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过去,欧阳暖可以察觉到,药量在不断地加大。
这一日来她头脑的昏沉越发厉害,糊涂得她几乎没有心情去吃饭。只要两天,她知道自己将会什么都不记得了。
窗户是打开的,她便坐在窗户的边缘,呼吸新鲜空气。这和她一贯的名门千金的形象大为不符,可她的人生中,这个身份并未给她带来多少快乐。从前,她从未对外显露出半分脆弱过,她坚决果敢,大胆狠辣,处处都表现出一个名门闺秀该有的风范,面对林氏、林文渊、董妃,她甚至从来没害怕过——因为她根本就没有空害怕。
可是现在,她害怕了。
她害怕一觉醒来就会忘记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要去哪里,她怕为人控制,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
明若这个人,比她以往遇到的任何人,都要直接,而且狠毒。
她望着天空的白云出神。
这一回,跑不出去了啊……
明若走进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幕。
白衣女子坐在窗边,眉目如画,一双明珠般的大眼没有焦距,乌云般的秀发随风飞扬,这么远远望着,竟会突然有种她不是世间人的错觉。
“好些了吗?”他看着她,缓缓的笑。
欧阳暖迅速转过头来,眼中先是惊惧,然后腾起漫天的冷意。
这么仇恨的眼神,还是第一次在一个女人的身上看到,明若望着她,唇畔的笑容更深。
“来验收成果吗?”欧阳暖冷冷地望着他。
“怎么像带刺的刺猬一样了。”明若不急不慌的朝前走去,脸上挂着挡不住的温柔笑意,就好像对面坐着的不是他利用的工具,而是一个他等待了很多年的情人。
欧阳暖知道,眼前这个人对你越是温柔,越是说明你有利用价值,一旦没用了,他就不会再这样虚与委蛇。她不由得冷笑了一声。
明若虽然和欧阳暖相处了短短几天,却看透了她这个人,知道她若是还有法子,便会笑的很谦卑,但她若是没办法了,就不耐烦陪他应酬了。真是个很有趣的女人,明若心里这样想。他的妹妹云罗公主是个很直接的人,喜欢就是喜欢,厌恶就是厌恶,残忍就是残忍,绝对不像眼前这个少女这样,外表柔弱内心坚强,眼睛眨一眨就会冒出来一个算计人的主意,说到底,她就是扮猪吃老虎的类型,可关键是,她这一回遇到的不是猪,是吃人的恶龙。
“你的心机手段,我望尘莫及。”欧阳暖脸上露出微笑,下意识地抓住了窗沿。
明若一眼便看穿了她的意图。
“我没有恶意,不必紧张。”他温和看着她,停止了前行的步伐,“别掉下去,窗户外面有暗桩。”
看来自己还真是很有利用价值,他不会轻易让她死。
“我一直觉得自己已经很虚伪了,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你这样的人,明若,你的假惺惺令人恶心!”她厌恶看了他一眼。
明若还是那样面如春风的笑着,半点怒气也没有,他看着她,就像主人面对自己胡闹的宠物,眼神中充满了怜爱与耐心。
“这也是给你上了一堂很好的课,让你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的声音好似甘醇的清酒,面部儒雅的轮廓在一瞬间变得更加柔和。
“就我对你的了解中,永安郡主外表柔弱,可是短短的两年之内,你的后母中风被囚,继妹瘸腿远嫁,父亲祖母为你所辖,你自己却摇身一变成为了堂堂的公主义女,天下闻名的京都双璧之一。你这样的女子,最大的本事就是学会如何去陷害别人。你在外人面前自然可以蒙骗,但你我——终究是一样的人。”他用一种欣慰的口味,娓娓数落着欧阳暖的生平,“我很高兴,棋逢对手。只是你必须知道,你使用的那些不过是后宅女子阴谋之道,我用的法子,却比你更高一筹,以后,你会明白的。”
