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珠玉完全是履行御史原则,有不平则鸣,他就事论事,话到激烈之处,海正中还骂他是贼呢。他也就顺嘴儿还了两句,谁也没料到,海正中怎么就一下子厥过去了呢。
厥过去之后,明湛命传了御医。
御医两针下去,海正中大人倒是醒了,可谁晓得竟是眼歪嘴斜,话都说不清。
朝中人一望之即,这是中风了。
年纪太大,被宋珠玉刺激太过,竟然中风半瘫。
这完全宋珠玉意料之外,加雪上添霜是,海正中大人没熬几日,便撒手尘寰,一命呜呼。
顷时间,宋珠玉成了帝都红人儿。
连帝都百姓都知道,有个御史骂人厉害,直接把人给骂死了。
这话自然有些夸大。做御史人虽然是靠嘴皮子吃饭,但是,你也得悠着来吧。这把人骂死,也忒刻薄了吧。幸而先前宋珠玉就有些美名儿,如今,人们也只是道一声刻薄罢了。若是换了方慎行,就不知道要说出什么好听话来呢。
就这么着,王叡安也示意宋珠玉,海大人出殡时,你过去吊唁一下。
宋珠玉应了,倒是方慎行私下对宋珠玉道,“你小心着些吧,甭去了叫人家打出来。我可是打听了,海大人五子三女十六孙,这要是一起上手儿……”上下瞅一眼宋珠玉干巴瘦身量,方慎行有些担心,“还不得把你打没了啊。”
宋珠玉慢吞吞道,“我也不是有意,谁也不知道海大人这样不禁说呢。一条人命呢,我去吊唁也是应该。人家要是打,我就挨着,人家要是骂,我就听着呗。”
方慎行叹口气,义气道,“什么时候去,你叫上我。”
“叫你也没用,你还不如我跑呢。”
方慎行气噎。欠捶一张臭嘴,活该你被人打死。
倒是林永裳与梁东初案子有了结论,明湛命林永裳带着太祖宝剑回帝都来,至于梁东初,稍后再议,反正是没啥好下场。毕竟,林永裳是保卫了淮扬平安,用事实说话这本身就是一大功勋。
林永裳接到圣旨,便自扬州城动身。
徐3还家里问女儿,“姓林是不是真把太祖宝剑给丢了?”
徐盈玉犹豫着没说话,徐3心下一沉,面色大变,惊道,“他真丢了!”完了完了,徐3郑重道,“以后你万不能再给姓林回信了。”
“林大人身边儿有皇上派侍卫,丢没丢,皇上心里定是清楚。”徐盈玉道,像侍卫甲功夫,徐盈玉是见识过。林永裳事儿,不大会瞒过侍卫甲,不过事至如今,皇上仍未作……
“唉,你想太简单了。”徐3叹道,“林永裳心机城府,就是我,也得猜上几猜才能猜透呢,何况御前侍卫。武功高有什么用。”政治斗争,得靠脑子。
“林大人就要来帝都了,吉凶马上即知,父亲不必担心。”徐盈玉倒还有心思安慰徐3。
也是,现闺女还没嫁姓林呢。徐3放下一颗心,只管坐山观虎斗。
林永裳原本计划着一回帝都便进宫面圣,谁晓得正是遇到了桩是非。他们一行人经朱雀街,正见俩人前抱头鼠蹿,后面跟着一群穿孝衣人手执棍棒喊打喊杀。
这样一群人,直接冲撞了林总督马。林永裳擅长文斗,武功啥半点儿不会,马一惊,险些要了林总督命。若非侍卫甲手疾眼将林大人一拉一拽,一手勾住林大人腰,将人从惊马上救下,林总督非英年早逝了不可。
明湛见到了林永裳时,林永裳颈上还留有被衣领勒出淤痕。明湛吓一跳,还以为林永裳真丢了太祖宝剑,不敢面君,提前自未果呢。
一问原由,竟是海家与宋珠玉这档子事儿。明湛懒得理会,直接问太祖宝剑事儿。
林永裳是个精细人,他猜到怕有人打太祖宝剑主意,如今,倒不是说太祖宝剑丢了。只是,剑身还,剑鞘没了,算是丢了一半儿。
“臣原本想仿出一柄假诱敌,不过剑鞘上宝石珠玉,珍稀异常,实不能仿制。无奈,只得将剑身剑鞘分离。”林永裳偷看一眼明湛神色,就有些说不下去,可仍要硬着头皮道,“臣无能,只保住一半儿。”
“不怕贼偷,就怕贼想。”明湛见此旷世宝剑竟收一件简单乌黑剑鞘中,显得平淡无奇至极。对着林永裳,明湛大方一回,“罢了,那些宝石珠玉虽值钱,到底只是装饰,剑还,就好。”
林永裳松一口气。
明湛道,“如今梁东初下了大狱,巡抚必然要另派人了。永裳,你有没有什么合适人选?”
