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铁生这时知道了,老站长叫的不是自己,是那个在掏垃圾的人。
老站长继续叫:“别掏摸了,能有什么吃的,也全叫野狗叼走了,能有什么剩下的?反倒弄得苍蝇乱飞,臭气冲天。”
甘铁生这时,也感到自垃圾堆中,有攻鼻的臭气冒出来,他不禁皱了眉,虽然他已有相当的军人经历,可是在这样的垃圾堆中,就算有什么残剩的食物,又怎么能入口?看起来,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不设法找别的方法去填饱肚子?他的心中,对那个人,既有同情,但也有几分轻视。
老站长话还没有说完,方铁生就站直身子,转过身来,他一转身,并不先看老站长,想来老站长的这种话,他听过很多遍了,或者他根本不愿意望向老站长,只是随便把视线移向一处,恰好,和甘铁生对望了一眼,甘铁生不由自主,发出了“啊”地一下低呼。
并不是方铁生有什么令人吃惊的怪容貌,那时,他才十二岁,自然也没有一脸的胡子,今得甘铁生发出低呼声的原因是,方铁生一站起来,个子极高,骨架极大,可是瘦得真不像话,露出破衣服(如果那还能算衣服的话)外的两条手臂,简直就是两根又大又粗的骨头。他的脸上,除了那一双眼睛之外,也找不到别的什么。
而且,一和他照面,任何人可以看出,他只是一个孩子,脸上污秽得难以形容,但仍然可以看得出,他是一个孩子,至多,说他是一个少年。
可是他个子却已经那么高大,看起来不相称之至。
甘铁生在发出了一下低呼声之后,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个子高大的,名字可能也叫做铁生的少年,一看到他之后,目光就没有移动过。
甘铁生完全可以接触他那毫无掩饰的眼光中所表达的人类感情。
说来很奇怪,当时,只在那一刹那,甘铁生就完全知道了这个奇怪的少年通过他的眼神,在诉说些什么。他是在诉说他的不幸,诉说他生活的困苦,可是也告诉人,不论多么困苦,他要生活下去,他可以接受人家的同情,但决不接受赐舍,他不是乞丐,他宁愿在垃圾堆里找又腐又臭的食物(还不一定找得到,这时,他瘦骨鳞峋的大手上,就只是提着一只死老鼠),也不愿意去乞讨。他的眼神之中,有着倔强,也有着人的自尊,甚至于还包含了要求人家对他的尊重。
那种眼神,简直勇敢之极,甚至十分高贵,又有几分稚气的惊喜,和他这时的外形,极不相称,但是却恰如其分地显示了他的内心世界。
两个人视线接触的第一次,时间相当长——通常,陌生人很少有三十秒以上互相对视的时间。甘铁生的心中,起了一种十分异样的感觉,感到这样骨格壮的流浪少年,会在自己生命中起极其重大的影响,扮演十分重要的角色。
于是,他几乎没有考虑,就向方铁生招了招手,同时叫他:“小兄弟,你过来。”
若干时日之后,方铁生回忆那一刹那的偶遇,他有他的说法。
方铁生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他父母是什么时候去世的,他年龄太小,完全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大的——中国北方的民风,比较淳厚,虽然不能长期照顾,但是收留一两天,给几件破衣服,给点残菜冷饭,总还做得到。
方铁生就在这种情形之下长大,和野狗为伍,练成了什么都能放进嘴里,吞下去,塞他肚子的本领。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这个原因,他竟长得出奇地高大,八九岁的时候,站起来就像大人一样高,一过了十岁,更是又高又瘦,食量也大得惊人,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睡觉,几乎都在为找吃的动脑筋。他找食物的办法也真多,大多极其原始——夏天爬树抓蝉,一抓几百个,可以吃顿饱的,冬天挖田鼠洞,挖到了一个,不但田鼠不论大小,都进了他的肚子,洞里田鼠储存的食物,他自然也绝不客气,一律接受。
诸凡青蛙、四脚蛇、野狗、野猫,一切地上爬的,天上飞的,田里长的,树上结的种种东西,一到他的手里,都能化为食物。
乡间的野狗多凶,见人就吠,拣好欺的会咬,啃吃过死尸的野狗眼睛还会发红,可是由于方铁生杀野狗,吃野狗实在太多,所有野狗,老远看到他的影子,挟着尾巴就逃。
听说,常要在乡间赶路的妇道人家,在方铁生的破衣服上,撕下一小块布来,挂在身上,由于那上面有方铁生的气味,野狗闻到了,也会远远避开,以保行路人的安全。