欧阳暖瞪大眼,难以置信的看着他。
“这些资料都是这两天才到手的,在没仔细调查过你之前,我实在是小看了你。”他含笑摇头,“你比我想象中聪明,也更加有趣。”
欧阳暖冷着脸没有答话,随后不知道想到什么,终于笑了起来。
“原来你对我这样了解。”欧阳暖意味深长瞟了他一眼,“那你总该知道我心胸狭窄,睚眦必报。”
明若闻言顿时哈哈大笑。
“恐怕你不会有这个机会了。”他笑得几乎抑制不住。
“你不知道,其实我非常的不舍得你。”他看着她,怅然叹口气,“你是我遇见的,第一个让我觉得有趣的女人。如果这件事不是非你不可,我或许会将你留在身边也不一定。”
欧阳暖冷冷望着他,几乎想要甩出一巴掌。
——不,不行,越是生气越是要冷静。当初她面对林氏什么状态,难道安逸日子过久了她忘记以前的痛苦了吗?眼前这个男人算得了什么!她深吸了一口气,嘴角露出一个浅笑:“是么?可你却一点都不怜香惜玉,嘴上说觉得我有趣,下手却半点都不留情面。你的心肠真够黑的。”
“我已经手下留情了,若是你落在我妹妹的手上,光是冲着你这张漂亮的脸,她也不会让你见到明天的太阳。”
“是啊,所以我应该感激你。”欧阳暖面色平静。
明若点头嗯了一声,竟然厚颜无耻地道:“你知道就好,记着我这份情吧,将来可别忘记我。”
欧阳暖看着他,心里冷笑,可不是,将来一定会有机会将这一切百倍千倍奉还给他!想到这里,她别过头,已经厌倦了对他演戏,她甚至连一眼都不愿意多看这个人。
“话说完了,你可以滚了。”她轻飘飘地道,面上没有恨意,只有轻蔑。
明若并不在意她的怒意和仇恨,在他看来,能够被这样的美人记恨,是一件很美好的、很有趣的事情。她若是多恨一点,多记挂一点,也就一辈子无法忘怀他了。
恨比爱要保留的久远,日子越久,爱会消失,可恨却越发深,这不是天底下最有意思的事吗?
明若走后,欧阳暖从窗户上跳下来,冷冷地盯着他的背影,心道你既然这样狠毒,我也该给你留下一个礼物。但愿你不要后悔!
她状若无意地将耳环拆下来,掰成针尖的模样,然后走过去,在墙壁上涂涂画画。晚上,丫头进来送饭的时候,她也不曾停下,丫头看了一眼,以为她又在写东西,便将事情报告了明若,明若特意亲自过来看了看,却发现欧阳暖不过是在写诗。
“被关在这里,你还有这种闲情逸致?”
欧阳暖微微一笑,道:“总被关着,若是不让我找点事情做,迟早是要疯的。”
明若想要细看,欧阳暖却用耳环上的针尖抹掉了那一行字,道:“不写了。”
看她的模样,明若不由得更加好奇,欧阳暖毫不在意,立刻下逐客令了。
然而等明若走了以后,欧阳暖拿起吃饭的时候故意留下来的筷子,在墙壁上写写画画,足足用了大半夜的时间,房间里的烛火才熄灭。
人都是这样的,你若是光明正大让他看,他反而觉得没意思,你越是遮遮掩掩,他越是好奇,虽然知道欧阳暖这回不是记什么,只是写点诗句,但明若还就是很好奇,他等欧阳暖睡熟了,才悄悄进来,开始一扇一扇地察看那墙壁。他发现每扇墙壁上都有或方或圆的小框格,框格里有诗有画,很是雅致,竟然都是用小小的耳环上的针尖或是筷子的尖头部位写出来的,显然花费了不少的心思。其中一联字迹很是灵动洒脱,他不禁低声念道:
“飞雪带春风,徘徊乱绕空。”
他点了点头重生之高门嫡女全文免费阅读,心道诗句显然是随便涂鸦的,可是那一丝不苟的工楷,极是娟秀,一眼就可看出是受过教育的名媛淑女们的惯常笔迹,却也并不怎么稀奇。接着他开始从头一首一首读起来,很快就被吸引住了。单看诗句,可见她锻字炼句、音韵声律上有很高的造诣。大历重视文武双全的人才,而这种风气也逐渐传入原本偏重武学的南诏,一度南诏很流行大历朝那种糜烂温柔的诗句。可明若却是很排斥这种摛红拈翠,专门描写个人的喜怒哀乐的诗,对那种叹老嗟卑,无病呻吟的诗更是头痛。然而他却不得不承认,欧阳暖的抒情诗写得好,她的诗孕蕴着炽热的感情,闪发着新颖奇妙的想象力,有气象,有意境,自然而然攫住了人的心,激发起人一种略微感伤的怅惘之情。
