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连城叹息一声,接着却语气平稳地说道:“江小姐,这件事如果处置得当,对你来说是一件好事。”
江小楼眨了眨眼睛,颇为不以为然:“哦,对我有什么好处?”
谢连城不由莞尔:“如果处置得当,就能够警告那些鬼祟之辈,同时在谢家站稳脚根,不是好事吗?”
江小楼眉头轻轻挑起,笑容慢慢凝注:“大公子,此言是何意?”
谢连城一双凤目黑如点漆,面容端凝:“按照你的个性,若是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是不会留在谢家的。”
江小楼微微一怔,随后哼了一声:“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大公子的眼睛,谢伯父身边有你这样聪明的儿子,想必生意后继有人了。”
她言谈之余,倒是真心为谢康河感到高兴,不管经商还是从政,要找到一个合适的继承人,实在是难于登天,通常第一代创业者皆是雷厉风行、兢兢业业;第二代往往差上一截、流于平庸;到了第三代,完完全全就只会享受果实,没有任何奋斗的动力和决心。富贵的花园只能养娇弱的牡丹,即便是有决心有毅力的人,也早已在安逸的生活中磨灭了自信与魄力。
可是眼前的谢连城,容色俊美,一派沉凝端方的君子风范,却是观察入微言辞风趣,儒雅中透出一股醉人的风采,江小楼是发自内心的为谢康河感到高兴。如果她的大哥还在世,就凭他那种爆竹一般的性子,恐怕还不如谢连城,不,远远不及。
谢连城说得不错,这一次的事情对于江小楼而言是一个契机,如果她处理得当,那么从今往后谢家就不会有人随随便便敢来捋她的虎须,可她不准备让谢连城看出自己的打算,更不能让他觉得处理此事十分容易。
所以,她垂着眼帘,安静地喝茶,半晌之后才扬了脸,温婉一笑道:“大公子,这件事情到底是谢家的私事,我只是一个上门作客的人,不会停留太久,出面处理此事多有不便。”
谢连城眼神明亮深沉,江小楼这样说,分明对这件事情已经有了合适的处理办法,但却不愿意插手谢家的家务事,所以只会装作听不懂,用话来搪塞。
目光相触,一方是平静如潭,似能容纳一切风雨,另一方却是神秘莫测,格外聪慧与妩媚。
谢连城走南闯北,见过的女人无数,却从未见过有这样眼神的女子。
他长眸微动,轻轻颔首:“事情的确发生在谢家,我责无旁贷。”说得斩钉截铁,字字如金石相击。
江小楼脸上有了赞许之色:“既然如此,那还要请大公子助我一臂之力。”未等对方作出回答,她已笑道:“否则……若是我下手不知轻重,把事情闹大,或是做绝了,恐怕大公子脸上也不好看。”
谢连城和他的父亲谢康河一样是个生意人,往日东奔西走、到处忙碌,从来不过问后宅的事情。而谢夫人压根就是一尊菩萨,只是天天在佛堂里吃斋念经,其他事一概不问、一概不管,所有的家庭事务都堆在了王宝珍的身上,王宝珍自然处处插手,精心细致,上上下下做得颇为妥贴。虽然王氏母女在私底下有不少的小动作,但是谢连城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他不预备一网打尽,更不预备斩尽杀绝。
江小楼说的不错,家务事是最难处理的,尤其是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白的事。但谢家的家风的确需要一正,他思忖片刻,便点头道:“好,我答应你,这件事有任何需要我帮忙之处,一定尽心竭力。”
两人都是聪明人,前因后果,早已心如明镜,不由相视一笑。
在花园的另一边,顾妈妈扶着谢瑜从花树下走来。谢瑜眼睛望向凉亭的方向,眼中隐有怒火迸射,口中却道:“秋天的风清得很,我想吹吹风,妈妈你先回去吧。”
顾妈妈一愣,顺着她的眼光望向凉亭,随即不由紧张起来,一把攥住她的手道:“小姐,外头风大,您还是早点回去吧,奴婢哪都不去,就在这陪着您。”
谢瑜思绪漫漫,半晌才突然醒过神来,看了顾妈妈一眼,面上掠过一丝苦笑。她很清楚,这位完完全全是为了她好。如果此刻她冲到凉亭里去,在盛怒之下不知道会说出什么话来,一旦被江小楼或者大哥看出端倪来,她今后就不要再想做人了。
想到这里,她便只是站着,面向凉亭的方向痴痴而立。
微凉的秋风吹起她的衣裙,吹乱了她鬓边的碎发,使得她整个人如同纸人一样单薄。
