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王妃打定主意要将延平郡王的丧礼办得热热闹闹、体体面面,早在七日前,祭棚便从庭院一直搭到正门,里面坐着满满的僧人,口中唱念不断。
等到正式出殡那一日,仆从们小心翼翼地将一根七寸半长的长命钉钉入了棺材,十六个身强体健的人合力抬起棺材,颤颤巍巍地上路了。他们的身后,还跟着一具六人抬的棺材。一路上都是白幡飘飘,纸钱飞飞,棺材的后面还有无数扎好的上等纸船、纸车、纸房子。因为场面上实在浩大,引来无数百姓围观。
“呀,这是谁家的丧事?”
“安王府啊!”
“怎么两个棺材?”
“你不知道啊,延平郡王夫妇都去了!”
“天底下竟然有这等奇事,倒也怪了!”
“什么呀,你都没有听说么,这事儿简直是——”人们的声音很低,窃窃私语在人群中像瘟疫一般扩散。
秦府
秦夫人歪在在榻上,头上扎着布条,口中哼哼唧唧。贴身婢女君儿正轻轻给她捶腿,秦夫人陡然被惊醒,一下子从睡梦中坐起身来:“甜儿!”
君儿赶紧低下头:“夫人,您做恶梦了!”
秦夫人一摸自己的脸,只觉触手冰凉:“已经是什么时候了?”
君儿犹犹豫豫地道:“刚到卯时。”
秦夫人刚刚要再躺下去,君儿看了一眼她的脸色,沉下心道:“可怜的小姐……今天正要出殡,夫人也不能见她最后一眼——”
今天是甜儿出殡?!对啊,她竟然把这么大的事儿给忘了!秦夫人猛然一下子从美人榻上坐起,瞪大眼睛道:“你说真的?”
君儿道:“是啊,夫人,今儿的确是安王府出殡,大少爷也去了,还送上了一份厚厚的吊唁礼。”
秦夫人咬牙切齿、捶胸顿足,呜呜地哭了起来:“这个不肖子,莫非是他,他妹妹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竟然还把人和那傻子合葬,混账东西啊!”
君儿叹息一声,若有似无地提醒道:“这一合葬,小姐只怕在地底下还要被那傻子鬼缠着,不得安宁,若是耽误了转世,唉……可真叫一个惨啊!”
秦夫人猛然一怔,一股火儿从胸口直冲上头,瞬间咬牙切齿:“不,我不同意,我绝不同意!”说完,她径直跳下榻就要穿鞋子。
君儿连忙劝阻,苦口婆心道:“夫人,您可别起来,快躺着歇歇吧!”
秦夫人整个下巴都瘦了一圈,她一把推开了君儿,厉声道:“滚,滚远一些!”
“您这样也无济于事,压根出不去啊!”君儿眼泪啪嗒啪嗒掉,“外面有四个妈妈看守着……”
秦夫人一把提起笸箩里的剪刀,冷冷一笑:“我就不信谁还敢挡在我前头!我今天非要给甜儿送葬不可!”
大街上正一片热闹,突然见到一个身着丧服的中年妇人扑了出来,一把扑倒在秦甜儿的棺木上,嚎啕道:“女儿,你死的好惨啊,娘对不起你,害得你沦落到这个地步!”
秦思一愣,立刻发现那人正是他的母亲,心头顿时咯噔一下,自从知道是他动手杀了秦甜儿,秦夫人便把他也恨上了,日日夜夜咒骂不绝,形同疯癫,为此他不得不派人将母亲锁在房间里,可她到底是怎么跑出来的?他咬牙,厉声道:“还不快去拦住夫人!”
两个仆从扑上去死死地扣住了秦夫人的手臂,秦夫人一把掏出怀里的剪刀,横在咽喉前头,大叫道:“谁敢碰我一下!”