再往下看,“不知山下村,人住梅花里。”却是换了一种楷书,笔力险劲,结构独异,骨气劲峭,法度谨严,于平正中见险绝,于规矩中见飘逸,笔画穿插,安排妥贴,他不由得吃惊地睁大了眼睛。然而这只是刚开始,欧阳暖仿佛是刻意卖弄,每写一句诗文就换一种书法。柔软时如插花少女,低昂美容,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红莲映水,碧海浮霞;刚劲时如草里惊蛇,云间电发。又如金刚怒目,力士挥拳。
想不到她不光诗写的很有趣,连书法都别具一格。他不自觉地伸出手轻轻抚摸那些诗句,不由点了点头,想起传说中永安郡主和蓉郡主并列的事情。看来,她能够获得这样的殊荣,绝非是一时一刻之功,这种书法不仅仅需要天分,必然是经过长期的苦练。
一笔一划看过去,他不由得有些入迷,几乎忘记了时间,也不知道欧阳暖何时睁开了眼睛,冷冷望着他。
他的手指摸索过的地方,只觉得有微微的湿润,却也没有留意,欧阳暖冷冷一笑,合上眼睛,翻了个身,仿若无意。
三天过去了。
欧阳暖开始变得奇怪,朦朦胧胧的,已经想不起自己是谁。她坐在梳妆台前,看了半天镜子里的自己,却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坐在这里。
房门忽然吱呀一声被推开,淅淅沙沙的脚步轻缓落于身后。
欧阳暖自镜中看见来人,不自觉抿嘴。
三天来,她唯一见到的就是他。
明若端详着镜中人,禁不住暗自赞叹一声。
欧阳暖前所未有的安静,脸蛋粉光莹润,一双杏眸清莹似水,睫毛如蝶翅般忽扇轻颤,脖颈纤细莹白,不施脂粉,整个人却如一朵清新的水莲,让人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怜爱之情。他这样想着,一只手忍不住探出将她拉进自己怀里。
欧阳暖没想到他有这种举动,一时有些吃惊,却只是皱皱眉。
这一靠,便觉他的心跳很快。
“你怎么啦?”她抬起脸,疑惑看他。
酥软娇躯在怀,温热馨香沁入心脾,他望着她迷蒙的水眸,只觉得喉头渐渐发紧。竟然做出这种从未有过的孟浪举动……
“都梳妆完了么?”他揽着她,声音有些暗哑。
欧阳暖眨眨眼,转身想去拿梳子,不想却被人抢先了一步。
“我来。”明若捻起了梳子,将她的身子掰转回来。
不等她出声拒绝,梳子已经顺着她黑亮的长发滑下来。
欧阳暖望着他,目光满是困惑,除却困惑,便是清冷,虽然记忆没有了,可她的本质没有改变。虽然不知道自己是谁,可她对他——戒心还在。她看着他,越发奇怪,眼眸中波光潋滟几乎快要滴出水来。
她果真还是不好蒙骗——明若在心里叹了一声,刚要说话。
“小姐的衣服送来了。”门外不适时的响起了一个人冰冷的声音。
“进来吧。”他朝门外吩咐一声,声音恢复了冷静。
黑衣人打开房门,刚才说话的人就是他,随后他身后哑巴的丫头面无表情端着托盘进入房内。
欧阳暖捞起那件华丽的衣裳,顿时愣住了。
“一定要穿这个吗?”她犹豫的看了他一眼。
“这不是你出嫁时候的衣服吗?”明若笑道,“就是应该穿这个去见他的。”这件衣裳是欧阳暖失踪的时候穿着的衣服,现在还给她,也是自然的。
出嫁的时候吗?欧阳暖皱眉,兀自陷入了沉思中。
就这么呆呆坐着,想了好长一会儿。
完全控制一个人的意识,除却悬河草,还需要外力的帮助。明若取出一支铃铛手镯戴到欧阳暖的手上,他的唇在欧阳暖耳边轻轻开合,催眠般反复不断的诉说:
“你恨肖天烨,恨他,恨得想要杀了他……”