顾妈妈分明瞧见,有晶莹的眼泪从她的眼窝里,缓缓淌了下来。心中不由一凛,在她的印象中,素来清高冷傲的小姐何时流露出这样的神情。只是有些事情注定是不能做的,譬如对于大少爷的心思,一旦被外人知道,小姐纵是不被沉塘,也会被送去常伴青灯古佛。说来说去都是那个江小楼的不是,如果没有她的出现,小姐是不会犯错的。
顾妈妈瞪着江小楼的方向,不由咬牙切齿起来,她心中暗自盘算着,有机会一定要想方设法把这江小楼给赶出去,一方面替四小姐夺回老爷的爱宠,另一方面也算是驱逐了小姐的心魔。否则有她在一日,四小姐都不会安心的。
与此同时,三小姐谢香找到了王宝珍,她告诉王宝珍,家中闹鬼十分厉害,最好请一位法师做做法事,驱驱鬼,到时候家里自然就干净了。
王宝珍不由低声叱责道:“你当谢家是什么地方,老爷最不喜欢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你把法师请回家里来,万一出点什么事,传出风言风语,岂不是得不偿失,我劝你还是歇了这门心思吧。”
谢香甜美地一笑,挽着王宝珍的手道:“王姨娘,我全都是在为你着想。”
王宝珍顿了一顿,沉声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香唇畔勾起:“王姨娘,父亲把诺大一个家交给你管理,现在陌儿死了不说,还出了闹鬼的事,到处人心惶惶,人人议论不止。依我看,不如请个法师回来好好清理干净,把那些作祟的鬼啊、人啊,都给弄出府去。”
她这样说着,一双美丽的眼睛却散发着狡黠而且邪恶的光芒。
王宝珍心头一震,随即便明白过来,不由斜睨了她一眼:“三小姐,老爷是把家务都交给了我,可越是如此我才越不能辜负他的信任,无缘无故把外人弄到家里来,这实在是不成体统。”
谢香哼了一声,不屑地道:“就是有些不相干的外人存在,咱们这个家才突然起了波澜,难道你不希望一切恢复正常吗?”她这样说着,向王宝珍神秘地眨了眨眼睛,十足温柔可爱。
王宝珍思来想去,终究还是摇了摇头:“不管怎样,这事到底不妥,还是等你父亲回来,找他商量商量再说吧。”
谢香有些失望,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向王宝珍告退了。她出门的时候,正好和谢月碰个正着,谢月想要跟她说两句话,谁知谢香将头一低,只是微微一笑,就这么走了。
谢月面上露出一丝惊讶的神情,等她进到屋子里,才向王宝珍道:“娘,三妹刚才怎么了,我和她打招呼,她都是一副古古怪怪的模样。”
王宝珍冷冷地一笑:“你别小瞧这丫头,她鬼主意可多着呢。”说完这一句话却是不肯再往下说了。
谢月听了,眉头微微蹙起:“阎王座下的小鬼,再如何也翻不了天去,娘你就放心吧。”
王宝珍神情止不住地流露出厌恶:“只怕好人难做,恶鬼难缠啊。”
没过几日,王宝珍在谢家的花园里散步,突然看到一个黑影飘了过去,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只觉得有一阵怪风吹来,所有的草木都被带得唰唰作响,这下王宝珍看清了,是一个白衣的女人站在角落里,长发覆面,压根看不清面容,却冲她笔直招手。等命令仆妇过去,却见白影消失了。接下来的一连数日,谢家人每晚都会看到有鬼在庭院里出没,有时候是在花园里,有时候是在书房,有时候是在婢女们的房间。但她出现最多的地方,仍旧是画楼。
王宝珍经过这样的事情,再有谢香一撺掇,终于同意向法师求助了。于是谢家专程派人请来了京城最有名的法师,这位法师年过四旬,是一个清风道骨的道士。
此次的道场做得很大,法师伍淳风特意在花园里摆放了一个大大的香案,身边有十来个小道士来回的走动,而他则自己头上带着一顶道帽,手里拿着一把雕刻古朴精美的桃木剑在空中笔划着。夜半子时,香炉里烟雾缭绕,纸钱漫天飞扬,法师围着花园绕来绕去,手中宝剑横劈竖砍、煞有其事,引来无数婢女、仆人都在远远观望,窃窃私语。
也许是这位法师郑重的神情感染了大家,所有人都是面目凝重,就连一开始对此并不相信的王宝珍,也不由神情严肃起来,只是静静望着,一言不发。谢家几位小姐不便出现在这样的场合,生怕被外人惊了,便各自吩咐自己的丫头来到花园里守着,有什么情况赶紧回去禀报。
不多时,伍淳风收了桃木剑,转头便径直向着王宝珍的方向而来,王宝珍道:“道长,不知这法事做的如何,可以驱散鬼魂吗?”
