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进去的,不就是江小楼吗?”安王妃要呼痛,却被庆王妃的眼神骇住了。
婢女提醒道:“王妃,庆王妃所说是跟江小楼站在一起的那位小姐。”
“是她呀!”安王妃这才恍然大悟,庆王妃连忙追问,“她是谁,多大年纪,从哪来的?”
安王妃痛得钻心,连忙甩开她的手,低头一瞧都红了,忍不住满脸疑惑道:“姐姐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这样激动?”
庆王妃痴痴地望着郦雪凝消失的方向:“我是觉得那个孩子有点像我失踪的雪儿,你瞧,她眼下也有一颗痣,就和雪儿刚出生的模样一模一样,就长在这儿!”她说着,比划了一下眼角的位置。
安王妃笑了:“我看你真是想雪儿想疯了,这么多年来你错认了多少人,经常在大街上看见年轻姑娘就叫马车停下来追上去,哪一回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你再这样,别人不会以为你思女成疾,反倒以为你疯了。”
“疯了就疯了,她是我的亲生女儿,现在流落在外还不知道有什么遭遇,我一定要问清楚不可!”说完她就要下马车,安王妃连忙拦住她道:“姐姐!你现在这样去只会吓坏了人家,这样吧,我来替你好好打听一下,看这位姑娘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和江小楼在一起!”
安王妃的效率很高,不一会儿婢女便领来了一个伙计。他是酒楼的杂役,听说有贵妇人要见他,不由有些忐忑。安王妃道:“你不必紧张。”说着她示意身边的婢女给这伙计银子,随后才问道:“刚刚进去的那两个人,你可认识?”
伙计有点奇怪地看着两位贵妇人,好半晌才忐忑说道:“前面那位是我们酒楼的主子,另外一个是她的好姐妹,姓郦,我只知这么多了……”
“她们俩一直在一块吗?”
“是,郦小姐经常陪着我们小姐一起来巡视酒楼,听说她们都住在谢府。”
安王妃脸色慢慢变得凝重,她转头看向安王妃道:“姐姐,怎么办?”
庆王妃咬了咬牙:“那就从谢府着手!”
安王妃轻叹一声,庆王妃终究不死心,可不死心又能如何,庆王都已经当这个女儿死透了,下令不允许她再四处寻找,仿佛没有生过这个女儿,可她偏偏如此执着……
华贵的马车离去,带起滚滚烟尘。
江小楼从门内走出来,伙计立刻换了脸上茫然的神情,微笑着向江小楼行礼道:“小姐,刚才那两个贵妇人,特意来问我关于郦小姐的事。”
“关于雪凝?”江小楼眉头微微一皱,莫非安王妃要从雪凝下手?可——又好像有些不对劲。她吩咐小蝶给了伙计赏钱,却又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辆马车上恰巧有一个中年贵妇的脸探了出来,正与江小楼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书房
谢康河看着江小楼,笑道:“你这丫头胆子真是把我吓坏了。”
江小楼微微一笑:“伯父,真是对不起,小楼莽撞,反倒让你也跟着担心了。”
谢康河见江小楼的神情,就知道她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不由摇头叹息了一声:“小楼啊,如果要让安王妃彻底死心,杜绝这类事情的发生,还是应该找个好归宿。你一个女孩子家抛头露面,伯父始终不放心啊。”
江小楼知道谢康河又要旧事重提,便只是笑而不答。
所谓缘分,要彼此都有情意才可以继续下去,似江小楼这样没心没肺,谢连城那样漫不经心,这婚事也就说不成了。谢康河左思右想,既然小楼不喜欢谢连城,其实谢倚舟也不错,便道:“如果你不喜欢连城,倚舟性子更容易相处……”
这分明是拉郎配,伯父也太夸张了。江小楼淡淡一笑,最近这几天二公子经常与她在花园偶遇,若说看不出对方心里的意思,那她就实在太傻了,但她对谢家的公子实在是敬谢不敏,便直接回绝道:“伯父,宅子已经修缮得差不多了,很快我和雪凝便会搬进去,欢迎你随时去做客。”
谢康河一听就明白她婉拒的意思,刚要说什么却猛然咳了两声,谈话也被迫中断。江小楼关切地望着他:“伯父,你的咳嗽还没有好吗?”
