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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工厂黑煞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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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工厂的全自动面包流水线已经有四十多年的历史了,很能体现当年工业化时代的特点,面包从上料、混合、发酵、烘焙、切片、装袋、装箱等等全部由机器自动完成,从头到尾一条龙服务,其自动化已经达到无以复加的程度,这恐怕是中国现在的多数食品厂都难以达到。然而它毕竟是年代久远了,象一架老旧的汽车开在颠簸的土路上,不定什么时候就可能在任何的环节出现任何问题。而那些流水线工人的主要工作就是监控每一台机器的工作状态,及时发现问题并快速排除故障,不让整个自动流水线停止运转。对于那些由于机器运转轻微失调而造成的面包次品,哪怕是只有一点点瑕疵,只要是它卡在那里,妨碍了整个流水生产的前进速率,就会被毫不犹豫地从流水线上抽出,被无情地扔到地板上,而等待它们的命运只有一个:被当作垃圾清扫掉。流水线工人只对整个流水线的整体运行负责,不对个别面包的命运负责。韩正阳从那里仿佛看到了自己身边的社会,很多人的命运不也是如此么?能在这条社会流水线上跟进就继续生存,不能跟进就会被无情地抛弃。

问题是他们面包厂的这条流水生产线的自动化程度太高了,而它的年龄又太大了,所以有太多的环节可能出现故障,象面粉与水混合不匀了、烘焙不充分了、切片不彻底了、包装袋没充分吹开而无法装填面包了,等等等等,就象一个一个定时炸弹一样埋在自动流水线的各个工位上。在平时如果平安无事,那么流水线上的工人们和旁边待命的清洁工们就都仿佛是悠哉悠哉、闲庭信步的样子,很是惬意。可是一旦任何环节出现故障,就很有可能让面包卡在流水线上,而只要有一块面包卡在流水线上,那么后面正在流水线传送带上自动行进的面包胚料们就会很快被堵在原地,不能动弹,然后被再后面不断跟进的面包胚料越压越紧。所以,流水线工人就必须要把卡住的面包都快速地推出流水线和扔到地面上,而清洁工就必须马上把这些被废弃的面包,哪怕是几乎就要完成最后一道工序的轻微次品都毫不犹豫地扫除并塞进一个个很大的垃圾推车中,好给流水线工人的身旁腾出下脚的地方,再把垃圾转运到垃圾间倒进巨大的垃圾箱之中。总之,一切的清理工作都必须要快、再快、最快,否则很快地流水线工人就会被自己从流水线上掏出面包废品给绊倒甚至“淹没”了,因此有关岗位的所有流水线工人与清洁工们都必须协调行动、步调一致。这时候的流水线工人就会看上去越干越快、越干越急,渐渐象发了疯的木偶一样手舞足蹈,东挡西杀地调整和清理属于自己的前后左右的机器上的故障,但也难免会顾此失彼;而清洁工们会象救火队员一样地东奔西跑、连撮带扫,把流水线工人脚下的、身边的、和四周的废品面包赶紧清扫掉。

如果这些面包垃圾不能被及时清理掉,等到后面受挤压的面包把正在自动往复运行的机器的自由冲程给堵死的话,那么整个流水线上的多架机器就可能同时受卡,并导致机械故障甚至报废。那样的话工厂的损失就不是一大堆面包而是一大批机器设备了。所以工厂给每个流水线工人的终极指令就是在万不得已的时候,当面包积压太多就要危及设备安全的时候,要毫不犹豫地狂奔到流水线的总电闸旁拉下开关,把整个流水线都一起停止运作,等一切卡壳和故障清理干净后再重新开始工作。但是如果是这样的话,之前在自动流水生产线上的所有面包不论好坏就都要被通通清除掉,让一起从零开始,这样的损失也是很大的。而这时候,车间的地板上就会到处都堆积着加工到各种程度的面包胚料,来等着清洁人员去拼命地打扫和转运出去。所以正如韩正阳当年所受的马列教育说的,这样的工作环境是最需要协作精神的,要每个人都尽全力,大家才能一起完成工作;而如果有某个人少出一成力,那么大家就要赔进去多几倍的劳累才能弥补,甚至也常常弥补不了亏欠,渐渐地堆起越来越多的面包垃圾直至整条流水线停机重启。这样偷奸耍滑的害群之马按道理应该在这个工厂里是不受欢迎的,可问题是有些个别害群之马往往不好惹,喜欢拉帮结派而且属于帮派里的大哥级人物,在厂里厂外都有一帮子“哥们”帮衬着,别人往往敢怒而不敢言。这些小团伙分为本地黑人帮、东欧帮和意大利帮。而其中黑人帮的老大约瑟就是其中的“大哥”里的“大哥”,混混儿中的混混儿,是工厂工人中间名副其实的黑煞星。

约瑟就在工厂附近的老旧生活区中与他离婚的生父和一群兄弟姐妹同住,是那种典型的本地非裔的模样和身材,长得人高马大、阔口咧腮、肌肉健壮、皮肤黑里透红。平日里干活总是头戴MP3耳机,把音乐放到最大声响,吊儿郎当地闲逛,走起路来总是大摇大摆,横着膀子,颠着弹簧步,下班出厂后还时常在身后和身侧跟着几个也是这么大摇大摆走路的男女随从,所过之处没有人敢不给他们让开道路的,让韩正阳不禁想起了京东地区当年曾横行一时的著名古惑仔团伙“九龙八凤”。