林永裳想了一回,道,“今年三月任期满大员,俱要回帝都陛见,陛下可另行选派淮扬巡抚。其实若不是范维年纪太轻,他倒是挺合适。”
明湛哈哈大笑,“范维不过二十出头儿,巡抚为正三品高官,若是将他升为淮扬巡抚,该有人说朕公器私用了。”
“上次朕派蒋文安去淮扬,你们早便同殿为臣,他如何?”
“不瞒陛下,臣倒是看中了一人。”林永裳大着胆子向明湛要人。
“谁?说说看看。”
“御史方慎行。”林永裳道。
明湛有些诧异,“朕以为你会喜欢宋珠玉脾性呢。”
“臣听说,方慎行因为陛下举荐道人,朝人缘儿不大好,名声也不大好。但此人不馁不怯,仅看脸皮一项,就可用。”林永裳早对方慎行有所耳闻道,“名声不好人,都想着把名声改好。”
“他不过五品御史,先前才经了官司,直接转为三品巡抚,实是幸进了。这样,原扬州知府迁为淮扬巡抚,范维补扬州知府缺。至于方慎行,前过未罚,朕记得平安县受到鞑靼人劫掠,损失极大。原平安县县令已经殉国,让方慎行补平安县县令缺。你近了瞧瞧他。”明湛想了想,揉着太阳穴道,“经海御史一事,宋珠玉难免受到诟病,罢了,还有哪个县需要灾后重建?”
“单阳县受灾也极重,如今尚未有县令到任。”
“嗯,让宋珠玉去单阳县吧。”
“是。”林永裳不禁笑道,“宋珠玉脾气执正难得,很有些愣头愣脑。至于方慎行,若非遇到陛下圣明,定是一位罕见佞臣。”
明湛指着林永裳笑道,“你倒是与朕想一处儿去了。”
其实,林永裳看好方慎行。
出名儿要趁早啊。
方慎行初时官场籍籍无名,自己想着出个大名儿,惹起帝王注意。却不料,一招儿行错,名声是有了,却是骂名。
方慎行没啥背景,若非心理承受能力惊人,怕也没有这会儿。
海正中就是例,这不是心理素质差么,给人顶几句,一条老命就这么交待了。
明湛与林永裳说了许久话儿,甚至留林永裳宫里享受了一餐御膳。
阮鸿飞也。
难道师徒二人皆是装B能手,完全是陌生人作派,一个行礼,“见过杜若国主。”
阮鸿飞一脸无辜问明湛,“陛下,这位是……”
明湛使劲儿拿眼剜阮鸿飞,撇一撇嘴,“这是朕淮扬总督,林永裳,林总督。国主是头一遭见吧,今日朕留永裳用膳,国主于海外,也就近目睹一番朕淮扬总督之风采哪。”
阮鸿飞露出恍然大悟神色,忙道,“林总督不必多礼。”
林永裳弯腰都酸了,直起身来,恭谨站一畔,直觉这餐饭不会很好吃。
明湛向来俭朴,他与阮鸿飞两人一般不六道菜,如今多个林永裳,加了两道菜,八菜两汤,外加香喷喷米饭。
当然,御膳水准是不必提。
林永裳远道回帝都,朱雀街惊马,再加御前答对,担了几个月心今日着地,如今着实是饿了。
还好他曾经接受过贵族书香教育,虽然吃极,动作却够文雅。明湛则专捡人家饭菜刚入口时说话,问道,“如今春天了,淮扬耕种情况如何啊?”