伍淳风清癯面孔微凝,叹了一口气道:“说句不当讲的话,你这个宅子鬼气森森,这家有人做过缺德事呀。”
王宝珍一愣,神色微沉:“道长此言到底是何意?我家老爷乐善好施、广结善缘,我家夫人更是常年吃斋礼佛,连一只蚂蚁都不会踩死的,怎么会做什么缺德事,谢家绝无这种人。”
道长冷冷一笑,装模作样的招了招手,他的弟子很快捧着香炉,恭敬的站在他面前。
伍淳风重新点了一股香,插在香炉里。不一会儿,那股香中间无缘无故断了半截,变成一个凹字形。伍淳风冷冷地道:“瞧见了吗,这把香烧的中间低,两边高,压了香头,这家人中肯定有人做过大孽,冤死了人命。”
王宝珍的面上终于出现一丝紧张,不由低声道:“道长,可有何破解之法?”
伍淳风装模作样地晃着铜铃,口中念念有词了一阵,这才郑重说道:“法子不是没有,只要让我找出这鬼盘桓的所在,找个法子镇一镇它,说不定也就能将它吓退了。”
王宝珍连忙道:“如此,那就劳烦道长了。”说完,她转身向身后仆妇道:“洪妈妈,你领着道长,各处院子门口转一转。”
王宝珍说话是很有讲究的,她只说让洪妈妈领着伍淳风转一转,驱鬼而已,并没有说他可以进入院内,那可是女眷的所在,万一出了什么事她不好交代,所以才会特意吩咐洪妈妈,领着众人一直跟着。这样众目睽睽之下,总不会出什么事了。
于是,伍淳风便在洪妈妈的监督之下,一路向着内院而去。他在大小姐,二小姐,三小姐,四小姐院子门口都停留了一阵,然后又去谢家三位少爷所居住的院落仔细查看了一番,都摇摇头道:“不在这里,不在这里,还有别人吗?”
洪妈妈不得已,便又带着他去了谢老爷和谢夫人居住的院落。
可是,依旧毫无所获。
伍淳风拈着胡须道:“哎呀,这可奇怪了,到底藏在何处呢?”
洪妈妈眼睛珠子一转,陡然想到了一个人,不由道:“还有一个地方没有检查过,道长请跟奴婢来。”
伍淳风一路摇摇摆摆,跟着洪妈妈到了江小楼居住的画楼。
刚一到门口,伍淳风观察了一下方位,一声大喝:“好浓的鬼气。”
洪妈妈不由面色一变:“道长是说——那鬼就藏在里头?”
伍淳风点了点头,他举起手中的桃木剑,大声道:“你们且等着,让我进去将那鬼捉出来。”
洪妈妈连忙阻拦道:“道长,这里头居住的可不是一般的客人,那是我家老爷最贵重的世交之女,若是惊动了她,奴婢担待不起。”
道长两眼一撇,冷冷地道:“你家请我是来捉鬼,可顾忌不了那么多。既然执意不肯,只好任由这鬼肆意妄为、伤人性命,算了,我还是走吧。”说完,他甩了袖子,便要离去。
洪妈妈赶紧道:“道长息怒,奴婢只是担心贵客会生气而已,这样吧,先容奴婢进去通禀一番,再做计较。”
伍淳风并不说话,任由洪妈妈必恭必敬地走进了院落。不多时,院门大开,洪妈妈笑逐颜开地道:“江小姐说,道长请随意。”
伍淳风淡淡一笑道:“我说嘛,捉鬼可是为了居住人的安全着想,她又有什么不乐意的。”说着,他换了一副郑重神色,一脚迈进了院落。其余的丫鬟、仆妇看到这里,便也期期艾艾地跟着,在门口探头探脑。
江小楼和郦雪凝原本正坐在走廊上晒太阳说话,郦雪凝的手中还捧着花绷子。小蝶和箐箐站在一旁伺候,现在都是一副吃惊的模样看着道长进来。
伍淳风看也不看那两位小姐一眼,他只是举起桃木剑,围着整个院子绕了一通,不停的横劈竖劈,仿佛在探测那鬼魂的所在。
江小楼抬起眼皮,饶有兴趣地望着,像是在看猴戏表演。突然之间,伍淳风的额头上开始冒血,殷红的鲜血逐渐染红了整个额头,并且顺着他的下巴和头发滴落下来,把整个前襟都给淋湿了。
在场众人不由大惊失色,却都不敢上前打扰。
好半晌的工夫,伍淳风才停了下来,一脸疲惫的模样。
洪妈妈连忙迎上前去,惊恐地问道:“道长,您额头上是怎么回事?”
