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瑜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结果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九点多,顿时有点不好意思,赶忙起床。洗漱好下楼,遇见了李秀芝,楚瑜乖巧叫人。
李秀芝乐呵呵的:“怎么起来啦?这么冷的天不多睡一会儿?”
楚瑜怀疑地看了一眼墙上的石英钟,将近十点了。
“是不是饿了,有芋艿饺子,水里滚一下就好。”芋艿饺是李秀芝的拿手菜,把糯芋艿拌上红薯粉做饺子皮,馅料是切成丁的猪肉黑木耳,吃起来爽滑有嚼劲。
楚瑜点了下头,问:“大舅去学校了?”昨天楚立夫提到要去学校上班,老师总是比学生先返校。
“去学校了,中午不回来吃饭。”李秀芝走到楼梯间仰着脖子朝上喊:“阿达,好起床了,你妹妹都下楼了。”对着楚瑜,声音顿时低了一半,笑容也是慈爱的,“不喊他,他能躺到中午,也就是你舅舅不在,不然早就上去掀被子了。”
“知道了。”楚明达扯着嗓子嚷一声,表示自己听见了,不然他妈还有第二句第三句,到第三句还没反应,他妈就得上搂,到时候少不得一通念叨。
楚明达飞快刷牙洗脸,穿着毛拖鞋晃悠到厨房,见楚瑜坐在灶头后面添柴火,笑了:“暖和吧?”
炉膛里的火烘得楚瑜无处不暖,她笑容也暖洋洋的:“暖和。”
“拿两个碗出来。”李秀芝使唤儿子。
楚明达从五斗橱里掏出两个印着红花的碗。李秀芝先盛出满满一碗饺子,招呼楚瑜来吃,又捏了一撮辣椒粉撒在锅里。他们这习惯吃辣,尤其是她这儿子,无辣不欢。
“这么多,我吃不下。”楚瑜蹭蹭鼻梁。
“吃不下就剩着,没事。”李秀芝看看楚瑜,穿了好几件衣服瞧着也瘦:“你正在长身体呢,得多吃点,不要怕胖,你个儿高,胖一点看不出来。”这才几年光景啊,年轻小姑娘们居然怕胖起来,都是日子过得太好。
楚瑜哪好意思,拿了个小碗,拨了一半的饺子。李秀芝想着再过两小时就吃午饭了,便也不再劝。
吃完有点迟的早饭,楚明达对楚瑜道:“在家待着没意思,我带你去村里转转?”
楚瑜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
李秀芝忙道:“带上围巾,小心感冒。”
楚明达不乐意,可架不住来自于亲妈的压力,只得戴了一条藏青色的围巾。
楚瑜除了围巾还戴了顶毛绒绒的帽子。
兄妹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出了门,但凡遇上人,楚明达都会停下来打个招呼,对方少不得问一句楚瑜,楚瑜听不大懂,便笑,笑容又乖又甜,晃人眼球。
“京城来的啊。”
“进来坐坐。”
“女娃子生的真好。”
人一走,楚明达扭头对楚瑜笑:“他们都夸你漂亮。”
楚瑜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有眼光。”
楚明达一愣,继而乐不可支,笑完了挤眉弄眼:“学校里是不是很多男生追你?”
“学校里是不是很多女生追你?”楚瑜反问。
楚家人都生得好,从她妈、大姨、两个舅舅到表兄弟姐妹,男俊女靓,清一色美人。
楚明达嘿嘿一笑,给了楚瑜一个你懂的眼神。
楚瑜还以心照不宣的笑容,一拐弯,便见三人成对峙之势站在不远处,其中一个还是她认识的,昨天的雷锋司机。
秦燃长眸微垂,要笑不笑睨着局促不安的夫妻。
李满仓和葛大妮浑身不自在,恨不得拔腿就跑,只为了儿子,葛大妮扯了扯李满仓的衣服,李满仓低着头不敢吭声,葛大妮暗骂一声孬玩意儿,只能自己来,她笑容讨好中又带着小心翼翼:“听说你新开的厂子要招人,金宝他力气大肯干活。金宝小时候你带大的。你看金宝十八了,也没个正经工作,这么下去不像话。”
因为胆怯,葛大妮一番话说得磕磕巴巴,说完了,眼巴巴望着秦燃。
秦燃不咸不淡吐出四个字:“关我屁事!”