林永裳一口饭没来得及嚼就生吞了进去,险些噎死,告罪,“臣失仪了。”急忙捧起碗来喝两口汤顺下去,方正色答道问题。
明湛点点头,继续吃饭。
一时,明湛又问,“尝尝朕鸡汤味道如何?听说你很会褒汤啊,会做饭男人才是好男人啊。”
“御厨褒汤自然非臣土路子可比。”林永裳含笑道,“说起来,当初来帝都赶考,臣盘缠不足,还卖过鸡汤挣盘缠呢。”
“魏大人没资助过你么?”明湛问,说着还不着痕迹瞟一眼阮鸿飞。魏大人!哼!魏大人!
阮鸿飞亲自为明湛盛了一碗鸡汤,算是赔罪了。
“魏大人?”林永裳倒很诧异明湛竟知道这些事情,道,“陛下是说承恩公魏大人么?嗯,魏大人常去臣面摊子上吃面。不然,以往还有地痞流氓去臣面摊子收保护费,有魏大人一去,不但多有人冲着魏大人名儿过去光顾,来找臣麻烦也少了许多。”
“子敏为人,确是没说。”明湛想起来,人家林永裳虽落魄了些年,打根儿里算,敏宁做了太子世子伴读,与林永裳自然是认识。
明湛心下感慨,诗兴大,叹道,“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一句话,倒把林永裳与阮鸿飞说沉默了。
林永裳告退之后,明湛见阮鸿飞仍然面色不大好,捅他一下,挑眉道,“国主装真像哪?”
阮鸿飞见明湛挤眉弄眼做怪模样,心下喜欢,搂他入怀,没甚诚意谦道,“过奖过奖。”
林永裳回了家。
原本小小宅子,添了吴婉与范沈氏,住颇是逼仄。还好吴婉将隔壁院儿与后邻买了下来,重打通,装修过,他们小夫妻俩住隔壁院里,倒也便宜。
林永裳到家时,沈拙言与吴婉皆外当差,家里主子就范沈氏。乐水已经先将林永裳屈指可数行礼放回家,还有亲兵皆安排着住下。
当初大家一路流放,死死,散散,林永裳中途逃出去,这一别便是二十几年。
看到林永裳眉目还略有些当年少时影子,范沈氏叹一声,“回来了?”
“嗯。”
林永裳与范沈氏,庶子与嫡母,要说对眼绝不可能。范沈氏对于林永裳生母,向来是恨不能生吃了那小狐狸精,恨屋及乌,对林永裳印象大约就是——小狐狸精生小小狐狸,这样了。
相对,林永裳对于范沈氏这个嫡母,并没有任何愉记忆。不然,林永裳高官厚禄之时,不可能不找一找范沈氏。甚至,他早知道范沈氏信儿,就是没动。有沈拙言手,范沈氏并不能威胁到他。
但是,这样隔开二十几年岁月,再行相见。林永裳望着范沈氏苍老不成样子脸庞,犹如生出无数残纹旧瓷,再如何擦拭补救,也不能回复原先光泽优雅。林永裳真心觉着,以往那些恩怨,真早已烟消云散。他稀里糊涂与嫡姐闽地相遇,相依过活,抚养沈拙言,再到如今与范沈氏相见,林永裳忽然怀念起那个并不如何美好,却能为他遮风挡雨家族。
他家,他亲人……
林永裳喉间哽咽,“老太太。”
范沈氏唇瓣轻颤,似乎每根皱纹里都藏满悲伤,别开脸,强忍着心中悲恸道,“莫要做此妇人态,与你父亲一样没本事。”其实范沈氏迫于生活,早已再嫁过两任丈夫,但是,她对于范家感情永远怨不恨也不,眼圈一红,掉下泪来。
范家早已经没了,唯一范家后人,也不能再姓范。
晚上这一餐饭,算是带有范家血缘后人团圆饭了,虽然人口不多,能有今日,也是老天保佑了。
林永裳头一遭见到吴婉,对于外甥媳妇,只要能把外甥照顾好,林永裳自然不会多说。何况看沈拙言那傻乐模样,林永裳简直不必问,就知道沈拙言现状了。
用过饭,林永裳依旧住他原本屋子,梳洗过后,林永裳正要歇着,沈拙言过来了。
“舅舅。”沈拙言关心问,“太祖宝剑事儿,没事儿了吧?”