谢康河气色比往日都要灰败:“这半个月来一直都在咳嗽,大夫开药后吃了两天总算把咳嗽压下去,本以为好了,谁知今天刚看了会儿书,只觉得又是气短又是心慌,唉,我的年纪也大了。”
江小楼只是安慰道:“伯父今年才多大,居然就说自己老了,杨阁老比您要大十来岁,陛下有时明里暗里劝他致仕,他半点都不理会,依旧我行我素。”
谢康河忍不住笑了:“这世上只有阁老敢这样顶撞陛下,多亏陛下宽宏,若是换了旁人,只怕非要把阁老远远驱逐出去才能甘心。”
说到杨阁老这个人,的确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从前皇帝一时眈于美色,阁老居然闯进他的寝宫把他从床上拖了下来,非要嚷着叫他去上朝,皇帝哭笑不得,想骂不好骂,要打打不得,只能巴望着这老头自己什么时候想不开主动回老家。当然,别人没有这样的特权,能够让皇帝另眼看待的老臣子,也只有杨阁老一人而已。这就是为什么江小楼要在杨阁老的身上下这么多的功夫,她可以不惧怕安王,不惧怕秦府,甚至对太子毫不在意,最关键就是攀上了杨阁老这棵大树。
谢康河起身送江小楼出去,还没走两步却觉得浑身无力、头重脚轻,不由身形一晃。
“伯父,你怎么了?”
谢康河努力想要看清江小楼的脸,可却觉得四周的古董、书橱都在旋转。
“伯父!”
谢康河支撑着江小楼的手臂,勉强在椅子上坐下,却是累得气喘吁吁。江小楼立刻吩咐守在门口的两个婢女道:“赶紧去把大夫请来,快去!”
王姨娘正在家中布置管家做事,听说谢康河有病连忙起身直奔院子,进得门去,只见到谢康河斜靠在椅子上,有气无力,脸色苍白,不禁快步上前:“老爷,您这是怎么了。”
江小楼道:“我刚刚正在与伯父说话,他却说心慌气短,站不稳……”
王宝珍一下子慌了:“昨晚睡下去的时候不是说好些了吗,怎么今天又严重了?”
“刘大夫到了没有?赶紧请他来!”王宝珍急得额头出汗,手脚冰凉,忙不迭吩咐婢女到。
刘刚是京城的名医,也是谢康河多年来用的大夫。刘大夫很快就到了,替谢康河把了脉,翻看了一下他的舌苔,略一沉思才缓缓开口道:“舌苔有些发黄,黄中又带青……如今正是冬天,外面气侯寒冷,而谢老爷心火过于旺盛、忧思过甚,我想这是冷热相冲、内热不散所致。”
王姨娘面上焦虑,满是关切:“我家老爷这病有没有大碍?”
刘大夫摇摇头:“我早上还接了两个病人,症状都是一样的,不碍事,这时节总是这样,我开两剂药,一定药到病除。”
婢女准备好了纸笔,刘大夫开了一剂散热的药方,笑着递给王姨娘道:“照着此方去抓药,发一身汗就会好的。”
“多谢刘大夫。”王姨娘脸上这才露出宽心的心情,吩咐婢女送上诊金,口中道:“区区酬金不成敬意,若是我家老爷康复再行酬谢。”
王姨娘也不用丫鬟动手,亲自把一个红泥小火炉拿到走廊下,守在炉旁把药煎好,再伺候谢康河服下。从头到尾她一直守在谢康河的屋里,一边喂药一边待谢康河精神好时与他说话,免他寂寞。
江小楼看在眼中,不由暗暗点头。王姨娘或许是一个颇有心计的女子,但她对谢康河的这份关心却是发自内心深处。相比之下,谢夫人作为结发妻子,往日里只管吃斋念佛就罢了,连丈夫急病都不来看望,偏偏所有人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实在是太奇怪了。将心中的满腹疑团压下,江小楼道:“伯父好些了吗?”