葛大妮瑟缩了下,壮着胆子继续说,只声音小了许多:“我们好歹养了你五年,金宝……”
葛大妮的声音突然顿住,瞳孔缩紧。
秦燃嘴角浮起的弧度放平,脸色彻底转冷。他五官棱角分明,说不上多么俊美精致,组合在一块透着一股令人望而怯步的悍利,笑时尚可,勉强算得上爽朗。可一旦沉下脸,那种冷峭严峻凛冽逼人的气势,令人大气不敢出。
头皮炸开的李满仓皇后退一步,连忙避开视线,心下埋怨葛大妮,都是她异想天开,觉得秦燃竟然会看在以往的情分上帮一把,这就是头冷心冷肺的白眼狼。
“我吃了你们家五年的饭,也在你们家干了五年的活。79年,我还给了你们一千块钱,够养两个我。”秦燃隔空点了点李满仓和葛大妮:“我不欠你们的。”
秦燃是李满仓和葛大妮收养的,夫妻俩一直到三十岁都没个孩子,他们听老人的话,收养一个孩子能带来儿女运,便辗转收养了五岁的秦燃还起了个名叫带弟。
夫妻俩只想借着秦燃求儿子,在他们眼里秦燃就是个道具而不是养子,故而压根没什么慈父慈母心肠,把五岁的秦燃当小厮使唤,生火洗衣割猪草,半点不心疼。
一年后两口子如愿以偿,葛大妮生下一个六斤六两的大胖小子,取名李金宝,过了一年,又生了李银宝。两个亲生儿子在手,李满仓和葛大妮横看竖看秦燃不顺眼。那年月谁不是勒着裤腰带过日子,自己亲儿子都吃不饱,谁乐意养别人的儿子。只把个娃娃赶出去,会被村里人戳脊梁骨,李满仓和葛大妮只能不甘不愿的忍着,但是对秦燃越发没个好脸色,动辄打骂也不给吃饱。
在秦燃十岁那年,李金宝一跤磕破了头,李满仓抡起扁担就揍秦燃,秦燃反抗,年幼的他自然不是对手。那一仗以李满仓的胜利收场,然李满仓忘不了秦燃的眼神,要杀人似的。心有余悸的李满仓觉得养子就是个狼崽子,留在家早晚成祸害。流言蜚语都顾不上,哪怕大队长发话也不肯继续养秦燃。
后来,李满仓一家无数次后悔这个决定。村里一些老人说秦燃命里带福,一来他们家,他们三年抱俩,还都是儿子,偏偏把秦燃赶走后,葛大妮再没怀过孩子。
李满仓有两个儿子,有没有第三个无所谓,所以也没往心里去,直到改革开放后,秦燃坐火箭似的发家,李满仓一家悔得心肝肺都在疼,原来秦燃他真是个带福气的,要没赶走秦燃,跟着享福的该是他们而不是捡漏的秦老头。
秦燃刚挣钱那会儿,眼红的李满仓夫妻找上门,想用养恩拿捏秦燃,无论如何,他们养过秦燃五年,秦燃喊了他们五年爸妈。
当着全村人的面,秦燃拿出一千块钱抵李家吃的饭。那会儿李家村一个工分三分,一天最多十个公分就是三毛,一年干死干活干到头也才一百块钱,秦燃给他们算两百,五年一千。
李满仓不同意,让秦燃认了他们,以后会有无数个一千块,然而这事上,并不以他们的意愿为主。当年他们把事情做的太绝,秦燃的户口也早早迁到秦老头名下,于情于理上,他们的要求都站不住阵脚,何况秦燃还当着全村的面拿出了一千块钱还债。
拿了钱的李满仓一家不死心再去闹,一毛钱的好处都没再捞着,每次都灰头土脸的铩羽而归。五年前,秦燃给秦老头建了大房子,又买大彩电又买大冰箱,眼红到滴血的李满仓喝了半斤白酒,跑到秦家耍酒疯,把秦老头推骨折了不说,他还顺手抱走了一台收音机。当天晚上,李满仓就被派出所公安抓走。秦燃报的警,本来村里这种纠纷,公安只会和稀泥,可秦燃上下一打点,李满仓抢劫伤人坐了两年半的牢。
经此一役,李满仓一家彻底不敢再胡搅蛮缠,一直消停到现在。要不是为了儿子,葛大妮真不敢再找秦燃。可村里小伙子好多都在秦燃下头打工,挣了钱,起了楼房,娶了媳妇,他们家金宝见天儿在家摔摔打打骂他们害惨了他。
葛大妮悲从中来,眼泪哗哗下流,忽然噗通一声跪下了:“妈给你磕头了,都是我们对不起你,可金宝他没对不起你的地方啊。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原谅我们,你说。”
李满仓悄悄抬眼偷看秦燃,对上秦燃冷冰冰的眼,登时吓得心头狂跳。
“别在我跟前提这个字,你不配。”秦燃声音裹着冰渣子似的:“是什么给了你们我很好说话的错觉,觉得我会对你们的小崽子念旧情,少他妈恶心我,不然,呵~那小崽子挺野的,说不准哪天在外面就磕着碰着了。”
意犹未尽的话语让葛大妮重重打了一个哆嗦,她尖着嗓子吼:“你想干嘛?”