秦思整个人都呆住了,秦夫人是商人妇,年轻的时候性情泼辣,撒起泼来谁都不管不顾,更加不考虑后果。因为甜儿出生的时候难产,秦夫人总是给格外疼惜她,所以才将这个妹妹宠得无法无天。最要命的是,秦夫人不是知书达理的女人,一旦翻脸真正六亲不认。秦思连忙掀了袍子,跪倒在她面前,满面哀求:“母亲,您精神不好,为什么不在家里歇着!”
秦夫人指着他的鼻子,怒斥道:“你这个孽障,不要脸的东西,杀了你亲生妹妹不够,你还要连我这老婆子一起杀了不成?”
若在往日,秦夫人一定会考虑说这话的后果,但秦思将她囚禁了数日,早已逼得她神经紧张,状若疯癫了。
人群闻言不由哗然,难道京城流传的那个消息是真的,眼前的秦思真是杀死亲生妹妹的凶手吗?
秦思心头划过一丝冷意,满面却是毫不掩饰的悲伤:“母亲,我知道你因为妹妹的死变得疯疯癫癫,整日里胡思乱想,可今天是出殡的大日子,您千万别再闹了!不然郡王和妹妹的在天之灵都不得安生啊!”
啊,原来是个疯子啊,难怪闹腾得这样厉害——人们悄声议论着。
秦思使了个眼色,让那两个仆从上去扣住秦夫人。谁知秦夫人一剪刀便刺在其中一人的手臂上,登时鲜血直流。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扑上去竟将棺木拍得砰砰作响,另外一人连忙扑上来抓她,可他哪里敌得过一个疯老婆子的力气,被她推了个踉跄不说,还引起了周围人的愤怒。
不知是谁在人群中故意大声叫喊起来:“你们瞧见没有,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儿子,竟敢吩咐人对他的母亲下毒手?!”
原本陷入疑惑的人群马上沸腾起来,无数根手指戳着秦思的脊梁骨,指指点点。那一道道充满指责的眼神,叫人心惊胆战。秦思见状不对,立刻起身向后退了几步,隐没在了安王府送葬的人群之中。
安王府的管家勃然大怒,吩咐道:“还不派人赶紧维持秩序?别叫人阻了出殡!”安王府的护卫立刻抽出长剑拦在了路中间,把所有愤怒人群与送葬的队伍隔绝开来。秦夫人不管不顾拍着棺木嚎啕大哭,她的神情震动了每一个人。而她一边哭,一边指着隐匿在人群里的秦思,撕心裂肺地破口大骂。许是哭得久了,她的声音并不高,却随着风声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江小楼站在二楼的雅室,静静望着眼前这一幕,不觉莞尔。
这样的情景,显然让她神情很放松,心情很愉悦。郦雪凝微微侧头,发间的玉簪在阳光下闪着润润的光泽,口中温柔道:“莫非,是你把秦夫人放出来的?可——你又怎么知道他们母子的关系恶化到如斯境地?”
江小楼唇畔含着一缕浅浅的笑意:“我想方设法着人告诉秦夫人,秦思是如何把秦甜儿给杀了,又是怎样抬着她的尸体向安王府讨好卖乖的。秦夫人素来疼爱女儿,知道她死了是一回事,是否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尤其有人说得绘声绘色,如临其境……”
秦家的亲情看似铜墙铁壁、难以攻克,但每一个家庭成员其实都自私自利、阴险狡诈。当没有利益冲突的时候,他们彼此达成统一阵线、一致对外。可当他们之间有了嫌隙,结局就大不一样。江小楼巧妙地用温水煮青蛙的技巧,一点一点的谋算,从看似牢不可破的关系中找出破绽,往里灌注温热的毒汁,逐渐让秦思的世界彻底崩坏。
郦雪凝闻言,只是叹息一声:“秦思想必一定后悔了,后悔那样对待你。”
江小楼微微扬起面孔,阳光照在她洁白的面上,几成透明的光泽:“欲壑难平,一切都太迟了。”
江小楼将灵魂化为两半,一半深藏在阴暗不见光明的地狱静静等待着,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机会打击敌手;另一半却化为含笑的美人,露出最美丽的笑容,扮演着最温柔的角色。
秦思好不容易才将秦夫人送回府,忍不住满面怒气:“母亲,你知不知道今天这一闹,害得秦府丢了多大的脸?”