在这种情形下长大的一个孩子,不折不扣,实实在在,是一个野孩子。
可是他自小就性子十分随和,只有人家欺负他,他从来不去欺负人,当然,被人欺负。轻视,不加反抗是一回事,心里绝不会喜欢被欺负轻视,又是另一回事。
所以,当他那一天,一转过身来,看到甘铁生的时候,最初的一刹那,本能是抗拒的。
他在若干时日之后这样说:“铁路上来来去去的运兵车很多,也有散兵游勇,也有整队开拔的,见得多了,总觉得军官也好,小兵也好,好象都是另外一种……东西……另外一种动物,和普通人不同,当兵的呼喝、打人、踢人,谁也不敢反抗。
“可是他不同,我一看到他,车厢门口,瘦瘦削削,整整齐齐,可是又那么有自信地站着,他只是随随便便地站着,就好象他就是一切的主宰。
“他的眼神,开始时十分犹豫,可是一下子就变得极其……嗯……极其温柔,从来也没有人用这样子的眼神望过我,在他的眼神中,我看到了他会关怀我,帮助我,那正是我从来也没有过的……人类感情,我和他对望着,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心跳加快,身子发热,恨不得冲过去,紧紧地抱一抱他,或者是让他紧紧地抱一抱我。
“我一直盯着他看,他也一直看着我,我全身都在发抖,当然,那种从心处发出的颤抖,人家是看不出来的,正在这时候,他开口了,他开口了……”
尽管事情已经过去好多年了,方铁生每次,一讲到这里,还是会声音嘶哑,颤动,情绪激动,可知他当时的情绪,不知激动到了什么程度。
他会深深吸一口气,然后再道:“他开口了,他叫我‘小兄弟’,小兄弟,从来没有人这样叫过我的,真没出息,我心里不知多高兴,可是鼻子一酸,却眼泪滚滚,我从来也没有哭过,难过得就算要死,揪心揪肺,我也没流过眼泪,那是我第一次哭。”
甘铁生一叫,方铁生立即就向他奔了过来,甘铁生也早已看到,这流浪少年满脸泪痕,泪水还在不断地涌出来,他脸上本来脏得污垢只怕有好几重厚,给泪水一冲,有的化了开来,有的冲掉了,有的还留着,成了一块奇特无比的大花脸。
照说,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甘铁生至少要问上一句:“你怎么哭了?”可是他没有问,因为他一眼就看出来,这个野少年并不是哭,只是在不可抑制地流泪,所有的地球生物之中,只有人才会用眼泪来表示情绪。
泪腺和脑部某区域,有紧密的联系,情绪自脑中产生,或悲或喜或感动或激昂,都会刺激泪腺,涌出眼泪。
甘铁生在这少年瞪大了的眼睛中,看到了激动的光芒,他知道他为什么会流泪,自然不必再问。
方铁生不想流泪,可是那不受控制——人的身体中,有着太多的完全不受脑部控制的部分,他也不去抹泪,只是当甘铁生伸出手来的时候,自然而然,把他的手交到了甘铁生的手里。
方铁生的手,其实比甘铁生的还要大,几乎全是骨头,又粗又硬,两双手,立即紧紧相握在一起。
这两双手,在后来的岁月中,并没有多大的差别,可是这时候,一双手属于一个年轻有为的军官,一双却属于一个无父无母的流浪野少年,相去不知多远。
可是任何那时看到这两双手互握的人,都不会怀疑他们的感情,都会相信在这两双手之间,绝不能再插进一些别的什么。
甘铁生先开口:“你的名字叫铁生?钢铁的铁,生命的生?”
方铁生想回答,可是喉间不知叫什么东西便住了,只能发出一些奇怪的、没有意义的声音,他立即用力点着头,表示肯定的答复。
甘铁生笑了起来,也用力点头:“我也叫铁生,和你的名字一样。”
甘铁生又道:“我姓甘,你呢?”
方铁生直到这时,才迸出了一个字来:“方。”
甘铁生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心中只觉得无限高兴,他望着这少年,用力插着他的手,再问:“你多大了?有没有十五岁?
方铁生吸了一口气:“十二。”
白素突然问我:“怎么样?”
我回答:“很好,很吸引人,不过,有许多地方太罗嗦,太……细腻了,或许,女作家的缘故?”
在我和白素这样对话的时候,正一起在看一篇小说,小说的题目是:“背叛”,和我的这个故事一样——事实上,要是没有这篇题为“背叛”的小说,就绝不会有我这个题为“背叛”的故事,这一点必须说明,但是我又绝不是抄袭,只不过是小说的故事,都环绕着背叛这种人类的行为而发生。
背叛这种行为,除了人类这外,大抵在别的生物中都不存在,是很值得研究的一种人类行为,因为它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任何关系的人之间,都不断在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