王姨娘给谢康河盖好被子、捂严了,才回头道:“好像有些出汗,应该没有大碍。江小姐赶紧回去歇息吧,天色已经不早了。”
江小楼看了一眼窗外,才发现外面的天色已经擦黑,点头道:“若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就是。”
第二天一早,江小楼听说谢康河已经好了很多,心中便放了心,按照寻常一样出去巡视自己的铺子。等她傍晚回来,第一件事便是去看望谢康河。
谢家的子女也都在外面的花厅等着,见到江小楼,谢连城像是知道她要问什么,道:“姨娘说父亲已经出了一身大汗,比原先要好些了,应该没有大碍,你不必担心。”
江小楼微笑点头,谢香却奇怪道:“小楼,昨天是你发现父亲身体不适的吗?”
江小楼抬眼望她,神色沉稳:“不错,我正与伯父说话,他就突然晕倒了。”
谢香娇俏面孔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说话,父亲又招你单独说什么话?你们两个好像总有许多的话要说。”
江小楼心头冷笑,这谢香别的本事没有,疑神疑鬼的本领可是天下第一。都已经与她说了无数遍,她不稀罕谢家的财产,为什么还总是如此防备?不过,被疯狗咬了一口,她却没心情去咬回来。对方档次太低,她都提不起兴趣为自己争辩,便只是坐下,漫不经心地捧起茶盏,悠悠地吹了一口气。
谢香还要说什么,谢连城淡淡看了谢香一眼,眼神中含着薄薄的一层霜色。
谢香不敢再高声责问,便只是低下头嘟嘟囔囔道:“我也是实话实说嘛,父亲好像特别喜欢小楼,三天两头就招她一起说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才是亲生父女。”
二少爷谢倚舟在一旁不冷不热道:“香儿,话可不能这样讲,小楼可以陪父亲下棋,陪他谈生意,陪他聊天解闷,你能做什么?你只知道穿衣打扮,只知道胭脂水粉,父亲问你什么都是一问三不。要我是他,也没心情来搭理你。”
谢倚舟一开口,谢香脸色立刻变得讪讪的。
二少爷说的不错,谢香除了关心自己的胭脂水粉够不够用,关心时下流行什么金钗首饰,其他一概不懂,一概不问,可寻常女儿家不都是这样,其他人比她又能好到哪里去?父亲如此看中江小楼,谢香心头越是不服气。
一个人可以愚蠢,却不可没有自知之明。
谢连城微微合目,不愿再看谢香那张小丑面孔。他没有想到谢家女儿竟然如此上不得台面,父亲实在是太过轻纵她们了,以至于养得不知天高地厚,只知道嫉妒他人,没有半点长进之心。
四小姐谢瑜正和二小姐谢柔小声交谈着,谢瑜一双清凌凌的眼睛不时轻轻掠过谢连城的脸,神色难掩几分哀婉。而五小姐谢春却是满脸焦虑,在几个女儿之中她是唯一一个真心关怀谢康河,并且为他生病而感到担忧的。
二少爷谢倚舟说完刚才那一句,便只是淡淡坐着喝茶,所有人的话似乎都与他没有任何干系。
不一会儿,王姨娘便快步走了出来,面色焦虑地着丫鬟又去请刘大夫。谢连城问道:“父亲的病情有反复吗?”
王姨娘点头道:“是啊,刚才觉得他出汗很多,摸他额头却又烫的厉害,脸色也比方才红了,我放心不下,想请刘大夫再来看看。”
谢连城皱了皱眉头,若是寻常风寒,出汗应该有所好转,可如果面色泛红,高烧不退,恐怕会由风寒转其他之症。此时,房间里的谢康河突然大叫起来,那叫声极大,一下子惊动了众人。他们连忙奔进屋内,却发现床上的谢康河捂着自己的头,大叫道:“我头疼,我头好疼!”
王姨娘冷汗直冒:“快,快去把刘大夫请来!”
