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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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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因为没按平时的时间睡觉,丁乙怎么也睡不着了。她发现她这人的生物钟还挺准的呢,平时什么时候睡,就只能什么时候睡;平时什么时候起,一到时间就醒了,连闹钟都不用。如果这中间因为什么事打乱一下,那就彻底乱套了,要好几天才能拨乱反正。

丈夫还是那么会睡觉,尤其是做完爱之后,简直就是直奔梦乡而去,弯都不转一个。

回想起来,他还就是在恋爱期间能在做完爱之后保持一下醒着的状态,而那也得是第二次战斗才行,每周的第一次,他也是做完就呼呼大睡的。她曾因为这一点伤心难过,逼着他不睡,陪她说话,但看见他勉强撑着,心不在焉地“嗯嗯嗯”,她也觉得没意思,就懒得逼他了。

他睡觉打点小呼噜,但还算不上地动山摇,赶上她正常睡觉时间,也不影响她睡眠。但像今天这样,过了她生物钟指定的睡觉时间,本来就睡不着了,耳边又不断响着呼噜呼噜的声音,就显得特别刺耳。

除了持续性的小呼噜之外,他还间歇性地磨牙。刚开始听见他磨牙的时候,她感觉就像有人在用玻璃刮他的牙一样,令她牙根都酸了,五脏六肺都起了鸡皮疙瘩。

那时她会摇醒他,免得他把自己的牙磨坏了。

但他很不耐烦,咕噜道:“干什么?”

“你在磨牙。”

“磨牙怎么啦?”

“磨得好响,怕把你牙磨坏了。”

“磨几十年了,也没见磨坏。”

原来他知道自己睡觉磨牙,怎么就不想个办法治一下呢?她关心地问:“是肚子里有虫,还是心里有火啊?”

“我怎么知道?”

“你是医生——”

“你还让不让人睡啊?”

后来她就不管他了,如果他磨得她睡不着,她就跑另外一个房间去。

刚生孩子那会,他们一家三口睡一张床上,但才睡了几天,他就受不了啦,说孩子半夜老吵他,他睡不好觉,第二天动手术会出问题的。

她也觉得三个人睡一张床太挤了,而且他回来得晚,睡在一间屋子里也容易把她弄醒,于是让他去另一个房间睡。结果这就成了她家睡觉的模式,总是她跟女儿睡一张床,而他一个人睡一张床,想做爱的时候就跑她房间来找她,把她弄到他房间去。做完爱,他睡了,她又溜回自己的房间陪女儿睡。

刚来美国的时候,他们住的是公寓,但也有两个卧室,因为他一来美国就是博士后待遇,不像一般留学生那样拮据。她以为女儿大了,会一个人住一间房,而他们夫妻俩住另一间。但女儿不肯一人住一间,非得要妈妈陪不可,于是,又是她跟女儿住一间,而他一个人住一间。

后来搬到现在这个house(独立屋)里,有三个卧室,女儿要住主人房,因为那里有个浴缸,女儿喜欢,说可以在那里洗泡泡澡,于是女儿住了主人房,他住了那间小卧室,还有一间中号的,算是客房。她就在三个房间打游击,女儿睡觉的时候,她陪女儿,等女儿睡着了,她就去客房睡,如果他想做爱,就上客房来。

有时她觉得这一点都不像夫妻,至少不像恩爱夫妻。她在电影里看到的恩爱夫妻,做完爱都是相拥而眠的,男人温柔地伸出强壮的胳膊,给女人做枕头,而女人就小鸟依人地睡在男人的怀抱里。第二天早上醒来,相视一笑,无比甜蜜。有时男人还用个长方形盘子给女人把早点端来,让女人在床上享用。

看来她这一生是享不到这样的福了!谁叫她嫁个不解风情的乡巴佬呢?满家岭的男人肯定是不会把妻子搂在怀里睡觉的,更不会提前起来做早点端到床上给妻子吃。满家岭的媳妇,肯定是天没亮就起床了,先下地打早工,然后回家做早饭,侍候公婆丈夫孩子吃。

说起来她也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如果不幸生在梅伢子那个村,最好的结局就是嫁到满家岭做媳妇,人家梅伢子也要活啊,说不定活得比咱们城里女人还幸福呢,毕竟是蚂蚁爬到芦席上——高了一篾片,而城里女人嫁了满家岭男人,那就是蚂蚁从芦席上爬地上去了——低了一篾片。

