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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节

艾米Ctrl+D 收藏本站

当ALLAN的伤逐渐好起来的时候,伤口旁边的皮肤都一块块地脱落,伤口也痒得难受,他就用手扯掉那些皮,撕掉伤口上的痂,借以止痒。他够不着背上,艾米就叫他躺在床上,她来帮他。他总是叫她用劲扯,说不扯不解痒。但她一扯就会见到下面嫩红的新肉,所以她不敢扯,只能轻轻地抚摸。他就闭上眼,很ENJOY的样子。有时她这样抚摸着,他就睡着了。

他睡着的时候,常常会侧着身,蜷着腿,两手合拢,放在两膝间。艾米在哪本书上读到过,说有这个睡姿的人,是因为内心深处惧怕黑暗,惧怕孤独,所以还原成婴儿的姿势,仿佛躲在母亲温暖安全的怀抱里。

她猜他这种睡姿,是在收审站形成的。他白天一定是很刚强的,但到了那些夜晚,他一定是象这样蜷缩在他的又硬又冷的床上,在梦中寻求温暖和关怀。那是一些多么可怕的夜晚啊,他失去了自由,不知道自己会坐多久的冤狱,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含冤死去,孤独和绝望,一定是噬咬着他的心。

想到这些,她就忍不住流泪,心里就涌起一种母性的关爱。她有时斜坐在床头,把他的头放在她腿上,看他熟睡。有时她躺在他对面,让他象小孩子一样钻到她怀里甜睡。

刚从里面出来那段时间,他好像特别爱睡。她不知道是因为他在里面没睡好,还是他贫血或者是被打得脑振荡了。问他,他说肯定是因为在里面没睡好,他们总是让他白天干活,晚上受审。即使睡,也睡得不安稳不踏实。现在出来了,可以自由自在、放心大胆地睡了,所以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她知道那些可怕的记忆还在缠绕他,因为有时他会突然从梦中醒来,头上都是汗,两眼迷茫,好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但等她问他做了什么梦,他却总是说“没什么”,看她不相信,他就说梦见了小时候的事,跟人打架。她知道他在骗她,他肯定是不想讲那些可怕的细节,怕她也做恶梦。

她有时希望他就永远这样睡在她怀里,因为当他睡着的时候,他就像个孩子,他有惧怕,有疲乏,有不堪一击的地方,他需要她的保护,她的关心,她的爱,她就觉得自己在他生活中是很重要的。但等他醒了,她就觉得他无比刚强,刀枪不入,不再象小孩子那样需要她了。

她问他是不是在收审站养成的那个睡姿,他说不是,他说很多人都喜欢侧身睡。他奶奶说了,一个人要“站如松,坐如钟,睡如弓,行如风”,他这就是“睡如弓”。他怕她不信,又告诉她说JANE也知道他是这个睡姿,那说明他被收审之前就是这样睡的。

她好奇地问:“她怎么知道你是什么睡姿?”

他不肯说,看上去很后悔说了刚才那句话。架不住她再三再四地追问,他只好说:“她在日记里说她从窗子里看见我是这样睡觉的——”

艾米听了很害怕,半夜醒来,总是不敢看窗口,怕一看会看见JANE站在那里,所以她总是关上窗子,拉上窗帘。

她以前是不相信鬼魂的,但自从JANE的事后,她开始相信这些东西了,老觉得JANE就在附近转悠。活着的人,谁也没死过,又怎么能肯定人死之后灵魂不会在这个世界飘荡呢?等到死了,发现真的有灵魂了,又没办法告诉活着的人了。可能阴阳两个世界,只有少数人可以沟通,只有少数人能看到鬼魂,但那些少数人说的话,大家都当作迷信否定了。

她觉得JANE有一千个理由恨她。JANE爱ALLAN这么多年,虽然也想到过自杀,但也只是在日记里写写而已。可是一旦发现了她跟ALLAN的关系,两个月后就采取行动了,肯定是因为她使JANE彻底失望了。幸好她不是个爱自责的人,甚至可以说是个爱“他责”的人,出了问题,即使不怪罪别人,也能为自己找几个理由开脱一下,不然真不知道会多么难受了。