伍淳风道:“这鬼阴气太重,刚才我与它争斗之时,它的戾气太深,竟然伤了我。唉,怨恨如此之重,必有深深的冤屈,若是孽障不除,它执意不肯离去,我也是无法呀。”他说完这句话,便一拱手道:“还是请你家夫人另请高明吧。”随即他便甩袖就要离去。
洪妈妈急了,焦虑地挡在他面前:“道长慢走,若是您离开了,这院子里的人可怎么办呢?”
小蝶眨巴着眼睛,仿佛也紧张起来,下意识地上前两步道:“道长,这院子里真的有鬼,您好歹驱了鬼再走啊。”
江小楼看着似乎十分害怕的小蝶,微微含笑。
果然,其他人见到这一幕也都纷纷出言,希望道长能够将陌儿的鬼魂想方设法捉住,消灾解厄。
道长思来想去,似是左右为难,最终才说道:“这样吧,我在道观里为这位姑娘建一个牌位,为她做上七七四十九日的水陆道场,到时候她的冤屈便能够得到申诉,早日投胎去,也不至于再在人世之间徘徊,受尽苦楚,惊扰活人。”
洪妈妈连连点头:“好好好,只不过做道场得要七七四十九日,这段时间之内咱们又该怎么办呢?”
道长捻着胡须,神情郑重道:“这,贫道就没有办法了,人有人道,鬼有鬼道,有仇报仇,有冤报冤,这是天道常理,即便是我,也不可以干涉。”
听了这话,洪妈妈脸上不由露出了忐忑的神情:“道长是说——”
就在此时,道士突然看见了江小楼,不由眼前一亮,随即,他向前走了两步,仔细端详着她,神色有些异样。洪妈妈怕他对江小楼不敬,赶紧道:“道长,既然已经驱鬼,那奴婢送您出去吧。”
道长摆了摆手道:“不急,不急,贫道还有几句话要问一问这位小姐。”
江小楼见众人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不由盈盈一笑,站起身来,望着那伍淳风道:“不知道长有何见教。”
伍淳风看着她,双目凝起:“请小姐报上你的生辰八字来。”
江小楼沉默不语,伍淳风坚持道:“多少达官贵人要请我看相我都执意不肯,今日算是破例,乃是另有缘故,还不快快报上来。”
江小楼低声吩咐小蝶去取了纸笔来,她写上之后,由小蝶递给了伍淳风。伍淳风看了看,便开口道:“你三岁的时候,有一次被家人抱着出去看灯,差一点被人拐走。”
江小楼怔住,随即含笑应道:“是。”
伍淳风扬眉一笑,如同得道仙人,又开口:“你十三岁的时候,有一次死劫,掉进水里差点淹死,好容易才死里逃生。”
江小楼唇角微微一勾,道:“道长铁口金断,说得不错。”
众人一阵惊叹,小蝶站在旁边听了这番问话,不由睁大了眼睛,露出极为惊讶的神情。
只听道长又继续说下去:“你命中当有两次劫难,第一次已经平安度过,第二次若是不能安然度过,随时会有性命之忧。”
洪妈妈听到这里,面上十分惊诧:“道长,此言是何意?”