刘大夫又被请进了谢家,却还是老话重提:“恐怕是药力未到,这样吧,我再开一副方子,连服三次,明天就见效了。”
谢连城接过方子一看,刘大夫在原先散热的剂中加入了寻常的益母草和人参,他停顿片刻,才沉吟道:“刘大夫这次的诊断与之前的药方完全一致,只不过加了两味药,可父亲的病症已经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他却没有能及时应变施药。姨娘,不可以再用他的方子。”
王姨娘又急又气,难得有些迟疑:“那该怎么办?”
谢连城漆黑的眸子如同深潭,口中认真道:“去请太无先生,这是唯一的方法!”
这时谢康河却已经清醒过来,他虚弱地道:“我不过是寻常的头痛发烧,怎么可以因为这样就惊动太无先生,你们实在是太小题大作了。”
江小楼面上带着温柔的安慰,声音格外轻柔:“伯父,你现在不光是发烧还有剧烈的头痛,刘大夫看不出究竟,只说是寻常风寒。我瞧着却没有这么简单,谢公子说的不错,还是请太无先生来瞧一瞧。”
谢康河迟疑了一会儿,终究点点头。
可是谢家派人去太无先生住所,却被告知先生出去行医未归,只能空着一辆马车又回来。
江小楼见状,便道:“不如去请傅大夫。”
谢月眼前一亮:“好,傅大夫医术精湛,说不准他能有法子。”
谢香扫了一眼,不冷不热地道:“你们说的那位傅大夫我也不是没有见过,他才多大年纪,治病的本事能强过刘大夫吗?连刘大夫都治不好病症,依我看还是另请高明为好。”
江小楼神色冷淡下来:“谢四小姐,傅大夫虽然年轻可他的医术却是直承太无先生,寻常的病症不在话下。”
谢瑜却是神色从容,目光淡然:“江小姐,父亲这病来得又急又猛,还是寻一些名医来瞧瞧,那些草莽的江湖大夫不要带进府来好,免得耽搁了父亲的病情。”
江小楼越发觉得不耐烦,她全然是为谢康河考虑,没有半点私心,这些人却字字句句夹枪带棒,她何苦受这种气,当下冷淡道:“我不过是提出自己的意见,要请谁来且看伯父自己的意思吧。”
谢月眼睛眨了眨,难得支持江小楼:“你们不知道究竟就不要胡言乱语,傅大夫虽然年轻,可王姨娘之前的风湿症就是他治好的。这病极难治,刘大夫不知治了多久都断了不根。这不是铁证吗?”
谢瑜闻言,一张红艳艳的嘴角轻轻翘起,语气平和地道:“既然大姐和江小姐都这样说,那我自然不好干涉,你们说了算吧。”
半个时辰后,傅朝宣到了,他替谢康河号完脉后,细品良久,缓缓摇头:“这脉象时浮时起,看起来像是风寒,不知为何却又损伤了五脏六腑,看起来实在奇怪。”
王姨娘道:“傅大夫,我家老爷究竟是什么病?”
傅朝宣仔细思索了片刻,才叹息一声:“谢老爷身上冷热交替、脉象虚浮,初看是风寒,可寻常风寒绝不会发展的这么快,你们刚才说他还不时伴有剧烈的头痛以及呕吐之症,我觉得这不是风寒的症状。”
傅朝宣得太无先生真传,医术十分高明,可今天连他都断不出谢康河究竟得了什么病。
谢连城道:“那请傅大夫先开药方。”
傅朝宣皱紧了眉头:“连我都没有看出这到底是什么病,怎么可以随便开方子。”
谢连城持不同看法:“可是父亲一直在发烧,若是再不退烧,只怕会有性命之忧。”
谢连城说的没错,如果继续这样高烧下去,谢康河恐怕会一命呜呼。傅朝宣接受了这个意见,点头道:“这样吧,我先施针替他退烧。”
王姨娘疑虑重重,半天不语。
床上的谢康河猛烈地咳嗽了一阵,才勉强缓和过来:“让傅大夫试一试吧,他是太无先生的高徒,我信得过他。”
谢康河都这样说了,谢香试图阻止的话便咽了下去。
傅朝宣用干净的帕子擦试了银针,又细致地用火烤过,才在谢康河的身上选准穴位扎了几针,待银针拔出几后,他开口道:“这烧只要半个时辰便可以退了,我就在这里,等他退烧了再走。”
傅朝宣说的果然不错,谢康河很快退烧,躺在那里平静的睡着了。
傅朝宣请辞离去,江小楼在花园里追上了他:“傅大夫!”