“你猜!”秦燃笑容透着股邪性。
两个儿子是李满仓和葛大妮的命根子,一想秦燃会朝儿子下手,两人心惊肉跳,面如土色:“你不能,你敢……”葛大妮想说你敢动我儿子我就找你拼命,可望着阴沉沉的秦燃,余下的话就像秤砣似的坠回去。
李满仓更是屁都不敢放一个,牢狱生涯已经吓破了他的胆。
“我敢。”秦燃盯着葛大妮的眼睛,一字一顿:“滚!”
李满仓和葛大妮滚了,脚步飞快,背影狼狈,彷佛背后有恶鬼在追,在他们眼里,秦燃大抵比恶鬼还可怕。
秦燃轻嗤一声,掠一眼看热闹的村民,迈步离开。
被眼风扫到的楚瑜尴尬地摸了下鼻梁,她不是故意要看热闹,其实这么远她也没听见更听不懂,就是今天的人和昨天见到的模样判若两人,她一时呆住了,要是昨天遇见时,他这个模样,她肯定不敢上车。
楚瑜有些纳闷看着楚明达,这是个什么情况,青天白日还跪上了?
楚明达看出她的疑惑,秦燃和李满仓一家的恩怨也不是什么秘密,十里八乡都知道,便把事情如是一说。
楚瑜听得痛快,觉得这人办事大快人心,傻子才认这种养父养母,一旦被黏上,就等着被吸一辈子血吧。心念一动,问道:“村里就没人说三道四?”
楚明达嘿嘿一笑:“怎么没人说,尤其是那些老人家,按照他们说的天下无不是之父母,燃哥发达了怎么能忘本。嘁,不就是想拿这些条条框框控制年轻人,好方便他们作威作福,想得美。不过这些人也就背地里说说,没人敢当着燃哥的面说,我们村里好多人都在燃哥手下工作,不敢开罪燃哥。”
“他做什么生意的?”楚瑜好奇。
楚明达来了兴致,眉飞色舞地说起来。
楚瑜从他极尽溢美的阐述中提炼出以下内容:十五岁就跟着人跑车,几年后自己拉队伍办运输公司,还在鹏城开了一家进出口贸易公司,最近刚盘下市里破产的国有制鞋厂。
楚瑜看出来了,秦燃是楚明达的偶像,提起秦燃时,楚明达眼里都是光,满满的神往。
“我以后也要像燃哥一样开公司当老板!”楚明达握紧右手敲左手心,放出豪言。
楚瑜精神上表示支持:“加油!”
楚明达昂了昂下巴:“苟富贵勿相忘。”
楚瑜忍俊不禁。
立下宏愿的楚明达继续带着楚瑜闲逛,路过一户热热闹闹摆满月酒的村民家时,被热情洋溢的女主人拉着塞了一大把喜糖。
楚瑜推却不过,谢着接过来。
“阿达带你妹妹玩一会儿。”留下一句话,女主人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楚明达正打算带着楚瑜离开,一阵大笑声从七八米外的人堆里传出来,夹杂着南腔北调的普通话。楚瑜看了过去,目光越过人群看见了中央的秦燃,他没事人似的抓着一把牌,笑容轻松恣意,丁点不见之前的阴鸷冷酷。
今天的主家李大钢是最早跟着秦燃跑车的人之一,他女儿满月,秦燃自然要来喝一杯喜酒。李大钢还请了不少公司的同事生意上的朋友,热热闹闹摆了二十来桌,等着开席的空档一群人打牌聊天。
坐北朝南的秦燃懒洋洋睨一眼李大钢在上初三的弟弟,扔出一张牌:“跑车是个辛苦活,开起来,十几个小时闭不上眼,没你想的那么好玩,好好读书才是正理,考上大学有的是又轻松又挣钱的好工作。我当初要是能考大学,我肯定不去开车。”
“燃哥的话听见没,好好读书才是正理。今年考不上,那就复读,只要你用功,我就不信连个高中都考不上。”李大钢按了按痴心妄想跟车的傻弟弟,递一根烟给秦燃,秦燃接过,微低下头,就着李大钢的手点燃烟。
李小弟嘟囔:“可你们现在不挺好的。”有公司有房有车,他哥还有媳妇有女儿了。
“只看见贼吃肉,没看见贼挨打。”秦燃笑了:“来来,谁给小朋友说说你们的故事。”
秦燃的上家是个魁梧的壮汉,额角一道疤令他看起来凶神恶煞,他甩了一张牌出去,操着一口东北大碴子味普通话:“弟弟呦,知道哥哥这条疤怎么来的吗?”