按照厂里的规定,工人不论是清洁工还是流水线工人,基本是六岗七人制的一个班组,或五岗六人制的一个班组。就是在一个班组中的工人人数总比岗位数多出一个人,因此让每个工人可以在七、八个小时的高强度体力劳动期间,有机会轮流到休班室里去休息大约二、三十分钟,以体现福利资本主义制度的“优越性”。然而在一个工作组中谁休息时间长些,谁休息时间短些是没有人来监督的,特别是在多数行政人员都已不在的夜班时间。没有了行政人员的监督,于是“江湖规矩”就主导了这一休班活动,基本上是晚来工厂的人让着早来工厂的人,移民让着本地人,挂单帮的让着拉帮结派的,即后者多休息而前者少休息。

而等人们到了拥挤窄小的休班室里面,就会看到一个与外面彬彬有礼的文明世界截然不同的混沌世界;这里有抽烟的,有骂街的,有谈女人的,有互相讥笑的,有推搡打斗的,甚至还有偷偷喝酒和轮流吸大麻的。越是在车间流水线旁磨洋工、躲清闲的人,就越往往是在休班室里张牙舞爪、出尽风头。约瑟就是这种最典型的在工作时无精打采、磨蹭躲闪,而在休班室里却总是精力旺盛、张牙舞爪的人。、

韩正阳几乎一直和这个约瑟在一个班组里工作,想必是因为约瑟在哪里都不招人待见,而那个日本裔的清洁部门主管又惹不起人家,但看韩正阳他们组全是清一色的亚非移民,“柿子专拣软的捏”,就把这个黑煞星硬塞给了他们。于是约瑟就跑来这一班组继续心安理得地过着他的江湖大哥生活:他总是大摇大摆地晚晚来接岗上班,干不了多一会儿就又大摇大摆地早早回休班室去玩耍了。平日里他们组的其他人包括韩正阳都没少为约瑟多分担工作,而他却总是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归咎其原因还是约瑟看韩正阳他们都是清一色的新移民,又都是从亚洲非洲来的“软面包”好欺负。其中,除了韩从中国来以外,还有从菲律宾来的,从斯里兰卡来的,从孟加拉来的,和从乌干达来的。其实那位从乌干达来的黑人兄弟要比本地黑人约瑟还要黑得多,是那种木炭一样的漆黑而不是约瑟的那种黑里透红的肤色。有时韩正阳就纳闷:怎么都是黑皮肤,为什么人家乌干达的黑人老兄干起活来就那么不惜力气?平时又那么规规矩矩的呢?可到了约瑟这边就完全不一样了呢?看来光凭皮肤颜色来评判人是不太靠谱的。

韩正阳的班组里多是老实人,按道理约瑟应该收敛一些才对,可约瑟不这么认为,在他眼里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对不起他似的,所以他时常瞅谁都别扭。而谁要是敢对约瑟有半点不敬,他就会和人家突然瞪起牛一样的眼睛,甚至动起手来。他的招牌动作就是盯着人家先“罩”几秒钟“眼儿”,然后口中念念有词的象是说唱着什么,其实就是正在骂骂咧咧呢,并朝着对方半阴不阳地冷笑着走过来,然后伸出左手抓住对方衣领,并慢慢拧紧到让人窒息,同时挥动右拳向对方示威。如果你向厂方汇报此事并要求处理他,他就会狡辩说那只是开玩笑而已。因为没有可鉴定出的外伤,他又有本地工会和人权组织罩着,工厂暂时拿他也没办法。

别人拿他都没办法,韩正阳也本不想讨他的晦气,韩已经在那个面包厂的流水线旁作了一年多的清洁工了,如果一切照常理发展下去,他也会象其他进工厂工作的移民和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的本地人一样安于现状,去努力工作,逐渐由12元时薪的清洁工升为这里正式的流水线工人,从16元时薪开始起步,慢慢地成为一个年收入可以达到3、4万元左右的蓝领产业工人,再加上每月不定期分发的现钱,那么总的实际收入就不比一个刚大学毕业的白领职员差很多了,而且这份工作又是那么地稳定和可靠,因为人们可以不买车、不买房、不买股票,可谁能不吃面包呢?

他几乎已经是认命了。他已经逐渐习惯了那里轰鸣的机器声,蹿鼻的金属和机油味道。他业余时间努力攻读的工程硕士学位其实不过就是一个晃人的招牌罢了,算是对自己在中国的亲人和朋友有个体面的交代,可鬼才知道他将来拿到学位后能否找到专业工作不能?与以前不切实际的幻想相比,面包厂的这份工作让他体会到了一种底层劳动人民才有的踏实和充实的感受。所以他原本无心计较黑煞星约瑟的懒惰和骄横,别人都不管,自己又何必出头呢?

可是‘命不由人定’,他不想认真计较约瑟,可是另有人跑来计较了,结果还把他韩正阳给牵扯了进去,这人就是马丁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