秦夫人冷笑一声,仰起脸质问他:“丢脸?你妹妹连命都丢掉了,我身为她的亲生母亲,难道还不能替她喊一声冤吗?”
秦思阴沉的目光在她的面上缓缓滑过,冷冷道:“母亲,妹妹是您的亲生骨肉,难道我就不是?你今天这样出去一闹,一则彻底得罪了安王府;二则外人都知晓了此事!你我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才爬到如今的位置,有多少人在背后里盯着,您就不肯替我想一想吗?”
秦夫人不曾想到了如今这地步,眼前的秦思依旧只想着自己,情不自禁满面泪痕,涕泪交加:“我也愿意为你想,可连甜儿你都下得了手,心肠实在是太狠了!”
秦思原本俊美的面容一点点的阴冷下去:“我知道母亲为了甜儿的死很伤心,我又何尝不是,你以为我真的下得了手?是你们教我为了往上爬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是心爱的人都可以将她送到别人的床上去,更何况是我的妹妹!一切都是你们教我的,怎么事到如今却都来怪我?岂不可笑!”
秦夫人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眼底满是震撼。她突然意识到:秦思从前不是这样的,在他成为探花郎之前,孝顺父母、友爱妹妹,对待未婚妻也很是温柔体贴。那时候他们一家人虽然没有泼天的富贵,却也过得很不错。后来秦思被钦点探花郎,秦家人的心思也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隐约觉得江小楼这样的商门之女配不上秦思,必须为他另觅良缘。为了让秦思迎娶刘嫣,秦夫人苦口婆心劝说了多次。那时他们曾经为自己的影响力沾沾自喜,可如今才发现,他们灌输的这套理念一直持续地推着秦思往前走。向上爬,不断向上爬,拼了命爬到最高点,他的脑海中只有这样的意念。逐渐的,他不再尊敬父母,不再疼爱妹妹,他的心中只有荣华富贵、权位名利。
原本温良孝顺的儿子已经被他们彻底摧毁,秦夫人醒悟过来,只觉得浑身发软、大汗淋漓,不由自主便软倒在了地上。
秦思怔了一下,心底却已经对秦夫人的疯癫感到极度厌烦。今天的一切将会带来数不清的麻烦,秦夫人的所作所为,他实在无法原谅。
秦夫人却满面泪水道:“这官咱们不做了,儿子,回去吧!我们回老家去!”
秦思神色淡然地道:“晚了母亲,从我坐在这个位置上开始,就注定我没有办法放弃这一切。”他冷声吩咐身边婢女:“将房门上锁,决不允许任何人再放夫人出来。”
婢女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秦思又陡然拔高了声音:“明白了吗?”
“是,公子。”
秦思眯起眼睛注视着门外的阳光,此刻一道乌云渐渐遮住艳阳,天空阴沉沉的,风雨欲来。
第二天,杨阁老将一本折子递到了皇帝的书案上。皇帝狐疑地看他一眼,翻开奏章一看,匆匆浏览了一遍,才放下折子道:“阁老,秦思毕竟是你的弟子,人品素来不错,风评也很好,朕相信,他不可能下这样的毒手。”
杨阁老冷哼一声,眼眸含怒:“陛下,秦思杀妹的事证据或许不足,但微臣必须提醒您一句——家风不正的人是不应该在京为官的。”
家风……诸多官员的仕途之路都败在这一方面。
大周一朝,官员的品德十分重要,如果一个官员后院失火、纵容子弟犯罪、诬陷诽谤他人,或者有严重的生活作风问题,很容易就会被人揭露出来,然后丢官弃爵,陷入绝境。秦思的妹妹的确是杀人凶手,这属于官员至亲的犯罪。虽然秦思没有直接的罪过,属于被动受到牵连,但有一点是肯定的,秦思没有管好家属。想到这里,皇帝的脸上有一丝犹豫。
杨阁老状若无意地提醒道:“陛下,还记得十年前工部尚书陈忠之事吗?”