欧阳暖一怔,随后一双清明的眼睛变得意识模糊,慢慢的,变得如同一个玩偶般毫无知觉呢喃:“杀了他……杀了他。”
就在这时候,她突然眉头拧起,极其挣扎的模样,明若扶在欧阳暖身上的手指握紧,欧阳暖只挣扎了一会就安静下来,眉目也渐渐平静。
杀了他……她喃喃地,又重复了一遍。
眼看一个聪明睿智、才华横溢的女子变成这个模样,明若眼底眸色一暗,欧阳暖,对不住了……这是为了南诏,无论什么方式什么手段,都要成功。
雪山,山腰,营地。
三天来,肖天烨日夜不停地亲自带人巡山,却终究一无所获。欧阳暖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根本找不到丝毫的痕迹。
他一连几天都没有休息,几乎要倒下了,却还是强撑着,非要自己亲自去不可。刚要披上披风,突然帐外有急促的脚步声,张定几乎是两步一跃的跑进来,口中还不住的嚷嚷,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王爷!刚才出去巡逻的士兵说营门口倒着一个女子,瞧着很像郡主!”
昏迷的欧阳暖尚未醒来,帐内已经有了喧闹。
“王爷,你还没有和郡主成亲,婚前见面有违礼制。”红玉在这一点上,向来很固执。
菖蒲坚定地站在红玉一边,和欧阳暖一起陪嫁过来的老嬷嬷们也都很坚持。
“我要让她到我的帐子里休息,亲眼看着她没事才能放心!”肖天烨的声音蓦然暴怒,微一弯腰抄抱起欧阳暖,唇中吐出一个字:“都滚。”
红玉拦在帐子跟前:“王爷,你这样小姐会被人说闲话的!”
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肖天烨抱着欧阳暖从她身边错身而过。
“王爷,小姐知道会生气的!”菖蒲急中生智地喊道。
是的,菖蒲说的没错。
她的确会,向来很重视名声,连他半夜翻墙进去都会被记恨好久,谁不知道那些大家千金多多少少都会有个把情人,偏偏她这么古板……
肖天烨抿了抿唇,想起欧阳暖的性格。
心无端的痛了起来,些微的心疼,就算他再不想承认,他不想惹她生气……
外面的人那么多,个个看见他抱着她进来,现在还要抱回自己的帐子,终究没有成亲,婚前新郎新娘是不能见面的,这样容易发生不幸。
虽然他半点不在乎这种鬼话,可难保欧阳暖在意。他求的不是一天两天,而是天长地久、一生一世……肖天烨沉默了一下,闭上眼睛,恨恨道:“好……但我就留在这里,不离开!”
红玉和菖蒲对视了一眼,让他留在这里,这恐怕是这位暴躁的王爷最大的让步了。也好,横竖她们也在这帐子里,总不至于让他做出什么来。
在这两个小丫头的心里,始终是很防备肖天烨的。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足足四个时辰过去,轻微的呢喃声从床上响起。
原本在一旁坐着的肖天烨两步走到床边,温柔而小心的问:“暖儿?”
床上人的眼睛动了动,缓缓睁开,欧阳暖转动着眼眸四下看了看,最终定在肖天烨的身上,迟疑道:“你们是……”
众人一阵面面相觑。
“小姐,你不认识我们了吗?奴婢是红玉啊!”红玉惊得面无人色。
欧阳暖手一动,铃铛就发出清脆的响动,她仿佛头痛一般,皱起了眉头。
“暖儿,我是肖天烨,你连我都不记得了吗?”肖天烨紧张得看着她,几乎能够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看见她茫然的眼神,他有一瞬间仿佛连呼吸都忘记了!
听到肖天烨这三个字,欧阳暖的眼中飞快闪过一抹狠厉的锋芒,却只是低下头,慢慢道:“头很痛。”
肖天烨不明就里,只是下意识地去握她的肩头……
欧阳暖略愣了愣,放在被子中的手指倏然攥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