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言赶到县人民医院住院部时,发现父亲正佝偻着身子,蹲在大楼门口的台阶下面。
他父亲陆原山今年已经有五十五岁了,一年没见面,他越发地消瘦,头上的白头发又多了一大片,花白花白的。他在乡间地头劳累一辈子,却是个没主意的人,常日里都是母亲操持家务,张罗事情。此刻蹲着的他,两眼无光,没有焦点地乱晃着,一脸愁苦。
陆言走上前来时,他还以为是挡了别人的道,往旁边移了移身子。陆言强忍着心中悲凄的心情叫道:“爸,我回来了。”
陆原山这抬起头来,见到小儿子站在眼前,慌忙站起身来。陆言伸手去馋他,他还不让,拍拍手道:“二子,你回来了,哦,回来就好。走,上楼去看看你妈。”陆言的大哥在家被称为老大、大子,他就被父母叫做二子(二仔)。
他没有多言,转过身去,不自然地用手背去揩眼角的泪水。
陆言跟在父亲的身后走,看见父亲的身子比去年更加的瘦弱了,背不自觉地弯着,像一个小老头一般。见别人的父母,也是一般年纪,看上去都是精力充沛的中年人。而自己父母,过度的操心和劳累,再加上长期从事的体力活动,格外的显老。
其实他们之所以这么劳累,都是因为哥哥和自己……
这样想着,陆言的步履便更加沉重。
来到了三楼的病房门口,陆言推门进去,狭窄的房间里挤挤地铺了六张床位,他第一眼就看到了靠厕所的病床上躺着的母亲。许是知道陆言要来了,他母亲何惠兰躺靠在床上,目光死死地盯着门口这方向来。
当陆言一走进去,母亲浑身一震,惨白的脸上露出了会心的笑容,有不正常的红润。
“二子,你回来了呀……”她笑容绽放地伸出干枯的手。
陆言疾步走过去,抓住母亲伸出的手。他紧紧地握着母亲那干枯得尽是皴皮的手掌,摩挲着,强忍着眼泪笑着说:“妈,我回来了。”
“什么时候到的啊?回来的路好不好走?现在卧铺票要好多……”母亲握着儿子的手,脸上有着幸福的笑容,一连串地拉着家常。
陆言一一回答,说自己是开车回来的。
“是自己的车?你什么时候买车了?”母亲惊讶地问。
陆言便简单说了一下自己的景况,略过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只是说他完成成人自考之后,找到一份好工作,然后因为老板看得起,现在成为了一家公司的总经理。
“可了不得呢,总经理呀!何姐,你儿子硬是有出息呢……”旁边病床的一个中年女人举着大拇指称赞,陆言母亲笑得脸成了花儿,疼痛也减轻了几分,还尤在说着:“我这二子向来就是个有主意的人,这么大事我都不知道呢……”
这么说着,脸上很是得意。
陆言跟母亲聊了一会儿天,过了一会儿医生来查床,他便站在一边。等医生出去后,他跟母亲说了一声,便随着医生到办公室去了解病情。
陆言的到来使得母亲非常开心,她在陆言关上门的时候,还朝着同病房的病友们讲着:
“我这个儿子,孝顺得很,也能挣钱,刚找到新工作,就寄了几十万块回家来盖房子呢。我家现在房子也盖好了,剩下的钱就等着他娶媳妇了。可是他也老大不小了,一点也不上心……你们谁要有合适的,一定记得帮我介绍啊!”
“是勒,是勒,这么棒的小伙子,难得找呢。”旁人附和着。
“好的,好的……一定记得!”
陆言跟着医生来到了办公室,寒暄了一会,然后直接问起母亲的病情来。
母亲的这个主治医生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他拿过何慧兰的病历档案,抽出一张CT片子放在白色底光玻璃下,眉头紧皱着说道:
“你母亲这个病情很复杂,是源于胃上皮的恶性肿瘤,也就是通常说的胃腺癌、胃癌。这个发病的原因有很多,生活习惯、饮食种类、环境因素这些都有可能,你比如说我们这里通常都会吃腊肉、腌鱼、酸菜,这里面的苯并芘和亚硝基化合物都会导致癌变。
照这个片子来看的话,她属于蕈伞型的胃癌,已经是处于癌症的中晚期了……目前对于这种肿瘤的治疗手段有三种:手术治疗、放射治疗和化学治疗。但是,你母亲的病情太复杂,单一的治疗手段并不是很显著,而且容易复发。
最主要是因为她的身体很虚弱,其他器官也有衰竭迹象,太激进的治疗方法她不一定能够坚持得住,但是保守治疗的话……”
陆言心情已经逐渐平复下来,他在江城的市图书馆厮混的日子里,也对人类目前最大的敌人之一的癌症有着一定的涉及和了解,所以知道医生想表达的意思。
保守治疗的话,无非就是开些止疼药,然后请病人家属节哀顺变。
“没有别的措施了?”陆言问。
医生把片子放回袋子里,封好之后说:
“也不是没有,中药治疗啦,食疗啦……当然,我们这里无论是医疗条件、医用器械及医疗环境,都是比不过三甲医院的。如果你们有足够的经济承受能力的话,我还是建议你们去著名的肿瘤专科医院去。市医院都不行,要转院,去乾阳第一人民医院。
或者再有钱,去南方军区肿瘤专科医院,燕京协和医院和中科院的肿瘤医院等等,后面那些都是我们国家最好的医院之一,那里的专家教授对于这种病症,基本上还是有着一套行之有效的治疗方案,应该会有办法医治的。”
医生最后说到:“说了这么多,我们都是为了病人的康复着想。至于怎么决定,还请你们家属尽快决定。病情不容再拖了。”
陆言点了点头,心情沉重地出了房间。
陆原山在门口的走廊处等着他,见儿子过来,搓着手问:“医生说了什么?到底该怎么办?”他做了一辈子老实巴交的农民,整日都是跟泥土疙瘩打交道,春令秋收、种子瓜果他知晓如自己的手指,但是在这医院里,却拙于言语、疏于表达,吃亏得很。
陆言抱着父亲的肩膀,沉声道:“爸,没事的。一切由我!”他心情沉重,但是并不想将这样的情绪传达给别人,自己回来后,便是这个家里的主心骨,一切的责任压力,都由他一举承担便好了。
他轻松地说:“妈会好起来的。我先去找住院部,帮她换一个病房。”
院方六楼有很多独立的高级病房,一般也被称为干部病房,陆言记得陶砚觉醒的时候还住进来过。他并不认识什么人,也懒得去托关系,这类病房现在应该还有很多闲置,票子开路,到中午的时候,陆言便帮母亲换到了一间向阳的独立病房。
何惠兰一个劲地责怪陆言又乱花钱了,但是总是违背不住陆言的执坳,与病友们告别后,在护士的帮助下离开了病房。陆言看见新病房里陪护的床,才想起父亲这一个多星期是在哪里过的。
“在你姑姑家。到中午了,你堂姐该送饭过来了,换了房间,她都找不着地方。老三,你赶紧打个电话告诉美凤……你看你这孩子,换病房干嘛?”何慧兰一边叫陆原山打电话,一边还仍不忘念叨陆言乱花钱的事情。
陆言的爷爷共生了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他父亲陆原山排行第三,大伯陆原森与父亲一样在乡下老家,二姑陆原容嫁到了县城、小叔陆原林去市里面定了居。陆言点头表示了解,既然在县里面住院,少不得要麻烦姑姑一家。
父亲打了电话,没一会儿,推开门走进一个清秀的少妇来。陆言站起来看,正是姑姑家那个在县造纸厂当会计的表姐林美凤。
林美凤一见到陆言,欣喜地说:“我说怎么换了个干部病房呢,原来是我家阿言回来了,你这小子,怎么回来得不声不响的,没一点消息啊!”
天气清冷,她穿着一件旧款的绿色羽绒服,鼓鼓囊囊的,不过唇红齿白,肤色白皙,依然是当年那个漂亮的堂姐模样。她眼睛笑成了弯弯的月牙,提着的塑料保温壶递给迎上去的陆原山,拉着陆言的手道:“让姐看看……哟,小伙子越来越帅了,谈女朋友了没?”
林美凤大陆言八岁,自小便带着陆言玩耍,而且陆言在县城上了三年学,周末休息不回家的话,也是在姑姑家度过的,是多年熟悉的亲戚,待他像自家的弟弟一般。陆言含笑着打招呼:“美凤姐……”却不回答后面的提问,而是反问道:“今天怎么不用上班?”
现在是中午十一点半左右,按常理堂姐应该十二点下班才对。
“上啥子班哦,造纸厂都要让厂里面的官老爷弄倒闭咯,工都开不了,我一个小小的会计自然也是闲着呗。正好给婶子过来送饭。”林美凤不无抱怨地说着,又转头冲着陆言母亲道:“婶子,感觉好点没?”
陆言母亲点了点头,说:“好咧,比那天进来的时候好多了……”她话虽然是这么说,但是脸色却依然没有血色。
林美凤在病房里呆了一会儿,因为要回去招呼上小学的儿子,便告辞了,她走的时候还跟陆言说:“一会儿你跟三叔一起到家里面吃饭,夜了便和志文一起睡。”
陆言送了林美凤到医院门口。
他望着人来人往的街道发了一下呆后,来到停在路边的车子里,先将汽车移到医院里面去,然后将放在车里充电的手机拿起来看。回了几个无关紧要的信息,陆言坐在驾驶室考虑着医生所说的话,是不是叫还在江城的柳正给联系一家著名的肿瘤医院。
燕京协和医院好呢……还是南方军区肿瘤医院好?
正思索着,陆言脑中灵光一现——若论医疗技术最好的,莫过于超越现代科技的超能力了!而能够模拟出生命能量的自己,不就是母亲最好的治疗人选么。
陆言这一早上都处于巨大的悲痛当中,思维短路,一直以一个普通儿子的身份,在悲悲切切、心急如焚,竟然不能以另外一个角度来看问题。
求人不如求己!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陆言竟然有一种马上飞到母亲身边的冲动。他把门猛地推开,大步朝住院部的六楼病房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