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世上的孤儿都是可怜的。
以上,这句话是错误的,最起码,孟吟夏这个孤儿就一点也不可怜,事实上,她幸福得很。
在父母相继亡故之后,虽然没有任何遗产让亲戚们比一比眼红的功力,但她也没有因此而被丢到孤儿院去自生自灭,相反的,所有亲疏远近、一表三千里的叔伯阿姨、姑姑舅舅们都争相抢着要照顾她,怜悯她无父无母、无兄弟姊妹,也都格外呵护她、宠爱她,甚至还对她偏心得很。
过年发红包是她第一个领,圣诞节分礼物也是她第一个挑,连吃顿好菜都是她第一个夹,还有,她跟表兄弟姊妹们吵架的时候,大人向来不问对错,挨骂受罚的必定是表兄弟姊妹们,从来不是她。
真的,所有亲戚们对她都好得没话说,好到连她都觉得大人实在太偏心了,很替表兄弟姊妹们抱不平,最后,她跟表兄弟姊妹们吵架的时候,大人一出现,不管是不是她的错,她都先自首再说。
“我啦,我啦,是我不对啦,要骂骂我啦,要罚也罚我啦!”
“是你不对喔?那……呃,下次不要再犯喔!”
好,事情结束了。
瞧,他们就是对她这么的好,无论她住在哪一位亲戚家里,过得都是最幸福的生活。
可是,在某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上,他们却对她十分“苛刻”。
从小,她就知道自己有一张奇怪的脸,五官偏像男生,个性也大大咧咧得像个男孩子,身材虽然不像男生那样粗壮,却比大多数男生都要来得高挑,又好打抱不平,一个看不顺眼,随时都可以跟人家“定孤枝”,“围炉”也是没问题啦,如果不是制服要穿裙子,老师同学都以为她是男生。
然而,在男性化的外表下,其实她有一颗软到太平洋去的女儿心。
请注意,不是平常一般人那种普普通通的心软喔——那不够看,而是那种连看到小金龟的尸体都会悲伤欲绝的心软——这才够看,这还没什么,问题是,她一伤心就非哭不可。
那也可以啊,想哭就哭嘛,爱哭是女孩子的特权不是吗?
可是,问题又来了,她的哭并不是掉两滴眼泪,小小呜咽一下就算了,而是那种连耳塞都阻挡不了,会爆破分贝表的嚎陶大哭,更糟糕的是,她一哭就得哭上好几个钟头——至少。
这种哭法,而且是三不五时就来一次,谁的耳朵受得了!
所以,每当她露出想哭的表情时,没有任何例外的,所有人都会背脊发毛,满头冒冷汗的卯起来劝她、哀求她、威胁她,不要哭、不能哭、不准哭,包括最宠她的阿公阿嬷,还有比她年幼的表弟妹们。
总是在她准备醖酿眼泪之前,他们就开始苦口婆心地“教导”她:“勇敢的孩子不能哭!”
或者是:“你长大了,不能哭!”
抑或是:“掉眼泪还无所谓,不要像个小婴见似的哇哇大哭!”
不然就是:“超丢脸的啦,表姊,你再哭,以后我们都不敢跟你去看电影了啦!”
总之,不要哭!
她不懂,明明哭过之后,她就会轻松很多,就算心里还是很难过,至少可以忍受了,为什么她想哭的时候不能哭,一定要憋到得内伤?
容惜莲,表姑家对门的邻居大哥哥,是第一个不会劝她不要哭的人。
原本,她都好像是日本的幸运座敷童似的,在南部的亲戚家被抢来抢去,直到考上台北的高中之后,南部的阿公阿嬷才不得不放她到台北的表姑家来。
临行前,阿嬷把一株盆栽交给她。
“看到花就像看到阿嬷,记得要常常回来看阿嬷喔!”
“呜呜呜,好。”
孟吟夏又喷泪又喷鼻涕地收下了盆栽,结果,到台北不到一个月,盆栽就枯死了,拿到花坊去拜托人家救命,人家也说没救了,请节哀顺变,可以治理丧事了。
一听,她当场就开始哇哇大哭了。
抱着枯死的盆栽一路哭回家,愈哭愈伤心,半途,她干脆蹲在路边哭个够本,免得回家又要被表姑、表姑丈和表弟妹们“要求”她不要淹大水了。
当时,容惜莲正好经过……
“小夏,你又在哭什么了。”
“我的花枯……枯死了,我……我带去给……给花坊看,他们说枯……枯死了就没救了……”
“……”
“我……我离开南部时,阿嬷她特地……特地给我这……这盆花,说看到……看到这盆花就像……像看到她,现在……现在花枯……枯死了,我看……看不到阿嬷了……呜哇呜哇……”
“……放假时回南部叫阿嬷再给你一盆就好了。”
“可……可是……”
“这回,你要问清楚花要怎么照顾,那就不会再枯死了。”
“但……但是……花枯死了,好……好可怜啊……呜哇呜哇……”
“……好吧,那你就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