她发现ALLAN的房间总是开着窗,窗帘总是拉开的。她猜他是为JANE拉开窗帘的,好让JANE能从窗子里看见他,那样JANE就可以安心地回去睡觉。但如果问到他,他却说是因为天热,打开窗子让凉风吹进来。她不想戳穿他的谎言,但她心里很难受,感觉JANE现在已经有了超人的力量,想到哪里就可以到哪里,可能JANE只在ALLAN面前才会现形,别人都看不见,象那些人鬼相恋的故事情节一样。

艾米除了上学,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ALLAN。这段时间因为他有伤,大多数时间都呆在家里。有时他俩也出去散散步,但常常有人上来关心关心“那件事”,ALLAN不得不回答一些问题。有时出去一趟,要把他的故事重复很多遍,所以他再也不愿到外面散步了,说再讲就要变成“祥林嫂”了。

他从校图书馆和市图书馆借了很多书回来,有些是关于自杀者的心理或怎样防止自杀的。艾米也有很多书要看,所以常常是一个人抱一本书看。但艾米一定要跟他挤在一个地方看书,他坐沙发上,她也坐沙发上;他躺床上看书,她也挤在一个床上看。

ALLAN的父母总是笑眯眯地看她象小孩子“跟腿”一样地跟着他,有时还热心地告诉她“他在阳台上”。但艾米的妈妈私下就教训她:“女孩子,要注意一点,不要这样——,这会让人瞧不起。”

即便是这样脚跟脚,腿跟腿,两个人也总会有不腻在一起的时候。艾米发现ALLAN很爱站在阳台上,他站在那里,望很远的地方,望天空。她一看到他站在阳台上,就觉得他一定是在想JANE,说不定正在冥冥之中跟JANE交流。

她问他:“你——想JANE吗?”

“有时想到。不过你不要误解,这个想是‘想到’的意思,不是——‘想念’的意思。”

“你——想到——她什么呢?”

“大多数时间是在想RIGHTTHEWRONG,想用几个IF改写历史,想到她自己切自己的手腕——,该是多么——疼痛,因为她知道——刀锋会在什么时候——切开自己。”他摇摇头,好像要摆脱什么思绪一样,“她看着自己的血——流出来,一定是——很害怕的,一定充满了——生之留恋——”

“别想这些了,”艾米胆怯地说,“你老想这些——”

“也不是老想这些,”他仰脸望着天空,“就是——觉得世界上的事——真是——太多的巧合。我每次出去都会告诉他们——我到哪里去了,刚好那天——没有说去——哪里。她——到处找我——,说明她——对自己的决定——有了怀疑——,她想——有个人能——说服她——让她——放弃。如果那天我告诉了她我会去哪里,她就不会——”

“你自己说过的,历史不能用几个IF来改写——”

“我知道,但是——如果能改写就好了。有时做梦都梦见那件事并没发生,只是一个梦——”他探询地望着她,“为什么她有这份——心思——这么久,我一点也不知道呢?”

艾米不安地问:“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就——放弃了我去——爱她?”

他摇摇头:“不是,其实我一直觉得——我跟她——是——两种不同的人,她很——上进,结交的——也都是——也算是上流社会的人吧——”

“既然你们是两种不同的人,那你知道不知道她爱你又有什么——区别呢?”

“如果我知道,我就可以——开解她,说服她放弃。想自杀的人——有绝大部分最终——是会放弃自杀的——念头的,只要有人能——劝说他们——放弃,他们大多数都会放弃,而且——是永远的放弃。既然她——爱我,那她不是会听我的劝告吗?”

“但是她把这些隐藏得那么深,你怎么会知道?。”

他盯着她问:“她在日记里不止一次地写到她有——那种想法,但都没有——付诸——实施,就这次——,是不是因为我说了‘你前脚走,我后脚跟’?”