伍淳风高深地长叹了一口气道:“这宅子的风水我早已看过,最初是按风水布的局,你看,大厅门前六棵松树,正合坎卦,大门口五棵松树为巽卦,门北四棵松树为震卦,非常符合卦理,是大富大贵的摆设。光从风水和八字上看,老爷和长子都是常年在外,走动大。二儿子聪明,有智谋。小儿子不好、身体差……算到这位小姐的八字,是水命,本应当适宜居住在南方,却是经年到处奔波,迁徙命,与这属火的宅子十分犯冲。如果再在这所宅子里待下去,于她自己是真正的大凶。依我看,还不如尽早离开此地,也省得遭受无妄之灾。”
江小楼微笑看了他一眼,却是毫无反应。
伍淳风冷冷一笑道:“贫道只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小姐若是不信那也无妨,如果你坚持己见,拒不离开此地,不但你自己有血光之灾,在这宅子的人也都要受到很大影响,老天爷会给你们示警的,信或者不信,都随你们去吧。”说完,他微笑着致意,毫不犹豫地转身走了。
洪妈妈看了一眼面面相觑的众人,转身不好意思地向江小楼笑了笑:“江小姐,切莫听那道士胡言乱语,您只管放心住下,决计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的。”洪妈妈说完这一句话,便带着其他的下人,神色张惶地退了下去。
郦雪凝看了江小楼一眼,叹息道:“这道士的话你信吗?”
江小楼灵巧的眸子动了动,笑了:“你没听说吗,那道士说我与谢家八字犯冲,再待下去我有性命之忧,而且还会连累这宅子里的人呢。”
郦雪凝皱紧了眉头,低斥道:“休得听他胡言乱语,什么犯冲,什么生死劫难,我才不信。”
江小楼却是有自己的看法:“关于这个……我倒是相信的。”
郦雪凝惊讶地看着她,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刚才那道士所言——你三岁走失,十三岁有死劫一事,真的发生过吗?”
江小楼看了一眼箐箐,对方一副茫然无措的模样。
她笑道:“都是真的,三岁的时候父亲带我出门,只顾着谈生意把我差点弄丢了。十三岁的时候我被大哥戏弄,掉下了水池……的确是有性命之忧。”
见到小蝶眨巴着眼睛,一副天真懵懂的模样,箐箐得意起来。
江小楼眼眸微微闪动,叹息:“谢伯父好心收留我却引来这许多祸事,原来一切都和我的八字有关,如此一来,我在谢家还真是住不下去了。”
她的神情中仿佛有一丝淡淡的伤感。
箐箐倚在廊柱之下,嘴角实在忍不住露出一丝冷笑,却是低下了头,不让任何人看清她的表情。
等到箐箐转身去倒茶,小蝶冲着她的背影比划了一个猪头的姿势,随后向着江小楼,唇角现出一个愉悦的浅笑。
此刻,她这一张原本圆圆的、质朴无华的脸,突然现出三分狡黠的神情来,郦雪凝愕然。
江小楼微微地弯起嘴角,带着清清浅浅的艳丽。
郦雪凝思虑片刻,突然笑了起来,指着小蝶道:“你呀!”
小蝶眨巴着眼睛,显出越发无辜的模样。然而等箐箐回来,她便又表现出一副蠢笨无知的样子来了。
郦雪凝把一切看在眼底,不由失笑。小蝶自从跟了江小楼,扮猪吃老虎的功力可是见长。有些自以为是的人,真的是被卖了还要帮着数钱。傻,太傻,傻到家了。目光落在箐箐的身上,她最终摇了摇头。这世上有人无心犯错,这是可以原谅的。但有些人却是故意为之,这样的人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在洪妈妈转述了道长所说的话之后,王宝珍深为歉意,她亲自登门,向江小楼再三道歉,保证谢家绝对不会再出任何事情,一定想方设法保护江小楼和家人的安全,希望她不要将此事放在心上,更不要受那个道士的胡言乱语所迷惑。
江小楼表现出一副犹犹豫豫的模样,显然是对那道士的话信了三分。
王宝珍左劝右劝,见她执意如此,不由轻轻一叹,只能道:“不论如何,你是老爷请回来的客人,若是他不在的时候我把你放走了,他回来还不定怎么怪罪我。哪怕看在我的面上,你也不要立刻就走,好歹向老爷说一声……”
王宝珍殷切地看着江小楼,指望她能答应下来。江小楼流露出为难的神情,半响后才道:“王姨娘说得不错,我总该跟谢伯父告个别再走。”
王宝珍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才挽着她的手,温柔道:“好姑娘,旁人要说什么叫他们说去,不必放在心上。”
然而,这件事情很快就在谢家传开了。人人都在私底下议论,说伍淳风断言江小楼八字与谢家大宅不和,若是继续留她住下去,不光她自己有血光之灾,谢家上下也有人要倒霉。一时都是人人自危,避她三尺。
