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渐渐熄灭,架子上多了一具烧焦的尸体,浓郁的刺鼻味道在空气中蔓延,每一个人都深深觉得震撼。
傅朝宣站在那里愣了半天,直到人群渐渐散开,他还回不过神来。
“大夫,你还好么。”江小楼轻声提醒,声音恬柔。
傅朝宣随即醒过神来,他看着江小楼,仍旧有些无法回神:“我没想到梁庆会是这样的下场。”
江小楼轻声叹息:“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结局,不必替他可惜,从他欺压良善开始,便注定了有这样的结局。”
傅朝宣下意识地朝那具烧焦了的尸体看了一眼,路过的小孩子嫌恶的捡起石块投掷已经不成人形的梁庆,焦尸被打得晃了晃,原本用来捆绑的铁丝也裂开来,砰地一声摔下来,变得粉碎。
一生高高在上,任意妄为的京兆尹,死后居然连一具全尸都没有留下,何其悲凉。傅朝宣并非同情他,只是他笃信佛教,悲天悯人,没办法真的坐视一个人眼睁睁在自己眼前烧成灰烬。
“不要多想,该回去了。”
“回去,回哪里去?”傅朝宣皱起眉头,“你接下来要去哪儿?”
江小楼脸上有了淡淡笑意,并未回答。
“去我医馆养伤吧。”傅朝宣开口劝说,温润的眉眼一如既往的关怀。
江小楼看了他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你现在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严凤雅也不会轻易放过你,难道你想要半路被他们捉走吗?”傅朝宣觉得这样的举动十分不理智,他不能放任江小楼就这样离开,实在是太危险了。
“我的确要养伤,可大夫你的医馆并不是个好地方,严凤雅第一个搜查的就是那里。”江小楼望着对方,非常认真地回答。
“我在京城郊外有一座草庐,你可以暂且在那里藏身,严凤雅要搜查也好,要抓人也罢,不会找到那里去的。”傅朝宣忍不住坚持。
江小楼略带惊讶地望着他,眼眸如同清澈的湖面,波光粼粼。
傅朝宣看着那潋滟的眼波,只觉宛如一潭漩涡,温柔的将他卷入,不由心头一跳,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我们是合作的关系,朋友的关系,但如果我去了大夫的草庐,那大夫你的举动就不再是铲奸除恶,而变成沉迷女色,金屋藏娇了,这样也没关系吗?”她含笑,声音似羽翼滑过,宁静的眸子一直盯着对方俊秀的面孔。
傅朝宣的脊背一瞬间僵直。
不错,梁庆滥杀无辜,横行倒施,他原本帮助江小楼是义举,是善行。不管在任何时候,他都能坦然面对自己的良心。可如果现在他把江小楼带回去,替她养伤,并且留着她在身边,以后还不知会变成如何局面。
一瞬间的犹豫,江小楼已经看在眼中,不由失笑:“大夫不必认真,我只是与你玩笑。你放心吧,我自然早已准备好了去处,你不用替我担心。”
傅朝宣闻言,一种莫名的情绪缠绕心间。说不出是后悔,还是失落。
刚才若是他没有犹豫,诚心邀请,她可能会答应。他本来就是大夫,收留一个病人再正常不过,为什么要犹豫。真的是担心自己的义举变质,善心受损吗?不,并不仅仅是这样。
眼前女子眼若星辰,笑如春花,洁白皮肤竟比冬日盛雪美丽三分。
长此以往,他未必不会动心。
可是江小楼心性坚忍,个性强势,极为记仇,睚眦必报,远非一般女人。
他心仪的女子,必定是温柔美丽,贤淑善良,而眼前的这个人,太骄傲,太强势。
他,分明动不起这样的心。
可为什么心底后悔的感觉始终没办法压下去呢?他正在愣神间,江小楼已经挥手离去,他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你还会回来吗?”
江小楼顿住脚步,回过头来,瞬间青丝被风吹动,她的眸子熠熠生辉,语气十分轻快:“傅大夫,我们很快还会再见面的。”
傅朝宣就这样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怅然若失。一瞬间他甚至有一种冲动上去挽留她,可他终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那道身影消失……
“侯爷,江小楼已经顺利出了京兆尹府衙!”