“真是个笨。若有事,我还能回家?”林永裳躺榻上晾头,自从皇上召他回帝都信儿起,吴婉便命人把屋子收拾打扫了,用炭盆熏一熏去了湿气,连被褥帐幔都换了,舒服紧。就是林永裳都得暗自感叹,这家里有个女人与没女人就是不一样哪。
沈拙言好脾气笑笑,“我这不是担心你么。”
林永裳知道外甥心,摸摸沈拙言头,笑问他道,“老太太院儿里那块儿匾是谁写,啧啧,那破字儿,真不是一般烂。”
沈拙言忙去堵舅舅嘴,嘘声道,“舅舅,那是皇上赐给我大福字儿。原本御笔叫我收起来了,请了帝都好木匠师傅刻了匾挂外祖母院儿里呢。”
“你紧张个什么。”林永裳拍开沈拙言手,随手抄了本书闲翻,看不上沈拙言这一惊一乍劲儿,“皇上字儿,是出了名儿烂,这谁不知道呢。”
沈拙言实非常应一句,“那也不能说出来呢。皇上多要面子哪,让皇上听到,皇上怕是会不高兴。”
林永裳没多就明湛字儿做什么讨论,林永裳看来,比烂狗肉强不了多少。奈何明湛身份那儿,皇上又不是书法家,用不着多么龙飞凤舞。林永裳问沈拙言,“不是皇上把你母亲嫁妆都还了你么?怎么还住这儿呢?当初,你母亲可是陪送了好几幢宅子。”嫡姐大婚时,林永裳已经十来岁,偶尔听生母暗地里酸不溜丢念叨过好几回,嫡姐嫁妆多么煊赫。生母心里,一是嫉妒,二是担心,若是家业都给大姑娘陪送到永康公府,留给林永裳继承自然就少了。
殊不知这些内宅小心眼儿皇权面前实渺小可笑,范家终能留下,只有沈拙言生母这些嫁妆了。
沈拙言道,“我捐了。”这事儿他先前也没跟林永裳说,怕林永裳不同意。
林永裳瞪大眼睛,“你疯了吧?凭白无故,捐银子做什么?捐给善仁堂了?”
“不是,捐给朝廷了。”沈拙言道,“鞑靼人刚走,我看朝廷银子紧巴,就捐给朝廷了。那大“福”字儿,就是我捐银子,皇上赏。
林永裳恨不能一巴掌抽死沈拙言,低声骂他道,“你脑子有病呢。带头儿捐银子做什么,捐也要暗地里捐,那会儿你捐出来,岂不是逼着朝中百官要跟着捐么?只嫌仇家少呢你是。”
沈拙言一派好心,被林永裳骂个狗血淋头,嘟囔道,“我还不是为了舅舅你么。”便把对林永裳担心说了出来。
林永裳心下感叹,面儿上却不领沈拙言情,道,“你别瞎操心了,我心里有数。”
“舅舅,你跟徐姑娘什么时候成亲哪?”沈拙言是来问这个,又不是来找骂。
“你别瞎操心了,我心里有数。”
“有数有数,一把年纪了,你要是俐落点儿,轮得到外甥替你操心么?”
林永裳不禁笑道,“嘿,这大半年不见,你长本事了啊,还敢犟嘴。我说过没,考不中进士人,家里没你说话地儿。滚吧,别烦我了。”
沈拙言屁股还挺沉,他且不滚呢,反是对林永裳道,“你还是抓紧点儿吧,我听说,徐相给徐姑娘相中了宋大人,想跟宋大人联姻呢?”
“哪个宋大人?宋翔?”林永裳摇头不信,“宋翔原本只是个商人,如今为皇上当差,他能比我好?”依徐3眼光,断不能看上宋翔。
“哪个是宋翔呢。”沈拙言很有几分危言耸听意思,“是任大同将军宋遥,宋大人。舅舅,您没见过宋大人,宋大人那相貌,一出门,大街上一走,便有姑娘看呆了去,直接撞到了树上。而且,人家宋大人是去年武科状元,这才大半年就升了大同将军,虽说是暂代,可若是宋大人立下功勋,马上就能转正了。”
不必沈拙言再啰嗦,宋遥履历已经林永裳脑中浮现了。如果徐3相中了宋遥,可真是个劲敌了。
林永裳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