被飓风割裂的外袍,细细擦去机器人身上的尘埃和铁锈,然后徒手拆卸了他的头颅,装入芯片。
等待芯片是否能驱动系统的调试结果,要好几个小时。
姜茶疲惫到了极点,靠在冰冷的围墙上,抱着他的头颅喃喃自语:“对不起啊,崽。”
再多余的话就说不出口了,总不能说:“你乖乖的,等妈妈醒过来了,就卖了你,好去拯救家里的其他小朋友们。”
简直宛若一个渣女。
可惜的是,直到她再次醒来,人型机器人都还是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芯片也驱动不了,看来是真的回天乏术了。
姜茶的心脏沉了沉,有种要卖亲儿子的错觉。
她叹了口气,不再拖着他前行,尝试着改用抱着,挪着步子钻进了那家机械配件店。
大块头老板正在整理货架上的“商品”,听到动静,回头看她一眼:“哟,是你啊,这次又有什么好东西?”
姜茶放下人形机器人,干涩着嗓子开口:“来卖些零件。”
“这次这个不行啊,”瞥见那个生锈的人型机器人,老板顿时没了兴趣,“都生锈了,零件还能用?”
话虽如此,他打量着姜茶浑身是血,难民似的扮相,还是不耐烦道:“算了算了,这几天没收到什么东西,算你运气好。拖进屋里去,我拆开看看。”
姜茶闻言并没有松口气,反而心脏愈发沉重了些。
她俯身将人形机器人抱进黑黢黢的里屋,屋里简陋,只有一张操作台,和连排的工具箱,空气阴冷又干燥,仿佛尸检用的解剖室。
老板随手捡了把自制的榔头,对准机器人构造精密的眼部,正要敲下去,却被姜茶手疾眼快地拦住了。
“等一下!”
在对方莫名其妙的眼神里,她舔了舔干燥的唇角:“要不,先搬到操作台上去吧。”
“嘿!我说你这家伙……”
“黑哥,有个新来的要修东西,我给您带上门来咯?”
恰好外边有新的客人上门,老板瞥她一眼,把工具塞进她手里:“行吧,反正你力气大。搬上去先自己先拆着,我去外边看看。”
姜茶被动接过工具,没什么表情地望着人型机器人锈迹斑斑的身躯,没有立刻行动。
一时间,阴冷的屋子里,就只剩下机械时钟“滴答滴答”的走动声,和着有些诡异的“滋滋”电音。
崇渊在混沌沉痛的意识里沉浮着,战舰和火光充斥满他所有的记忆画面——
外星文明入侵,暗生物肆虐β星,整个星球很快沦陷。
没坚持到半年,各势力就议和投降,只剩下崇渊,仍率领他的舰队跟入侵者们在外太空殊死一搏。
记忆的最后一秒,停留在他拖着星际联盟的主帅,一起坠入宇宙深渊的时刻。
粒子束爆炸的光芒把整个外太空照得亮如白昼,耀光与漫天的灰烬里,他像垃圾一般快速往下坠落。
有个模糊的人影站在甲板上,冷酷地望着他堕入深渊,发出一声叹息:“再见了崇渊上将,你们银河系的人,就是太善良了。”
崇渊被那声叹息刺得浑身疼痛,像被最残忍的酷刑反复拷打折磨,不甘和愤恨却交缠着,把他从幻境里拖出来,被迫看清楚现在所处的环境。
这里不知道是哪里,漆黑一片,看不见一丝一毫的星光,但可以确定的是,他并非处于漂浮状态。
是银河系的尽头吗?
他漠然地想着,尝试着站起来,却发现自己大概是受了重伤的缘故,身体沉重得厉害。
突然,漆黑的环境里,有人轻巧地擦亮了微弱的灯光,给他的视线,添了几缕稀罕的明亮。
一个穿得破破烂烂,长相介于人类与联盟人之间的女人,举着把可笑的“武器”,朝他缓缓地走过来,看上去很纤弱,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