紫衣侯府内,一片精致的凉亭,周围碧树繁花,桃蕊争艳,绿树成荫,亭台宛然。紫衣侯坐在凉亭里,一个美人席地而坐,取了一架焦尾琴,铮铮地抚了几下琴韵,随后动作行云流水地弹奏了起来。
萧冠雪随手拎着一只酒盏,似乎在欣赏琴音,神情却有些迷离,没有说话。
护卫低下头去,也不敢再开口。
等一曲终了,美人垂手而立,萧冠雪才淡淡道:“接着说。”
“江小楼不知用何种手段迷惑了傅朝宣,傅朝宣不着痕迹地帮助了她,接着梁庆被诊断出有麻风病,严凤雅以梁庆名义上了一道密折,然后悄悄将梁庆送去养病。在途中轿子发生意外,惊动了百姓。那些百姓按照民间惯例,把梁庆强行压过去执行了火刑。梁庆就这样活生生被烧死了。当时梁夫人还在京兆府衙门闹事,严凤雅自顾不暇,江小楼趁机逃了出来,属下派人一直跟着,可是到了人群里,一不小心丢了痕迹。”
“她察觉你们了。”萧冠雪似笑非笑。
护卫惊恐地跪倒在地:“侯爷,属下等已经小心谨慎,绝不至于会被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察觉,实在是当时整个菜市口都水泄不通,我们才把人跟丢了。”
萧冠雪修长的眉毛微微挑起:“哦?”
“她……实在太狡猾。”护卫道,“属下一定在一天内就将她搜查出来!”
萧冠雪置若罔闻,只是兀自起身,走到刚才的美人跟前。
夕阳落在他冰冷的面上,映上淡淡一层光彩。他的身姿高大挺拔,面容俊美绝伦,看人的神情格外专注,美人不由自主垂下眼睛,红了脸。
眼前的女子,尖尖下巴,大大眼睛,只是着了淡妆,却精致无暇,楚楚动人。
不过茶楼小坐,远远便瞧见这女子在对面的小楼上弹琴。只一眼,他便动了意。
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每当他仔细端详这女子的气质和神态,竟然有一种惊人的熟悉。
温柔,和顺,清丽,妩媚,仿佛一株盛放的清昙,美而不妖,动人心魄。
陆婉出身富豪之家,却只是庶出,父兄得知有机会攀附紫衣侯,想也不想便将她打包送入府上。她心中惶恐、畏惧,因为人人都说紫衣侯是个冷酷无情的男人。她苦苦哀求父亲,然而父亲却认真告诉她不必畏惧,凭借着她的美貌,任何男人都要动心。
这话是不错的,她一直知道自己美丽无双。不管走到哪里,总有无数灼热目光跟随。壮着胆子入府,第一次见到萧冠雪,她完全愣住。眼前风度翩翩、俊美绝伦的男人和传闻中残忍好杀的紫衣侯完全判若两人。他向着她微笑的时候,会微微翘起唇角,眼睛充满魅力,任何女人瞧见都要神魂颠倒。
只是他看她的眼神很奇怪,像是在看她,却又像是透过她看别人,这种情绪微妙的几难察觉,令她一度以为是自己多想。
萧冠雪抬起了陆婉的下巴,认真端详。
眼前的脸渐渐与印象里那张脸重合,美丽的面孔,温柔的表情,甚至是如出一辙的大眼睛,却少了三分灵气与坚强。本该是一双明媚清澈的眼睛,却多了三分艳丽与俗气。
眼前的陆婉身材婀娜,天生娇颜,笑容轻盈,娇艳如花,却完全没有他想象中的灼目闪耀。
这矫揉造作的楚楚可怜,掩了天生丽质,实在令人失望。
他端详半天,越发增添了几分厌烦,转过身来,向着护卫道:“不必了,到了时候,她会自己来找我的。”
护卫愣了一瞬,才郑重行礼:“是!”
陆婉娇娇柔柔:“侯爷——”
“滚。”萧冠雪冷冷地道,那一张俊美容颜是前所未见的厌恶。
陆婉一愣,整个人都呆住了,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侯爷,我是不是哪里做错,惹您生气了?”
萧冠雪压根都不看她一眼,转身便要离去。陆婉心头一慌,本该识趣地退下去,却被那种丢弃的感觉萦绕心头,瞬间扑了过去,一把抓住萧冠雪的下袍,眼睛噙满泪珠:“侯爷,婉儿到底做错了什么?”
萧冠雪垂眸,看着她满脸的泪水,突然伸出修长的手,仿若怜惜地擦去她脸颊的泪水,笑着对她说:“不想离开我?”
“是,我不想离开侯爷。”陆婉声音凄婉哀切,一往情深的美丽容颜令人心头震撼。
世人都说萧冠雪狠毒无情,可是见到他俊美的容颜、温柔的态度,她一直无法相信。再无情的男人,都会被女人的柔情打动,世上绝没有哪个男子能拒绝这样的美人和深情。
萧冠雪眼眸深敛,似有些恍惚,陆婉以为自己大有希望,泪珠大颗大颗簌簌滚落,不由更加哀戚地道:“我宁愿一死,也绝不会离开侯爷身边。若是侯爷不肯真心疼爱我,这个世界有什么可以留恋?”