傅朝宣转头瞧见是她,心里一跳,面上若无其事道:“有什么事吗?”
江小楼气息微平,道:“谢伯父到底是怎么回事,真的连你也不敢开药方吗?”
傅朝宣自诩医术高明,此刻却也不得不红了脸,点头道:“我行医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这样的病症,必须回去见见师傅才能下判断。”
江小楼眼波微动:“可是太无先生已经四处行医去了,此时怎能找到他?”
傅朝宣道:“你放心,我和师傅自有联络的法子,短则三五日,长则半个月,定能联系上他,不知道谢老爷能不能撑那么久。不过,他这病实在是古怪,我觉得有些不对劲……”
“不对?哪里有不对——”
“这……我也说不上来,刚才我想替他验血,可是屋子里人太多,这样做有些不妥当……”
从第二日开始,谢康河开始卧床不起,不但食不下咽,而且浑身发冷,总是嚷嚷着胸口有火在烧,躺在床上只是呻吟不已。王姨娘连请了几家大夫,可是他们来了之后却都束手无策。所有人开的方子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药,吃与不吃都是一个样。不过短短三天,谢康河已经水米不进,垂暮待死。所有人昼夜围在卧室,悲悲切切、哭哭啼啼,无计可施。
谢康河吩咐王姨娘道:“准备后事吧。”
听到他这样说,王姨娘哀嚎一声,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见所有人都是哭哭啼啼的,谢康河感到十分厌烦,挥了挥手:“你们都出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其他人互相对视一眼,便都纷纷退了出去,而就在这时候,谢康河突然道:“小楼,你留下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众人的目光刷地一下,齐齐聚到江小楼的身上。
江小楼却并不在意其他人怎样看,她只是温言道:“好。”
等所有人退出去,谢康河才看着江小楼,勉强微笑道:“我还以为可以代替你父亲照顾你,可现在看来我也做不到自己的承诺了。”
江小楼望着他,语气格外柔和:“不会的,伯父会长命百岁。”
她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想起那关于天煞孤星的论断,若果真如此,谢康河也是受她带累吗?江小楼几乎有一种忍不住眼泪的感觉,可是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干干的,没有一滴泪水流下来。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已经不会哭了。
谢康河艰难地一笑,拍了拍她的手道:“你看,我到现在还记得第一次和江兄弟见面的时候,那时候我们还都是少年,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想,我只守着一张破渔网,而他拿着一把扇子自命风流,一转眼我们的儿女都长大了,自己却要死了。”
江小楼望着他,一言不发。
谢康河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小楼你听着,人这一辈子总要经历好多的事,有的幸福,有的不幸,比如说你双亲兄长都离你而去,只能依靠自己慢慢地爬起来,可正是因为如此,你才能变得这样坚强、这样优秀。我知道,你内心有深深的仇恨,我只希望你答应我,不管怎么做都要好好保重自己,报仇也不要急于一时,慢慢的等待时机,作出任何决定之前,一定要慎重,明白吗?”
江小楼不知道谢康河心中有这么多话一直忍着没对他说,也不知道谢康河在这个时候还在惦记着她,她只是牢牢握紧他的手道:“伯父,我希望你能活得长长久久,看着小楼成功。不要像父亲一样,丢下小楼一个人。”
谢康河深深叹了一口气,爱怜地看着她:“江兄他有一个好女儿,而我看起来有一大家子,其实谁也没有。”他在说到谁也没有的时候,神情有一些古怪。
江小楼下意识地道:“我知道伯父对他们很失望,但谢春是个好姑娘,还有大公子,他文武双全、行事稳重,是伯父你的骄傲,难道你都忘了吗?”
谢康河淡淡一笑,“春儿是个好孩子,可是空有其形却无内在。我为人警惕,她为人粗豪,我为人细心,她为人糊涂。这样一个实心眼的孩子,若是没有我的庇护,她又将如何?”