皇帝一愣,不说这事儿,他已经完全忘记了。
杨阁老不紧不慢,娓娓道来:“陈忠的正妻没有生下孩子,他的小妾张氏却生了一个儿子,可是张氏脾气很暴躁,对待仆人非打即骂,甚至亲手鞭笞婢女,最终造成数名无辜婢女惨死……”
皇帝点点头:“朕自然记得。”
杨阁老面上浮现起一丝冷笑:“事发之后,御史告了陈忠一状,说他与婢女通奸,并且纵容恶妾伤人,实在秽乱风气,当时陛下是如何处置的?”
皇帝面上一红:“这……朕是将他免了官,流放出去。”
大周一朝,提倡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皇帝若真的犯了罪,也不过就是打打龙袍而已,或者找别人领罚,何时真见有过什么处罚措施?位高权重的大臣们也是如此,陈忠的小妾因为好妒逼死无辜婢女,但朝廷却认为这并不算什么大事,不过死了几个奴婢,何必闹的惊天动地。所有数家百姓联名上告,当时的京兆尹依旧百般袒护陈忠,并且公然称呼:婢女可以买卖,如同一匹牛马,又有什么要紧,不过是判了陈忠赔偿些许银子了事。可京兆尹与大多数官员这样认为,那些最爱捕风捉影的御史们可不会这么看。他们穷追猛打,找到了陈忠的花边新闻,说他与数名婢女有苟且。
其实这个罪可大可小,往小了说,他不过是喜欢女人,风流了些;但往大了说,苟且不成反倒闹出人命。一个官员的后院失火,他的道德上就出了问题。
皇帝觉得不是大事儿,当时便想要赦免陈忠,可御史们却紧咬不放,说他们理由杜撰的也好、诽谤的也罢。陈忠是否与婢女通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后院失了火,还出了人命,御史们合理地利用了道德的利器,制造起轩然大波,迅速把陈忠拉下了台。
道德的莫须有,足可以致命。如今秦思可以说是重蹈覆辙,他没有管好自己的妹妹,竟然让她成为杀人凶手。没嫁出去几天,郡王就伸了腿,肯定秦家家风不好。
皇帝思忖良久,面上始终有些犹豫:“阁老,关于秦思……朕觉得这件事情他已经做出了公平的裁决,大义灭亲可不是人人都能干的。”
“大义灭亲?秦思近日以母亲疯癫为名将她锁在家中,陛下难道不知?闹得满城风雨,其不给人留下话柄!”
皇帝自然知道,换了旁人,他早已把这等引起诟病的官员给处理了,可……秦思是太子力保的人,若轻易动了他,太子难免心存嫌隙,影响父子之前的感情。
“要不然……将他发配到林州去做个地方官,你看如何?”
大周的官员很少贬官,通常皇帝如果看不顺眼,大多数都是平级调到地方。如果一个官员从京城被开出去,基本上是回不来了。所以皇帝作出这样的决定,已经是一种较为折中的处理办法。
杨阁老捻须微笑,淡淡地道:“谨遵陛下旨意。”
太子府,书房
廊下的画眉鸟不停呖呖地欢唱着,歌声悠扬婉转,非常动听,然而书房里却是一派死寂。
当秦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手中的茶盏猛然磕在杯沿,发出一声脆响,不由盯着太子道:“殿下,您也赞同我去林州?”