萧冠雪看着她的眼神多了一丝莫名的嘲讽:“哦,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陆婉哽咽着呢喃,柔媚与楚楚可怜到了极点。
萧冠雪笑了,陆婉和那个人有三分相似,天生一个美人胚子。从前他每次从陆婉的脸上看到妩媚和娇艳,很容易就会想到另外一张截然不同的面孔。清丽,脱俗,灵艳,总是对着你笑,背后却会插一刀,表面温顺可人,内在桀骜不驯,眼睛勾魂摄魄,内心冷漠如冰。哈,造物主真是神奇,明明有些相似的面孔,藏着的却是截然不同的灵魂。
相比之下,陆婉这种妩媚和柔情,甚至带了些谄媚,在他看来太过无趣。
“老天给了你一张漂亮的脸,却给了你一个没趣的性格,可惜,真是可惜。”他叹息着,语气温存。
江小楼笑面如花,心狠如刀,观其言行,体其本心,再好好看看那些人的下场,方才知道她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无不令人毛骨悚然。但越是这样,才越是有趣。一个满心柔情,规规矩矩,毫无逾越之处的女人,怎么看也是完全浪费了这张脸。
萧冠雪轻笑了一声:“既然你要死,便成全了你。”
陆婉猛然抬起头来,满面震惊,还来不及反应过来,护卫已经上前来将她拖了下去。
凉亭里,萧冠雪放出了自己的宠物,一头浑身雪白的狼。
这匹狼,是他小时候一次出门狩猎时发现的。当时山上的村民为砍树闯入了雪狼活动区,一只雪狼跟一群村民发生了生死搏斗,雪狼被打得半死,倒地的雪狼一声低沉的嚎叫引来了几十只雪狼,把所有的村民全咬伤,因此村民们开展了灭狼行动,所有雪狼全部被宰杀,只剩下这一只小狼崽逃了出来,恰好被他撞上。
看中了狼崽美丽的眼睛,他将追赶而至的村民全部杀死。从此之后,他便收留了这只小狼。如今,这匹雪狼长近两米,有一颗巨大的头和细而柔美的身体。身上的雪白皮毛非常梦幻,美丽却又可怖。
萧冠雪就是喜欢这样美丽却可怕的东西,非常喜欢。
不多时,护卫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肉丸过来,空气中散发出奇特香气,雪狼猛然四肢站立,飞扑上去。护卫躲闪不及,被它仆倒在地,惊慌得面无人色。
雪狼并不理会他,已经快速地吃起它的美食。
谁都知道,萧冠雪的宠物十分挑剔,有自己专用的厨师,每天的菜肴精心烹饪。这道丸子餐看似简单,制作工序却十分复杂。厨师要将鲜肉仔仔细细剔去肉筋,擦干洗净,搅成肉馅,加上鸡蛋、葱末,顺一个方向搅打上劲,把搅好的肉馅放入手掌心,握成拳,让肉馅从大拇指和食指形成的环圈中挤出形成丸子,然后放入水中。待最后一个丸子挤完后,用勺子撇去锅中的浮沫,待丸子凝固,转大火,出锅的时候香飘万里,雪狼才能胃口大开。
雪狼挑剔地吃着自己的御用食品,护卫瞧见那肉末儿,却是突然转身,胃里面一阵酸液涌上来,呕吐不止。
看到他那一副狼狈的模样,萧冠雪哈哈大笑。
江小楼,十日之赌,你赢了!
京郊农庄
小蝶端了一碗药过来,苦口婆心地道:“雪凝姑娘,你不要再出去找了,都这么多天了,小姐还是没有下落,你都快要把自己的身体拖垮了。”
郦雪凝重重咳嗽了两声,却是坚定地摇了摇头:“不行,小楼到现在都没有下落,我不放心。”
小蝶犹犹豫豫的,还是把实话说出了口:“可是人人都说桃夭姑娘投水自尽,如今就连国色天香楼都毁了,咱们又去哪里寻找她?”
还有一句话她没有说出来,郦雪凝自己都是半条命,还这样锲而不舍地到处寻找江小楼。如果光是寻找就算了,江小楼离去的时候曾经给过郦雪凝一个锦囊,里面有五百两银票,都是给她治病用的。可这些日子以来,郦雪凝到处雇人去打捞护城河里的尸体,还派人四处寻访,不知花掉多少钱,连自己的病都顾不上去瞧,长此以往,恐怕江小楼人没有找到,她自己先送了命。
小蝶怎样都想不到,郦雪凝竟然是个这样傻的人。
就在她预备再劝说的时候,负责看守农庄的管家敲门进来,躬身道:“姑娘,家里来客人了,指明说要见您!”