艾米急了:“你说你不会过分自责,你这不是又自责上了吗?你那是开玩笑,她还听不出来?她的遗书里说到过那句话了吗?她的日记里写了她是因为那句话——自杀的吗?都没有,你为什么要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拉呢?”

他赶快安慰她说:“你别太激动,我不过是问一下,你觉得不是就算了——”

后来他就不怎么说这些了,但他仍然经常站在阳台上,望很远的地方,望天空。

“你——现在为什么老爱站在阳台上?”她试探着问。

“我一直就喜欢站在阳台上,可能是因为从小我妈就叫我看一会书就望望远的地方,看看绿色的东西,免得把视力搞坏了——”

“可是你在——这件事之前不是这样的呢。”她从不记得他以前这样站在阳台上望远方。

他想了想,说:“以前不都是在搞地下工作吗?那时成天躲躲藏藏的,怎么有可能站阳台上呢?我在寝室里也经常站阳台上的,”他说了这句,笑了一下,“这句话又要被你拿去大做文章了。”

艾米这次刚好没发现这句话有什么可以大做文章的。她问:“这句话——有什么文章做?”

“没有最好。”

她好奇地问:“到底是有什么文章做?”

“我以为你会说我站在寝室的阳台上是为了看研二栋的女生,”他笑着摇摇头,“现在你可以说我做贼心虚了。”

她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我根本没这样想。我只希望你有什么——心思,就说出来,不要闷在心里——,”

他拉起她的手说:“我会的,如果我有心思,我会说出来的。但你不要老想着我会有心思。静秋说的话可能给你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所以你觉得我现在一定是在过分自责,但是我没有,我知道人死——不能复生——,自责——于事无补——”

从那以后,他似乎不太经常到阳台上去了,但艾米觉得他只是在对她曲意逢迎,他自己还是想到阳台上去的,但他怕她不高兴,所以他不去了。她现在不敢对他说“你想到阳台上去就去吧”,她觉得如果她那样说,他又会对她曲意逢迎,到阳台上去。她怕把他搞得无所适从,还是由他自己吧。

她注意到他时常哼那首ELCONDORPASA,有时他一边做饭一边小声唱那首歌,有时他一边看报纸也一边用口哨吹那首歌,常常是反复那一小节:

Away,I-drathersailaway

Likeaswan,that-shereandgone

Amangetstieduptotheground

Hegivestheworlditssaddestsound

itssaddestsound

她感觉他像是在借这首歌表达他自己的心思,似乎他被禁锢在尘世里,给这个世界的声音,非常非常伤感。她不知道他想逃离什么,逃到哪里去。也许他住在这里觉得很憋闷?也许他厌倦了跟她在一起?也许他想追随JANE离开这个世界?

有一天,他又在哼这首歌,她忍不住问:“为什么你觉得自己被拴牢了——?你——想要飞到什么地方去呢?”

他狐疑地看着她:“为什么你这样说?”

“你——总是唱这首歌——”

他好像恍然大悟,说:“你想太多了,我唱的时候,根本没去想歌词的意思,我只是喜欢它的旋律,这几句很高亢,唱的时候,很——过瘾,没别的。”他看她不相信地看着他,又补充说,“其实很多人都是这样,常常会无意识地哼唱一首歌,或者仅仅是一首歌的某几句,反复地唱,反复地哼,至于哼哪首,有时完全是偶然的,没有什么特殊的意图。”

“可是——口误——”

“口误是潜意识的一种反应?”他摇摇头,“我不知道弗洛伊德说的对不对,我这也不是口误。”他搂住她,仿佛开玩笑地说,“你太爱分析象征意义了,完全象是把我放在显微镜下面解剖一样,我怎么经得起你这样分析?”

“我——只是怕你——”

“我知道你怕我沉浸在痛苦之中,可是我不会的。你这样事无巨细地把我往痛苦方向分析,反倒把我分析怕了。我现在做什么都要想一下,你会从中看到什么象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