说来十分奇怪,当天晚上又发生了一件离奇的死亡事件。谢府一个小厮因为醉酒,摔进了湖里。若仅仅如此倒也没什么稀奇的,但西边地势较高,湖水原本是由西向东的水势,小厮的尸体却是由东向西飘。第二天早上被人发现,一时引来众人的围观,因为湖水比较深,而那尸体又已经到了水中央,离得很远,没人能看清里头的门道,只看见他的尸体逆着水流一直飘,不由惊叹恐惧不已。
谢香赶到了现场,瞧见众人闹哄哄的很是不像样子,便露出极为恼怒的神情,刚要喝斥众人,却不料一眼就瞧见了那逆水漂浮的尸体,不由花容失色。她特地吩咐几个人下了湖,将那尸体抱上岸来,随后又将此事报与王宝珍知道。
先前陌儿的事情已经让众人十分震惊,没两天小厮也死了。表面上看他是因为醉酒而失足落进了湖才会溺水,可尸体怎么会逆着水流方向漂浮呢,这并不符合常理。众人议论纷纷,脸上纷纷露出惊恐的神情。不知是谁想到了关键之处,悄悄道:“道长说得不错呀,家里果然出事了。”
谢香面上浮现了一丝隐隐的自得,她转头抓住王宝珍的袖子,低声道:“姨娘您瞧见了吧,闹出这么大的事,可再不能遮掩下去了。道长分明说过江小楼的八字与谢家大宅不合,若是任由她继续住下去,只怕还会克死什么人。”
听了这话,众人不由纷纷点头,连连称是。
王宝珍思来想去,一副十分为难的样子,最终摇了摇头:“不,一切还得等你父亲回来再说,我做不了这个主。”
谢香眼珠子一转,道:“那就去找母亲,她总能作主了吧。”
王宝珍见到众人群情激愤,便只能顺应民意:“我这就去回禀夫人,家里发生这样的事,也的确应该让她知道。”说着她便丢下众人,带着洪妈妈去了谢夫人的院子。
她到了院门口,却被谢夫人身边最亲近的婢女锦绣给拦下了。锦绣满面谦卑的笑,口中恭敬道:“王姨娘,夫人正在念经,谁都不见的。”
王宝珍面颊上浮现一丝笑纹,道:“我自然是知道,只是家中发生了大事,先是四小姐的丫头陌儿死了,接着又死了一个小厮,此事不能不让夫人知道。锦绣,你去替我禀报一下吧。”
锦绣满脸的惊讶,左思右想,还是转身进了院子,不一会儿,她便出来禀报:“夫人请您进去。”
王宝珍大喜,一路急步进了院子。等她见到谢夫人,却是满脸的愧疚不安:“夫人将家务交托于我,我却照顾不周。家中出现了此等怪事,到如今都说不出个名堂,我心里实在难过得很,请夫人责罚。”
“不怪你。”谢夫人这样说道。
王宝珍又察言观色,悄然道:“奴婢们窃窃私语,到处乱成一团,道长说江小楼八字与谢家不合,不宜久住……”
谢夫人叹了一口气,一丝不乱地拈着手中的佛珠,慢慢地道:“王姨娘,我不得不提醒你,江小楼是老爷请回来的客人,没有老爷发话,谁也不能让她走。”
王宝珍似乎犹豫了:“可是大家都信了他的话,怕是容易激起怨愤,反倒对她不好。”
谢夫人眼睛微抬,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王宝珍道:“这世上的确有许多真正的得道之人,可大多数不过是江湖术士,他的话又怎能全信。陌儿和那小厮的事情我都已经知道了,不过是意外碰到一起了。这么多年以来,谢家也不是没有发生过这样的意外,想想原本谢月身边的丫头,还有那个无缘无故捐款潜逃的管家。家风若是真的严谨,怎么会发生这些祸事。如今你们怎么好意思一股脑全怪在一个无辜的姑娘身上?她无父无母,千里迢迢来投靠老爷,难道咱们就因为一点风言风语就将她赶出去吗?老爷被你当成了什么人,岂不是忘恩负义之辈。”
这几句话可是说得严重了,王宝珍脸色如雪般近乎透明,更显得楚楚可怜。她心头起了愤恨,面上却谦卑道:“是,夫人教训的是,是我一时糊涂。那些话,我会吩咐下人再也不许提了。”
谢夫人不再与她多言,只是继续低头念着自己的佛珠。王宝珍看她一眼,对这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有了几分厌憎,可是面上却不敢有丝毫的显露,只是恭敬地低头,退了下去。
等到王宝珍一走,谢夫人才轻声地道:“出来吧,不过是陪娘坐一坐,何必这样鬼鬼祟祟的。”
谢连城笑盈盈的从帘子后面走了出来,他看着谢夫人,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温情道:“娘这话倒是说错了,我不是鬼鬼祟祟,也不是避着王姨娘,只不过她要说的话并不方便让我在场。”
谢夫人听了这话,不由有些惊讶道:“看来你早已经知道她要说些什么了。”
谢连城轻轻一笑道,目若流星:“不只我知道,江小楼也知道。”
谢夫人更加不敢置信:“她也知道?”