太子轻轻叹了一声:“秦思啊秦思,不要怪我不肯维护你,这次是阁老在父皇的面前狠狠告了一状,说你管教无方,后院起火。你这妹妹的确是没有妇德,是她连累了你。”
说秦甜儿的杀人案与秦思有关,多少有些牵强,但一方面安王府在向皇帝施加压力;另一方面杨阁老又在上窜下跳,使得皇帝不得不作出这样的裁决。眼看秦思这回是再也翻不了身了,他定定地望着太子道:“殿下,此事确定没有转寰余地?”
太子轻轻地摇头,目光凝重:“我已经进宫向父皇陈情,可不论我怎么说,父皇坚持认为你应当下去锻炼锻炼。你别担心,过些年我会想方设法把你提上来的。”
这话纯粹就是安慰,秦思再清楚不过,一旦远离了权力的中心,太子身边多的是帮手,不知多少人在等着取代他。也就是说,他的仕途从此彻彻底底地毁了……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茶杯,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才能勉强微笑着起身,向太子告辞。
金玉满堂
秦府马车在门口停下,秦思径直进了酒楼,果真见到江小楼正在吩咐掌柜。她的侧脸温柔美好,唇上淡淡口脂,一身碧荷色的衣裙,纤腰一束,越发显得亭亭玉立,赏心悦目。
“江小楼,你果然是说到做到,彻底毁了我的前程。”秦思冷冷地道。
江小楼转头,发间流苏瞬间跟着簌簌抖动。见到是他,不由微笑起来:“秦公子大驾光临,不知所谓何事?”
秦思只觉心头涌起一阵强烈的恨意,悄悄啃噬着他的血肉,咬牙道:“这一切都是你设计的,什么后院起火,纯属子虚乌有的构陷!”
江小楼清澈的眼眸染起淡淡笑意:“秦公子这可就冤枉我了,若非你狠心刨了人家祖坟,何至于被穷追猛打。哦,秦公子是被发配哪里来着?”
“小姐,林州!”小蝶立刻应声道。
“林州……那可是个好地方,獐子多、流沙也很多,公子可要多加小心,去的路上可别遇上流寇。那些人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可不认识鼎鼎大名的探花郎。”江小楼言笑晏晏,笑语嫣然。
秦思攥紧了手,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如果可能他恨不得让江小楼永远说不出话,可是不行,眼前这个笑盈盈的女子是一只毒蝎,一不小心被她蜇上一口,再无翻身之机。他在原地站了良久,脸色变换不定,直到神情重新平复,他才傲然一笑:“你放心吧,你未必会成为最后的赢家!”说完他拂袖离去。
郦雪凝一身雪青色的衣裙,盈盈出现在江小楼的身后,目送着秦思离去的背影,口中道:“疯狗被逼到巷子里,一定会誓死反扑,最近这段时日你要格外小心。”
江小楼比谁都清楚秦思的个性,他虽然已经被逼到绝境,却绝不会坐以待毙。转头看向郦雪凝,她面上出现一丝温和愉悦的神情:“他会想尽一切办法留在京城。”
郦雪凝一双剪剪秋水的眸子流露出惊讶:“陛下圣旨已下,断无更改的机会,他还有翻身的可能吗?”
江小楼只是微笑,墨一般的眸子望住郦雪凝道:“如果不信,咱们就来打个赌。”
只可惜,秦思要用什么样的法子留在京城,江小楼却也不能肯定。
秦思回到府上,一头钻进书房就再也没有出来。整整一天一夜,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允许任何人进去。快要天亮的时候,他突然起身走出书房,梦游一般,一直走到秦夫人的院子门口。守门的婢女瞧见是他,连忙躬身行礼。他挥挥手道:“没事,我只是来看看母亲,她服药了吗?”