不等她回答,谢康河又继续说下去:“你一定觉得奇怪,我为什么会说后继无人。”他像是在对江小楼说话,又像喃喃自语,“因为他不是我的儿子,不是啊,为什么不是呢……”
江小楼有一瞬间的怔愣,轻声唤道:“伯父,伯父!”
谢康河却已经闭上了眼睛,似乎睡着了。
江小楼试探了一下他的鼻息,放下心,替他掩好被子才退了出来。
众人都在焦急等待,看江小楼出来,王姨娘连忙上前追问道:“老爷说了什么?”
江小楼面色平静如水:“伯父什么也没有说。”
谢香冷哼一声道:“我就知道,父亲十分偏向你!都到了这种时候,惦记的只有你!”
江小楼看了谢香一眼,这些人太过刻薄、自私,他们心中满满都是谢家的财产,不由冷冷道:“不管事情的发展如何,我会在这里陪着谢伯父,至于你要怎么想,那是你的事,与我何干!”
谢香冲着她的背影,冷嘲热讽道:“瞧,父亲生病,家中无人做主,她却以为自己真是谢家的小姐,端得是高贵!”
谢春素来脾气好,此刻见谢香这样尖酸也不免冷冷瞧了她一眼:“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种风凉话,还不进去看看父亲!”
谢连城正在院子外面等着江小楼,见她出来,便只是微微一笑。
江小楼目光掠过他清俊的面孔,道:“大公子为什么不进去?”
谢连城只是语气平和地道:“父亲单独留下你一定有话要说,我不应该上去打扰。”
眼前的贵公子似乎什么时候都是这样从容淡定,江小楼很想知道他的内心在想些什么。谢连城静静伴着她向外走,夕阳落在他的肩头,使得他整个人显得异常温润、柔和。
江小楼心头一动,忍不住问道:“请恕我冒昧,为什么没有见到谢夫人?”
谢连城垂下眼睛,神色从容:“我已经亲自去禀报过母亲,可她却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一个人的寿命如何是老天爷注定的,她来与不来,都无济于事。”
结发夫妻,妻子却连病危都不肯来看一眼,是否过于无情?
江小楼把眉头皱紧了,却是一言不发。
“你不要误会,母亲修佛多年,早已准备出家。可父亲执意不肯,非要逼着她留在家中,所以母亲只能做个居士。”
原来谢夫人佛心如此重,这个理由似乎很有道理,可江小楼却只是笑了笑,并未应声。
谢连城晶莹的面孔染上一层淡淡的晚霞,看起来越发俊美迫人,然而他的声音却是那么从容、温和,仿佛一首动听的箜篌,叫人不知不觉产生一种迷恋的感觉。
“从我出生开始,父亲总是四处奔波忙着做生意,母亲则整日里都在佛堂,我平时见不到父亲也见不到母亲,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不光是我,这家里每个人都习惯他们的相处方式,可能唯一觉得惊讶的人就是你。”谢连城淡淡说道。
江小楼目光微凝,温言道:“如今这种情形我不适合再在谢家居住,但我会每天过来看望谢伯父,直到他康复为止。”
谢连城呼吸微窒,随后却轻笑:“我知道江府已经修缮的差不多了,你搬过去也是理所当然。”
说完这一句话,两人之间竟有一种古怪的沉默,江小楼看他一眼,谢连城眼睛微垂,长长的睫毛遮住眼底的神情,在夕阳下显得格外静谧。
“其实……父亲这一次的病症,实在是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
谢连城不习惯向任何人剖析自己的想法,但他愿意向江小楼说起。在这个家里,她是唯一可能理解他、信任他的人,尽管他们只是寻常的朋友,他也……
“他的身体一向康健,纵有小病小痛也会很快康复,似这等一病不起的局面从未有过。”
江小楼心底同样充满疑惑:“傅大夫也说这事情很奇怪,不像是寻常风寒,难道不是病?”
谢连城闻言有片刻的怔住,随后,他深潭般的眸子慢慢沉下来,玉色的面孔蒙上一层阴影:“我一定会查清楚。”
江小楼站住脚步:“就送到这里吧,有任何消息都请及时通知我。”
“自然。”谢连城脸上的阴霾如从未存在过,早已恢复了寻常的镇定。
第二日,傅朝宣一早便把江小楼请到了自己的药堂。江小楼道:“查到什么了吗?”
