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天堂吗?在今夜,我不止一次地在心中向神明发问,这个好不容易熟悉起来的世界是不是第一次要善待我了呢?我紧紧地抱着他,抱着悟,抱着我失而复得的珍宝。我问他究竟如何来到这里的,我问他有关裕梦的事情,我有很多想要问的事情,但是我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要问些什么。
可是悟他,却用一种无比轻松的语气随意描述了几句他的过去,诸如“突然之间就来到这里了”“遇到了裕梦那样的好人”。只是这样的话,就好像他一点苦也没有受,他一直都很开心。
“骗人。”我的嗓子变得好沙哑,我都没怎么大声哭过,也没有怎么叫喊过,可是喉咙里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无法发声。想要说话,却只发出一些石头摩擦砂纸的声音。
我想看看他的脸,但是眼睛却被一阵水雾所笼罩,移动双眼的时候,眼前的光景就变成了另一种模糊的状况。
“你在笑。”悟说。
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甚至都没听见这句话,但是悟又说了一遍。
“你在笑啊。”
我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巴。我摸到一丁点的弧度,那些弧度似乎是笑容才会有的弧度。我完全注意不到这些,但当我看向挂在一旁的那个镜子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真的在笑。比起先前的苦笑,这才是“微笑”啊。
蓦然想起这一点,我也不知道该保持这个表情,还是立即收拢。
但是悟却说:“这种时候,只需要微笑就好了。”
我笑了。因为这句话,是他当时从电视机上播放的动画里看来的。
他身上全是湿的,因为他刚才不撑伞地站在雨里等我。
“松风呢?”
“我让他先回去了。我没想到他会来的。”
此时我的心中还留有关于悟如今身份的疑惑,五条松风口中的那个“五条大少爷”,我实在是无法将其轻易忽略掉。但是现在显然不是问这件事的时候,他衣服都是湿的,头发也是湿的,就连脸,也冷得让人心惊。
“等?那由多好了吗?”
我们家的结构是上下复式,楼上是三室一卫,只有一个浴室,而那由多此刻还在里面泡澡。
门扉稍稍打开一条缝隙,从里面露出半只寄宿着黄色光芒的眼珠。
“请再等一下,我给她穿衣服。”
等居然用上了这么疏离的敬称。没错,摆在我面前的一个不可脱逃的大问题是,如何向等和那由多介绍悟。我认出他,凭借的是那些小动作、那副表情……我的孩子我怎么可能认不出来呢,虽然我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做出了错误的决定,我一直困在由自我意识形成的监牢之中,因为害怕失去自己所掌握的最后的一切,所以才固步自封。我到现在才敢与他相认,而这相认的过程中绝大部分的信任都来自我拿虚无缥缈的想法,可是我不可能使用这些轻飘飘的字句去让等和那由多接受悟。
在我的思维飘散之际,浴室的门又开了。等抱着穿着鹅黄色睡裙的那由多从里面出来了。那由多的头发全部扎起来,顶在头顶上。是为了防止水把头发弄湿。
“已经收拾好了,水还是热的。”
我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口水,因为此时等的目光正像光束一般望向我,冬夜里那种根本让人无法感受到温暖的光亮,他的眼神转瞬即逝,随即便合上了房间门。我心中萌发讪讪的感情,但无法丢下悟。
……
没有什么可以换的衣服,我想来想去,只能去找等要一些稍微小一点的。我到他房间的时候,等刚刚从那由多的房间里出来。我张了张嘴巴,想解释些什么,但我又无法在当下就对对方说出“悟其实是我的孩子”这样的话。我羞愧难当,脸皮发热,肯定是变得很红了。
等没说话,只是打开衣柜,从里面拿了一套睡衣出来。
“这个前几天刚刚晒洗过,但是对于他来说也许太大了。”
我接过那套衣服,在夹层里面发现了新的内衣。他太体贴了,体贴到我现在说什么似乎都是一些无用的字词。
“其实……”我咬着嘴唇的时候,等却看向我,我这才发现,他的脸上总有一些软弱与疲惫的感情,就像我一样。“妈妈有的时候,也不用一直想着我们。”
“你也有自己想要去做的事情不是吗?”
“啊……”捧着那套衣服下的我的手颤抖了一下,我觉得自己好像被等看透了一样。接着,他减弱了嗓音,“赶紧去浴室吧,会冷的。”
等到出了门,我才意识到,等一直没喊过悟的名字。他一直都没有。
因为已经有人进去过了,所以浴室里热腾腾的。蒸汽让镜面上布满了水雾,雾气蒙蒙的。我伸手擦了一下镜子,镜面上映出我狼狈的模样。
沐浴露、洗发水、浴巾、睡衣……
“得打电话回去吧。”我指的是黑宫家。
“刚才你不在的时候我已经打过电话回去了,裕梦说她明天再过来。”悟戳着正在水面上漂浮着的塑料鸭子,捏了捏它之后发出了嘎嘎的叫声。我慢吞吞地揉搓着对方的头发,那些根本就不听话的头发竟然十分牢固地向四面八方伸展,我无论怎样都无法让全部的头发塌在他的脑袋上。手指揉搓对方头发的感觉,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因为我生病了。我生病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如果我没有生病的话,是不是就不会发生接下来的一系列的事情呢?我不会再失去我的孩子,也不会来到这里?如果我没有来到这里的话,那由多和等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原来的美知子又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我手下的动作慢了下来,是悟提醒我要冲掉泡沫的时候,我才从那种陷落的想法里出来。
今天悟只能跟我睡,因为我不知道等和那由多会做出什么来。可是当我让他进到房间里去之后,我却不敢回去。我一个人待在客厅里,双手掩住脸。电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启的,上面正好在放搞笑节目。可我根本笑不出来,不哭出来就算好了。
外面传来了汽车的声音,周边有一户人家的车辆停下来,大概是走出了两个孩子和一对夫妇的样子——因为我听见了四个声音。
约莫是过了半个钟头的样子,我才回到房间里去。可当我转过身即将闭门的时候,我又想逃走了。枯萎的声音、想要逃走的声音,我依然觉得自己正在做一场梦中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