谢连城自然道:“她自然是知道的——这府里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她的眼睛。”他说完这话,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不由弯起了嘴角。
谢夫人端详了他一会儿,神色变得古怪:“你什么时候和这位江小姐变得熟悉了,莫非是准备遵从你父亲的心愿了?”
谢连城惊愕,随即失笑:“母亲多虑了,我已经拒绝了父亲的要求。他贸贸然说这样的话,不只我不会答应,若他向江小姐提一字半语,只怕人家压根不会稀罕谢家的富贵,转身就走了。”
谢夫人惊讶地看着自己的长子,手中的佛珠都停了转动:“你这样相信她,这倒是很稀奇。不过现在外面风声很不好,你要提醒她多加小心。”
谢连城温言道:“娘,你就放心吧,这家中的鬼魅我们会捉干净的。”
他用的是我们,除了他还有谁?谢夫人闻弦歌而知雅意:“你难得管这些闲事。”
谢连城笑而不语。
谢夫人想了想,心中有了自己的看法。谢连城总是面带微笑,骨子里却是一个冷情的人,想要获得他的好感并不难,想要得到他的心是绝无可能。他将自己封闭的很深,谁也看不透那层外表下藏着的究竟是什么,连她这个母亲……有时候也无法猜到他的心意。情绪永远四平八稳,个性始终温文有礼,不会爱,不会恨,不会喜悦,不会悲伤,和行尸走肉又有什么区别。他是一个人,不是赚钱的法器,除了生意之外他的生命里什么都没有,实在是太可惜了。
如果有一个人,能够拨开那层云雾,她会感到很欣慰。
屋子里的檀香袅袅升起,逐渐模糊了谢夫人的眉眼,使得她整个面孔变得异常柔和。她看着自己的儿子,刚才面对王宝珍的冷漠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都是默默的温情。
伍淳风打发了一众弟子,悄悄换装出门,直到傍晚时分才回到道观。刚到了门口就发现门外站了几个身形彪壮的大汉,他心里觉得不对,立马转身就走。
谁知他刚走到巷子口就被一名大汉拦住,那如一堵墙拦在跟前的男人冷笑一声,指着他道:“就是他,抓住了!”
伍淳风拼命挣扎,却被那些如狼似虎的大汉堵住嘴巴,硬塞进一个麻袋。一路颠着、扛着,他在麻袋里被撞的鼻青脸肿、头晕脑胀,却压根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终于那些人到了地方,一把将他摔在地上。他闷哼一声,浑身一痛,只觉得肋骨都断了三根。好不容易从麻袋里滚出来,陡然看见光亮,立刻头脑一蒙。夕阳之下,一个身着蓝衣的女子,正笑吟吟地望着他。
这女子神色温柔,笑容楚楚,叫人不由自主的心头一颤。
伍淳风猛地一怔,心中惊惧止不住的直溢了出来。
江小楼眼睛里带着异样的光亮,若有还无地轻笑了出来:“道长,还记得我吗?”
伍淳风想要爬起来,却是浑身无力,仿佛一只落入网中的鱼,只能垂死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