婢女立刻回答:“是,公子,夫人已经服了药。只是昨晚上一直做恶梦,没能睡好,刚刚才睡下去。”
秦思神情温和,语气异常平静:“你们做得很好,从明天开始每月都各涨一两银子的月钱,母亲就交给你们照顾了,可千万精心一点。”
众人不由欢喜起来,连忙谢过了。
秦思挥了挥手,让她们退下去,径直往屋子里走去。房间内窗子紧闭,秦夫人鼾声大作,秦思一步步走近了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母亲并不安稳的睡容。秦夫人在睡梦中,眉头依旧紧紧皱起,似是噩梦连连。
秦思袖子里的手蜷缩成一团,额头青筋爆出,似乎内心在作着激烈地挣扎。就在此时,床上的秦夫人翻了个身,秦思被骇了一大跳,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随后他几乎想要落荒而逃。然而走到门口的时候,脑海中瞬间浮现出江小楼那张无比得意的面孔,他突然站住了。整个人僵如岩石、定定的站着,一动不动。随后,他终究下定了决心,豁然转身,快步向床边而去……
过了片刻,秦思才从屋中走出来,神色安稳地嘱托婢女道:“母亲睡得不安稳,不要轻易去打扰她,好好照料。”
见秦思额头上似有细汗,婢女也未曾多想,只是应了一声,目送着公子离去。只有君儿悄悄打量着秦思的神情,流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样。从前公子处理公务晚了,倒也偶尔有这种情况,听说他曾经悄悄入内,亲自为夫人关好门窗,免她受风寒。只不过这一切都是从前,自从那日夫人用自杀相要挟出了门,这两人之间关系急剧恶化,秦思为何天不亮前来探望……
第二天早上,君儿一直没有等到秦夫人叫起的吩咐,便不敢进去打扰,直到快中午的时候,她觉得有些不对劲。推门进去,赫然发现秦夫人躺在床上,面孔青白,身体僵硬,早已没了呼吸多时。
君儿身子一颤,陡然惊醒过来,连滚带爬地扑了出去:“来人啊,夫人,夫人死了!夫人死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秦府沸腾了。
秦探花的母亲去世了,他立刻上表奏请皇帝,允许他在京丁忧,暂不下放。这个要求合情合理,皇帝认为秦思为母守孝,暂不离开京城,这样是孝顺的表现,于是驳回了原本的决定,命他留在京城,丁忧三年,然后再做考虑。
金玉满堂
当谢连城特地到访,提出与江小楼对弈一局的时候,江小楼有些许惊讶。她还以为,谢连城不会再见她了,结果……
“轮到你了。”谢连城唇畔淡淡含笑。他的棋艺十分高超,寥寥数步就把江小楼逼到死角。
江小楼正在沉吟,小蝶却一把推开了门,大声道:“小姐,不好啦,秦夫人死了!”
江小楼手中的棋子猛然僵住,不敢置信地转头:“你说什么?”
“秦夫人死了,而且秦思用丁忧之名继续留在京城。”谢连城轻叹一声,代为回答。
“你早就知道?”江小楼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复杂。
这双妩媚中透着清雅的眼睛,竟笔直地望进他的眼底,生生露出一种潋滟绝俗的柔光。
他更早一步得到这个消息,却不希望江小楼因此失望,所以才会出现在这里。谢连城目光深凝地望着她:“秦思不会轻易就范,一个如此热爱自己权位的人,怎么会离开京城,这不是你早就预料到的事么?”