傅朝宣面色却很沉重,他举起一封信道:“我师傅的飞鸽送信来了。”
“太无先生怎么说?”
“师傅说光从我信上提到的脉象上看来,这不是病,而是毒!”傅朝宣眼底沉沉,声音里带着一种罕见的不安。
江小楼慢慢坐在了椅子上,口中喃喃默念了一遍:“不是病,而是毒……”
“对,有人给谢老爷投放了慢性毒药,师傅已经马不停蹄赶回来了,但他最快也要几日才能赶到京城,所以让我先用寻常解毒剂来缓和……”
“你说的,可确实?”江小楼唇畔从来挂着温和的笑容,此刻却能够烟消云散了。
“句句属实。”傅朝宣毫不犹豫地道。
谢家
谢康河开始陷入昏迷,王姨娘急得六神无主,其他人也都是一片愁云惨雾。经过一整夜的煎熬,王姨娘居然也跟着病倒,一时无人能撑大局。谢月因为是大小姐,要忙于替母亲掌管家务,谢香便凑在她的旁边指手画脚,死活也不肯在病榻前照顾谢康河。谢柔是风一吹就倒的才女,让她吟风弄月、养花侍草还好,要让她照顾一个病人,简直比登天还难。至于谢春,她根本就是个孩子,接连两次好心从婢女手中抢过药盏却失手打翻,一时之间整个谢家乱成一团。
直到谢瑜出面亲自照顾谢康河,事情的局面才稳定下来。谢瑜是一个十分细致体贴的女子,照顾谢康河也很是精心,整日亲自伺候汤药,衣不解带。别人劝她去休息,她却泪眼莹然,很是坚持:“父亲对我恩重如山,我更应该守在病床前尽孝,又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离他而去?”
于是谢家人人都在背地里议论,说这四小姐平日里看起不声不响,想不到还是个大孝女,总算没辜负老爷的一番疼爱。
下午,江小楼却请了伍淳风来,一时引起轩然大波,人人侧目。
谢瑜拦在门口,柔弱的身躯隐隐带出一种威慑:“江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父亲是生病,又不是被鬼附身,你把一个道士请来家里算什么?”
江小楼看了她一眼,神色冷淡:“伍道长可不光会驱鬼,他还会治病。四小姐,请你让开!”
谢瑜皱紧了眉头,却是半步不退,美丽的眸子满眼愤然:“江小姐,枉父亲那样疼爱你,现在他生了病,你不思在他身边照顾也就算了,居然还带来外人吵闹。不论你如何说,我都不会让你们去打扰父亲清静!”
听她这样说,房中的婢女们虽然口不能言,心中却都赞同她的想法。江小楼把伍淳风请到家中来,如果一闹腾,谢老爷的病更重了,这责任有谁担得起?
一只修长的手推开了谢瑜阻挡的动作:“四妹,让她进去,出了任何问题,由我来承担。”
谢瑜一惊,惊诧地瞪着对方,仿若不敢置信:“大哥,你怎么可以听她妖言惑众,似这等道士若放进房去,惊扰了父亲养病,那可怎么办?”她说的情真意切,眼泪更是扑簌簌地落下,不知情的人都要被她感动了。
江小楼见她一副哀伤模样,却是嘴角带笑,隐含嘲讽。
谢连城脸上没有半丝犹豫:“我已经说过,一切由我负责!伍道长,请进去替父亲看病吧。来人,把四小姐拉开。”
屋中的婢女不得已,便上前搀着谢瑜避到一边,谢瑜衣袖掩面,面露哀戚。
伍淳风点头,却既不把脉也不看谢康河,只是径直吩咐婢女准备笔墨纸砚。待一切准备就绪,他手握毛笔,口中念念有词,身边道童恭敬地送上朱砂。他龙飞凤舞,不一会儿符就画成了。他对着符,面色沉凝,双手合十,一副莫测高深的模样。稍停,将符拿在手里吹一口气,那符竟然无火自燃。
众人吃了一惊,皆目瞪口呆地瞧着,直到那张符在他手掌里慢慢燃尽,变成一堆灰烬。他才冷声道:“取水来!”