今晚她睡不着,他的呼噜声和磨牙声就特别刺耳。她只好打游击,哪间房没人就去哪间,反正她家三间房里放的都是大床。

早上六点多种,她手机上的闹钟就响了。她不知道自己昨晚是几点睡着的,感觉就像一点没睡一样,非常疲倦,眼睛都睁不开。但她还是挣扎着起了床,到主人房去叫女儿:“丁丁,闹钟响了,该起床了。”

女儿一百个不愿意:“No—-Iwanttosleep(不,我想睡觉)。”

“起来吧,不早了,晚了路上塞车,上课会迟到的。”

女儿很不情愿地拉长声音答了个:“OK——”

她知道女儿已经醒了,会起床的,便到楼下为女儿准备早餐。

美国的小学上学时间特别早,她这是亲自开车送女儿上学,可以赖到六点多起床,如果是坐校车的话,五点多就得起来,因为校车六点二十就来接孩子了,而停车站离她家还有十分钟的路程,她得五点多就把丁丁叫起来,梳洗一下,吃点早餐,就往停车站赶。

她家住的地方离丁丁的学校其实不远,开车半小时就可以到,但校车因为要绕很多地方去接孩子,就需要个把小时,到学校就七点多了,正赶上上课的时间。

为了让女儿早上多睡一个小时,她一直都是自己开车送女儿上学,以前也曾试图跟丈夫轮班送女儿,但他不肯:“有校车干嘛要自己开车送?”

“自己开车送,她就可以多睡一小时。”

“她在校车上不是一样可以睡?”

“就算你不开车送她,你也得起床陪她走到校车站去呀,你走到校车站也要花十几分钟,干嘛不干脆送到学校去呢?”

“怎么不让她自己走到校车站去呢?”

“外面黑灯瞎火的,你让她一个小女孩自己走去坐车?

“别人是自己走的,还是家长送的?”

“有自己走的,也有家长送的。丁丁个子小,胆子也小,你怎么忍心让孩子一个人摸黑走去坐校车呢?”

“胆子是练出来的,你不让她自己走,她一辈子都胆子小。”

“她书包那么重,最少有十几磅——”

“你不会让她少背点?”

“怎么少背?都是学校规定要的东西,这里的课本又不像国内那么小,这里全都是杂志那个size(尺寸),最少一英寸厚,这里的学校又不兴用练习本,都是用活页纸,书包里还得装一到两个三孔的文件夹,再加上七七八八的东西,你自己算算得有多重。”

他不耐烦了:“未必还有一担水重?满家岭的女孩子,像她这个年纪就该一个人到井里去挑水回来做饭了。”

她气急败坏:“你别搞错了,这里不是你们满家岭!”

他不吭声了,但也不起早送女儿。

她赌气叫了他几次,每次都是叫半天才启动,还得时时盯着,一不注意,他就又睡过去了,她得三请四催去叫他,自己也没睡成,还害得女儿迟到,搞得一家三个人都气鼓鼓的。

后来她就懒得叫他了,全都是自己去送。

今天她给女儿准备了牛奶和麦片,还煎了一个鸡蛋,切了一片苹果。

女儿吃完后,她就用车把女儿送去上学,然后自己回到家补了一会瞌睡,快十点的时候,她起了床,准备到学校去用电脑。她的论文需要处理很多数据,但她家里的电脑上没装那个软件,只能到学校去用。

下楼之前她看了一下丈夫的房间,发现他已经上班去了。他每天都是九、十点钟才去上班,但他去得晚,回来得也晚,经常是半夜才回来,有时搞到凌晨两三点,周末也经常是泡在实验室。

说起来是一家人,但她跟他碰面的机会并不多,吃饭都很少凑在一块。

她想热点剩饭当早餐,但打开冰箱一看,发现一点饭菜都没剩下,他全都带走了。你别看他不做饭,但吃起来倒是挺爽快的,不仅吃,还要带,不仅带自己那份,有时遇上他看得上眼的,还带到实验室让大家分享。

带菜的事不是他告诉她的,而是从他实验室的小温嘴里听来的。

那天是个周末,她正在拾掇门前的花圃,看见丈夫的车开回来了,但没开进车库去,只开到车库门前的空地上停下。然后她看见丈夫和一个年轻女孩从车里走出来,丈夫向她介绍说:“这是我实验室的小温,到我们家来洗衣服的。”

她看见丈夫打开后车厢,搬出两个装满脏衣服的塑料洗衣筐,他把两个大洗衣筐叠在一起,一次性地抱进屋子里去了。

她心里很不舒服,自己家的洗衣筐他从来都没碰过,脏衣服换了都是往closet(挂衣间)的地上一丢,等她搜去洗,洗好了也不去洗衣机里拿出来,等着她给他熨好,挂在closet里,要穿的时候还要来问她:“看见我那件灰衬衫没有?”

