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很晚下班的韩星宇,也顺道来接我下班。
再见到他,我有点儿尴尬。那天晚上,我为什么会问他喜不喜欢我呢?是因为身体疲乏不堪以致心灵软弱,还是想向林方文报复?
他伸手到车厢后面拿了一盒东西放在我怀里,说︰
“要吃吗?”
“什么来的?”
“是甜的,你可以怀着内疚去吃。”他说。
我打开盒子看看,里面放着几个小巧的蛋糕,应该是蛋糕来的吧?它的外形有点像埃及妖后的头,中间凹了进去,外面有坑纹。我从来没吃过这种蛋糕。金黄色的外皮,有如橡皮糖,里面却柔软香甜,散发着肉桂和白兰地的香味。
“好吃吗?”韩星宇问。
“太好吃了﹗这是什么蛋糕?”
“Cannele。”他说,“一般要在法兰西的波尔多区才可以吃到。”
“那你是在那里买的?”
“秘密﹗”他俏皮的说。
后来,我知道,这种法兰西著名酿酒区的甜点是在崇光百货地窖的面包店里买的,只有那个地方才有。韩星宇常常买给我吃,他自己也喜欢吃。忽然爱上甜点,是因为悲伤,也是想放弃自己的身体,吃到了他买的Cannele以后,我不再吃别的甜点了。没有一种甜的回忆,比得上这个古怪的东西。
“跟莫教授太太做的巧克力曲奇怎么比?”我问。
“回忆是没得比较的。回忆里的味道,是无法重寻的。”韩星宇说。
他说得对。林方文有什么好处呢?我为什么没法忘记他?原来,他是我回忆的全部。或许有人比他好,他却是我唯一的初恋,是余生也无法重寻的。
“那天晚上,你真的听到我的梦呓吗?”我问。
“嗯。”
“我说了些什么?”
“你说︰『智力题……智力题……智力题……』。”他笑着说。
“胡说﹗如果是梦呓,哪有听得这么清楚的?我还有没有说了什么秘密出来?”
“不可告人的?”他问。
“嗯。”我点点头。
“不可告人的,好像没有。”
“真的没有?”
“没有。”他微笑摇了摇头。
“那就是没有了。”我说。
曾经问他喜不喜欢我,也可以当作是梦呓吗?我们似乎已经同意了,做梦时说的话,是不算数的。可是,说过的话和听到的答案,是会长留心上的吧?
“你会下围棋吗?”我问。
“我十岁的时候,已经跟我爸爸对弈了,而且赢了他,从那天开始,未逢敌手。”
“那你为什么不继续?说不定会成为棋王呢。”
“棋王太寂寞了。”
“整天对着一台计算机,不也是很寂寞吗?”
“透过计算机,可以跟许多人连系,工作时也有伙伴。然而,下棋的人,只有对手。”
“你可以教我围棋吗?”
“你想学吗?”
“世界棋王傅清流会来香港,编辑要我访问他;但是,我对围棋一窍不通。”
“他什么时候来?”
“三天之后。”
“围棋博大精深,只有三天,不可能让你明白。”
“你不是神童来的吗?”
“我是。”
“那就是啊﹗”
“但你不是。”他笑着说。
“哼﹗我又不是要跟他比赛,我明白其中的道理就够了。”
“围棋的道理很简单。”他说。
“简单?”我不禁怀疑。
“简单的东西,偏偏是充满哲理的。每个擅棋的民族,也有不同的风格。韩国人亦步亦趋,日本人计算精密,中国人大而化之。傅清流的布局,是以虚幻莫测见称的。”
“你说得像武侠小说一样,我愈来愈不懂了,怎么办?”我焦急起来。虽然说这个访问不是光谈围棋,然而,对方既然是棋王,我不认识围棋,似乎不是太好。
“你的访问是几点钟开始的?”韩星宇问。
“黄昏六点钟。”
“要不要我来帮你?”
“可以吗?”我喜出望外。
“但是,只限于围棋的部分。”
“太好了﹗做完访问之后,我请你吃饭。”
他笑了︰“想不到还有报酬呢﹗”
“我不会白白要你做事的。”我说。
“我也不会白吃。”他说。
“当然不能让你白吃﹗”我打趣说。
“认识你真好。”我说,“所有我不懂的,都可以问你。”
“我并不是什么都懂的,只是刚巧会下围棋罢了。”
“我连象棋也不会。”我说。
他瞪大眼睛说︰“不可能吧?”
我尴尬的说︰“我不喜欢下棋,这有什么奇怪?”
“那你有什么长处?”他问。
“我的长处就是知道自己没有长处。”
“着倒是一个很大的长处。”
“就是了。”我说。
“我对下棋的兴趣也不大。”他说。
“为什么?”
“我不喜欢只有赢和输的游戏。我喜欢过程,譬如数学吧,最美妙的不是答案,而是寻找答案的那个过程。”
“那你一定喜欢玩『大富翁』了。”
“也不喜欢,那个过程太沉闷了。”
“『大富翁』最好玩的地方不是买地和建房子,而是可以抽一张『命运』或『机会』的卡片。”
“你是一名赌徒。”他说。
“是的。”我说。
“自小喜欢玩什么游戏,也可以反映一个人的性格吧?这一刻,我才恍然明白,原来我以前也是赌徒。我把一切投注在一个人身上,输得一败涂地。所有的长相斯守,也是因为遇不到第三者吧?我输了,是我的运气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