等婢女端着装了清水的瓷碗上来,伍淳风目不斜视,径直把符灰放进水中,轻轻吹了一口气,端了碗大步走向床边,高声道:“把这符水给谢老爷喝下,保准药到病除!”
谢连城看向江小楼,却见她只是微微含笑,便道:“照道长说的做。”
婢女连忙扶起谢康河上半截身子,用小勺一点点把符水喂下去。谢康河喝喝停停,半碗水喝了好一会儿才下肚。
谢瑜在一旁洞若观火,眸色染霜:“道长,敢问一句,你这符水是用什么做的?”
伍淳风矜持地摸了摸自己的胡须:“我向天师借了法,这符水有天山顶上的雪水、千年的灵芝,百年的雪莲,谢老爷体内燥热,这符水下去自然会药到病除。”
谢瑜只觉对方满口胡言,神色却是一松,只似笑非笑地瞧着江小楼。
床上的谢康河猛然呕吐起来,婢女还来不及搀扶,他竟然趴在床边,吐出了无数黑色的呕吐物,整个房间里瞬间布满一种腥臭的味道。
众人见到这种情形,尽皆变色。
谢瑜脸色一变:“江小楼,你安的什么心思!竟然串通这道士来害我父亲!”
老天爷简直像是在与谢瑜作对,她这句话刚说完,谢康河却直起身子:“好舒服,舒服多了!”
只是把污浊之物全都吐出来,谢康河原本青中带黄的脸色,慢慢恢复了往日的颜色。
伍淳风道:“现在熬一些暖心的汤药给谢老爷服下,不出三日,我保管他就能站起来走路!”
谢瑜的脸色瞬间一白,旋即却满是关切地道:“父亲,真的觉得好些了吗?”
谢康河点头,道:“听道长的,立刻去熬药!”
婢女不一会儿便端了药碗来,谢瑜一双素手正要接过,谁知谢康河用手一撑,竟自己坐了起来,他大口把药喝完,畅快地呼出一口气:“道长,你救了我的命,我要重重谢你!”
谢瑜的手瞬间僵住,却又不着痕迹地收回,脸上继续带着笑意,仿佛无限欢喜。
伍淳风只是微笑:“谢老爷,你一生多做福报,绝不该命丧于此。人的寿命乃是天注定,其他人根本控制不了!”
谢瑜越发体贴孝顺:“是啊,父亲命不该绝,真是谢天谢地!”
伍淳风却继续提醒:“从今日起,谢老爷尚需卧床十日,到那时候才能完全康复。”
谢连城亲自送伍道长离开,谢瑜站在床边,眼睛红红,泫然欲泣,怯生生地道:“父亲,您从今往后可得保重身体,千万不要再这样吓我了,我哪里经得起您这样吓。”
谢康河只是微笑看她:“道长不是说我没事了吗,傻孩子,快别担心了。你这两日辛苦了,回去好好歇息。”
谢瑜又再三关怀,才满脸欣慰地退了出来。
出了门,谢瑜看着江小楼,神色充满感激:“江小姐果然请来好道士,药到病除,让人佩服。”
江小楼看了谢瑜一眼,神情略带审视。
谢瑜面色微变:“刚才是我误会了你,真是对不住。不过,父亲原先还好好的,不过和你在书房谈了几句话,当即就病倒了……我一直心里纳闷,想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谢瑜声音婉转,犹如黄鹂,可字字句句却隐含深意,似乎在指责江小楼的不是,江小楼唇角微翘,眼神冰凉:“是非公道自在人心,我若不希望伯父痊愈,为何要带人来医治?”
谢瑜轻轻一叹:“那可未必,为了博取父亲的欢心,有些人是无所不为。”她这样说完,素来冷艳的面孔粲然一笑,目光落在江小楼的脸上。
一瞬间,江小楼只觉得那目光如同一条阴冷的蛇,滑滑腻腻的直接钻入人的心扉,不经意咬上一口,刹那鲜血淋漓、白骨可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