李小弟第一次见他,哪里知道。
“三年前吧,我带着几个兄弟开车经过一个村子,一个老头突然冲上路往那一躺,我能怎么办,总不能碾过去吧,只能停车,好家伙,我一停,呼啦啦跑出十几个人,二话不说就去撬货箱。”
李小弟嗓子眼发干,咽了下唾沫:“抢劫!”
“是啊,明抢,穷的都活不下去了,谁管法律,尤其是那种山沟沟,都是一个村子一块干的,当地政府也没法管。”
“后来呢?”
“抄家伙上啊,车里装的都是电视机,几十万块钱呢。哥几个什么场面没见过,拿了家伙就是干,你要是怂了,他们不只连货带车都要,你这个人都未必能囫囵着离开。”
“嘿,这跑长途就跟唐僧去西天取经似的,一路上九九八十一难,行骗的,碰瓷的,打劫的,偷油的,收过路费的,什么牛鬼蛇神都能遇上。”
李小弟眼睛都直了,莫说他,旁边凑热闹的也听得一愣一愣的。
楚明达不由自主地被吸引着靠近,楚瑜也没忍住,刀疤脸声调抑扬顿挫,跟说书似的
隔着人群,秦燃无意间看见了满脸不可思议的楚瑜,不知怎么的有点想笑。早些年跑长途的确跟西天取经似的,不过把各路神仙打点过后,这些乌七八糟的事遇见的就少了。
刀疤脸还在绘声绘色地讲故事,唬得不知内情的愣眉愣眼。
口沫横飞的刀疤脸喝一口茶,连牌都忘记出了:“在外面跑车,得一百二十个小心,不然一不小心就得着了道,就是咱燃哥也吃过亏来着。”
被打击的焉哒哒的李小弟顿时来了精神,吃瓜群众更加兴致高昂,目光炯炯。
满足感爆棚的刀疤脸还没飘上天,赔着笑脸儿瞅一眼秦燃。
秦燃弹了下烟灰,若有似无地勾了勾嘴角。
获得恩准的刀疤脸兴奋开口:“话说两年前,咱燃哥经过宁市,救了个被流氓欺负的小姑娘。”
秦燃没想到他会说这一茬,久远的记忆翻了出来。
刀疤脸笑得淫.荡:“小姑娘就巴上咱燃哥了,哥哥长哥哥短的叫着,可怜巴巴的很,燃哥就把人带上了。”
“哦~~”有人暧昧地笑了。
秦燃抬眼撇过去:“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啊。”好事者追问:“漂亮不?”
显然思想跑岔了道。
秦燃换了个姿势,觉得不能由人抹黑自己的光辉形象:“别想得那么龌龊,才十五岁的小姑娘,一直带着口罩,鬼知道长什么样。包被偷了,身上一毛钱都没有,饿的肚子咕咕叫,搁谁也不能见死不救啊。我说通知她家里人,死活不同意,再问就眼泪汪汪。正巧,她家在京城,我们也要去京城,就把她捎上了。谁想到揽上了个麻烦。”
楚瑜眼皮子抽了抽,神情变得怪异。
“麻烦???”
秦燃发现自己竟然还都记着:“嘴挑得很这不吃那不吃,还不能吃辣,肉包子都不吃,说外面的包子不知道用的什么肉,住旅馆说被子臭没洗过有病菌,在车上坐超过三小时就开始腰酸背痛哼哼唧唧,就没见过这么娇气的小孩儿。”
李小弟:“哥你都顺着她了?”
“一小孩儿你还能跟她计较不成,离家出走又遇小偷又碰流氓也怪可怜的,就当学雷锋了。”
“离家出走?!她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啊?”
秦燃笑了下,说小孩儿防备心轻吧,还知道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说重吧,就这么跟着他走了,三两下就把底都露出来。
“找爹。”
李小弟啊了一声:“找到了吗?
秦燃:“要找到了能这么可怜。”
“后来呢?”
“后来,那小孩儿拔了我的车钥匙跑了,跑了不说,还报警说我是人贩子,害得我在派出所被盘查了半天才放出来。”秦燃想起来还有点郁闷:“直到今天我都没想明白,一路好吃好喝地供着她,我怎么就成人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