江小楼眼中瞳仁收缩了一下,身体微微一颤,满怀的心事涌上来:“我是料到他会想方设法留在京城,却不料秦夫人反倒去世了。”
秦夫人身体素来康健,偏偏在这个风尖浪口的时候死了,还真是帮了他的大忙。
谢连城只是轻笑起来:“不,不是巧合。”
江小楼脑中灵光一闪,瞬间站了起来:“该不会——不,应当不会……”她又缓缓地坐了下来,秦思虽然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小人,但再如何狠毒,也不应对年迈的父母下杀手。一旦被揭破,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谢连城一双眼睛散发出月光一般皎洁而温和的光芒,他提醒道:“事发之后,秦思便匆匆地准备丧事,很快就会安排下葬,一旦秦夫人真的下葬,就再也不可能查出她死亡的真相了。”
江小楼脑海中闪现一个念头:“或许……我可以等秦夫人下葬之后,让人把她的尸体挖出来。”
“问死人不如问活人。”不知何时,连骨子里都透出清冷的谢连城面上浮现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江小楼细细把这句话寻摸了片刻,唇畔慢慢扬起一丝笑意,不觉点头:“不错,活人才好大做文章。”
三日之内,京城发生一件爆炸性新闻。秦夫人身边婢女君儿悄悄逃出,前往京兆尹衙门为主子鸣冤,口口声声只说秦夫人是被亲生儿子给杀害了。京兆尹不敢接这样的状纸,立刻进宫禀报皇帝。这桩伦理大案,一下子震惊天下。
根据君儿的证词,探花秦思为避免下放地方,对母亲动了杀机。趁着她在夜晚熟睡之时,狠心用枕捂死亲娘,使得秦夫人当场死亡,接着再以母丧丁忧为名留在京城。
在这个社会里,弑母远比造反还要大逆不道,这得冒多大风险!皇帝疑虑重重,下令开棺验尸。
当秦夫人的尸体被抬出来之后,仵作发现秦夫人并非死于窒息,而是一种无色无味的剧毒。虽然与君儿的证词有出入,但天不亮之时只有秦思进过秦夫人的卧房。如此一来,皇帝越加震怒。秦思饱读诗书,在朝为官,竟然为了仕途残忍地杀死自己的亲生母亲。常言道,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哪怕秦夫人真的疯了,毕竟是他亲生母亲,对自己的亲娘尚且残忍下手,试想这样的官员有何种作为?皇帝命令即刻逮捕秦思,然而奉命捉拿他的人在秦府只找到痴痴呆呆的秦老爷,根本见不到秦思的踪影,原来他早在得知挖坟的那一刻就已经望风而逃。
江小楼要求楚汉到处搜寻秦思的踪影,并且贴出悬赏,执着地要将此人掘出。
谢连城只是微笑:“他早已沦为阶下囚,你还是不愿意放过他么?”
江小楼明亮的眼睛闪过冰冷的光芒:“不亲眼看着他死,我不会安心。”
可是朝廷官员没能找到秦思,衙役们没能找到他,杨阁老和江小楼派出去的人同样一无所获。他到底去了哪里,江小楼百思不得其解。
京城的各大城门都被严密的封锁着,人们四处搜罗着这个弑母的囚犯,衙役们拿着他的影像,挨家挨户地搜查,四周的州县也都一一搜过,然而压根不见人影,难道秦思真的会飞不成?
见江小楼为此不安,谢连城深潭般的目光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谢连城与江小楼的猜测可以说不谋而合:“你说得不错,他现在一定还在京城。只不过,所有的酒楼、客栈、茶社,甚至是秦楼楚馆我们都派人搜索过,没有半点踪迹……”
秦思从逃跑的那一刻,就仔细地分析了自己眼下的处境,作为杀死母亲的钦犯,必定会被全国通缉,想要逃脱法网,必须改换脸容。他先是和乞丐改换了衣裳,又用小巧的锥子在俊美的脸上戳下一个又一个的血窟窿,悄悄将止血散涂抹在上面,等到把脸重新洗干净之后,一两天便会结疤,待疤痕长得牢固,他的脸上就出现细密的黑点,看起来可怖又丑陋,完全遮盖了那张俊美的面孔。接下来他吞下炭火,烧坏了自己的嗓子,又将自己身上的财物藏匿起来,蓬乱了头发,就混迹在乞丐之中,以行乞度日。
这一天,他手中捧着行乞的罐子,正在沿街乞讨。不知何时,罐子突然被人丢了一枚铜板,顺着铜板叮当的声音,他低着头,连声道谢:“多谢小姐!”