现在可好,帮别人洗衣服倒是挺殷勤的,而且是年轻女孩的洗衣筐,里面肯定是内裤胸罩一大堆。

她的脸色肯定不大好看,但小温一点也不在意,很热情地跟她打招呼:“丁大姐,在忙啊?早就听说你大名了,Dr.Man(满博士)成天在lab(实验室)里夸你呢,说你又勤快又能干。我们还吃过你做的菜呢,太好吃了。”

她笑了一下,敷衍说:“今天休息啊?”

“嗯,抽空把衣服洗一下。丁大姐你真能干,还会打理花圃啊?”

她没好气地说:“你们Dr.Man(满博士)什么都不管,我不打理怎么办?”

小温赶快替他说好话:“Dr.Man他忙啊,不然怎么会年纪轻轻就做了PI(PrincipalInvestigator,科研项目带头人)呢?不是说一个成功的男人身后都有一个女人吗?丁大姐你劳苦功高啊!”

她恨不得说“他忙什么?我看他现在就不忙”,但她当然不会这样说出来,只淡淡地笑了一下,没回答。

丈夫在门口叫:“丁乙,你来看看该怎么弄啊,我不会用这个洗衣机。”

她都不记得他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叫她“丁乙”的了,最开始是“宝伢子”,结了婚变成“媳妇”,后来就是“丁丁妈”,现在倒好,变成直呼其名了,想干什么?想跟她撇清?

还不等她答话,小温就格格笑着说:“哎呀,Dr.Man连洗衣机都不会用啊?真是书呆子啊!Dr.Man,你可真是享福啊,家里的事肯定都是丁大姐包了。丁大姐,你忙你的,我去弄,我会用洗衣机。”

小温说着,就一溜小跑进屋去,不知是谁还关上了门。

她气得胸口发痛,发了一阵呆,扔下手中的小铲子,也冲进屋去,听见楼上小温正在格格格地笑个不停,也不知道洗个衣服有什么好笑的。

她在楼下洗手间洗了个手,顺手扯个毛巾掸掸身上的灰,也上楼到洗衣房去,看见丈夫站在洗衣房门口,小温站在洗衣房里面,隔着尺把远在说话,见她上来,都住了口,有点尴尬的样子。

她从丈夫面前挤进洗衣房里,揭开洗衣机的盖子,把手里的毛巾扔进去,解释说:“就一条毛巾,放一起洗洗算了。”

小温大方地说:“没问题,没问题。”

她恨不得说“这是我家的洗衣机,我洗个毛巾还有问题?”

丈夫无名无姓地问:“你楼下的事搞好了?”

她愠怒地反问:“我楼下什么事?”

“你刚才不是在门前弄什么吗?”

“我在弄什么?”

小温插嘴说:“丁大姐刚才是在收拾花圃呢。”

丈夫赶快学舌:“你刚才不是在楼下收拾花圃吗?收拾好了?”

她抢白说:“没收拾好,你是不是想帮着收拾?”

“你要怎么收拾?说了我去弄。”

她心说,你装什么勤快?你什么时候收拾过花圃了?现在有个小妞在这里,你就想显得人模狗样了?

小温积极地说:“我知道怎么收拾花圃,我去帮丁大姐收拾。”

小温说完,就从门那里挤出去,差点擦在他身上,然后就下楼去了,把他们俩夫妻丢在楼上。

她压低声音说:“怎么也不说一声,就把她搞到家里来洗衣服?”

“洗个衣服还要说一声?”

“总还是一家人吧?你做什么决定都不告诉我一下的?”

“这么一点小事——”

“你突然弄个人到家里来,还是小事?”

“我正在实验室干活,她跑来说要来我们家洗衣服,未必我还能说不?”

“她自己住的地方没洗衣机?”

“她说那里住很多老墨,她嫌他们不干净,不愿意跟他们共用洗衣机。”

“她不会到街上找个干净点的洗衣房去洗?”

“街上的洗衣房哪里有我们家的干净?”

“那她就不怕我们嫌她不干净?”

“她不干净?”

她哼了一声说:“哼,我哪里知道她干净还是不干净?只有你才知道。”

女儿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跑过来问:“Areyoufighting(你们在吵架吗)?”

两个人连忙回答:“No,no,wearenotfighting(没有,没有,我们没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