垂着头,他看见了一双美丽的绣鞋,那绣鞋上的珍珠熠熠闪光,散发着叫人迷醉的光芒。
他要向左走,那双鞋子挡在左边。他要向右走,她又挡在右边。心头一顿,下意识地抬起头,那女子正微笑看着他,阳光下她的笑容近乎透明,眼睛清若秋水,灿烂眩目。可是这一张脸,却让秦思不由自主地浑身发起抖来,整个人瞬间犹坠冰窟。
江小楼像是没有认出他来,只是连连惋惜:“瞧瞧,从早到晚竟然什么也没讨到,小蝶,给他一些食物吧。”
小蝶应了一声,将食盒里的饭食倒在了他的罐子里。
闻到那种馊水的味道,秦思下意识的皱起眉头,却又很快舒展开来,他快速地捧起罐子,也顾不得里面到底是什么肮脏的东西,便飞快地往嘴里倒去,还含糊不清的向江小楼道谢:“好心的小姐、好心有好报……”
他的心里已经把江小楼恨到了极致,可是面上却是无限感激,暗自庆幸他身上衣衫破烂,头发蓬乱,满脸麻子,江小楼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想到他就是秦思。目送着江小楼远去,秦思哇得一声,把嘴里的东西都吐了出来。他低头一看,见到地上的是一滩发黄的汤水,不由越发恶心,恨恨地站了起来,转入一个人迹罕至的巷子。
秦思刚刚走入巷子,一个十分彪悍的男子突然拦在他跟前,满脸似笑非笑:“探花郎!”
这一声叫出来,秦思几乎是魂飞魄散,他倒退了两步,深深垂下头道:“这位大哥,你认错人了吧?”
他粗哑的嗓子极为低沉,与从前完全判若两人。
对方却哈哈大笑起来:“小姐,您说的没错,这就是秦思啊。”
秦思只觉得身体发软,恐惧得难以形容,他转过头来,就看到了江小楼微笑的面孔。
江小楼轻移莲步走过来,半眯起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他,眼神极冷,面上却带笑:“秦公子真是让我好找,这两天我派人搜遍了四周的州县、客栈、酒楼,却都寻不到你的踪迹,我还以为你会飞天遁地,原来是隐了行迹,藏在乞丐之中。不过,脸上这是怎么了?”
秦思倒抽一口冷气,心底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凉蔓延到了四肢百骸。如果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他或许还有机会逃跑,可是在这里,他没有机会。心头一顿,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匍匐着、哀求着:“小楼,念在我们之前的情分上——”
江小楼扬起眉梢,微微上扬的眉尾带着一丝嘲讽:“你说什么?”
秦思脸色一变,立刻改口:“念在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念在我从前对你还算不错的份上,饶了我吧!给我一条活路,你看看我如今已经变成什么模样,我再也不能威胁你了!”
江小楼微微垂下眼睫望他:“若你老老实实被外放,或者我还会给你一条生路,可你却情愿杀死自己的亲生母亲,也不想放弃唾手可得的权势,何等可怕?!”
秦思下意识地缩了缩身体,看着江小楼,恬不知耻地继续哀求:“不论如何,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你毁了我,彻彻底底的!现在我已经没有什么能够失去的了,你还想要什么?”
江小楼沉吟道:“是啊,你已经失去了妻子、妹妹、父母,甚至还失去了你最在意的前程,我应该罢手的,你说是不是?”
秦思连忙道:“是!只要你放我一条活路,我会远远离开这里,再也不出现了!”
江小楼墨色的眼睛掠过一丝寒芒,面上轻轻笑了:“你不是还有一样很宝贵的东西吗?”
秦思看着江小楼,不知为何有一股恐惧从心头蔓延开来,不觉浑身冰凉,就连身体都在颤抖:“我……我还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