郦雪凝微讶,自己没有亲戚朋友,再者说这座农庄如此偏僻,从无外人来往,哪里来的客人。
她虽然满是疑惑,却还是和小蝶一起来到客厅。
等她看清眼前的人,顿时呆在那里。
眼前的女子面容美丽,看起来比往日里消瘦,却是眉眼飞扬。
郦雪凝忍不住一阵激动,上前握住了她的手:“小楼,你去了哪里?!”
她神色之间,完全是发自内心的焦虑与关怀。
江小楼看到她如此紧张,不由微笑起来:“我没事,只是有些事情需要处理。”
郦雪凝见她果真没有大碍,这才轻轻松了口气:“没事就好。我派人找了你很久,可始终没有消息——”
小蝶同样满面欣喜地跑过来,盯着江小楼上上下下地看着,几乎怀疑眼前的人是一个幻影。的确,桃夭已经死在了护城河,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这一点,谁会想到她居然还会活生生站在她们眼前,这简直是奇迹。
听小蝶絮絮叨叨说着分别后的情景,江小楼便只是笑着听,不时点头。
郦雪凝却注视着对方,良久,突然打断了小蝶的话:“小楼,你精神不太好,是不是受伤了?”
江小楼知道郦雪凝是个聪明而且敏感的女子,便只是点头,却不说破,道:“不过是旧伤复发了,你是知道的,在国色天香楼我留下了很多后患。”
“哼,都是金玉做的坏事!”小蝶气呼呼的,想起国色天香楼的老板娘还是咬牙切齿。
江小楼面上却是云淡风轻,清湛眼波欲流,笑语嫣然:“好也好,坏也罢,对于一个已经过世的人,实在没有多说的必要。”
小蝶听话的点头,眼眸忽闪忽闪:“小姐,这回你要好好养伤。”
郦雪凝却道:“小蝶,小楼刚刚回来,你去准备干净的水给她沐浴。”
虽然刚走出京兆尹府衙的时候就换了衣裳,江小楼还是觉得自己的身上有一种监狱里特有的发霉味道,见到郦雪凝这样说,不禁欣然点头,小蝶小跑着去了,步伐轻快如飞。
小蝶离开以后,郦雪凝的脸沉了下来:“小楼,你脸色非常苍白,受伤一定很重,给我看看你的伤口。”
江小楼一愣,随即发现郦雪凝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的身上,不由叹了口气。
郦雪凝是一个很敏锐的人,小蝶却是大大咧咧的,既然已经发现了自己的异常,想要隐瞒下去也不可能。于是,她轻轻挽起袖子,露出胳膊上逐渐重新结疤的伤痕:“虽然曾经裂开过,但现在已经在康复,真的不必担心。”
江小楼在国色天香楼留下的伤患很严重,到了监狱那种恶劣的环境更是伤上加伤,这实在是常人难以忍受的事。更不用提她是一个柔弱的女人,能活到现在全靠坚忍不拔的毅力。郦雪凝的眼眶不由自主湿润了,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起身去屋子里取来外伤药膏,主动替江小楼擦拭。
“我的死讯已经传的到处都是,你为什么不干脆卖掉农庄,然后带着我给你的钱远走高飞?”江小楼这样问道。
郦雪凝面上露出惊讶的神情:“这是你的产业,钱也都是你的,我怎么能这样做?”
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哪里还有产业,更不用提钱了。寻常人若是得到这样一笔意外之财,一定会想到占为己有,别说桃夭的死早已人尽皆知,纵然她还活着,也不会想要归还。从江小楼送这座农庄和银票开始,她就准备将这些送给郦雪凝。当初对方送她一卷席子,不至令她露尸街头,自然应当投桃报李,送她一座栖身之所。可她没有想到,郦雪凝还在到处寻找她。
狡兔三窟,江小楼又怎么会只准备这样一个藏身之处?若非偶然在护城河上发现了打捞的人,她决计想不到郦雪凝居然会这样坚持。
坚持到近乎于一个傻子的举动。
她素来讨厌郦雪凝的容忍与善良,可是到了现在,她也不得不承认,郦雪凝与众不同。
有些人在知道了这个世界的黑暗之后,变得愤世嫉俗,充满怨恨,不惜抛弃自己的本性投入黑暗之中,用同样残忍的手段去对付敌人,譬如江小楼。但同样有些人,在被这个世界伤害了以后,却一如既往保持着原先的善良本性,拼命忍耐,坚守良心,譬如郦雪凝。
截然不同的两种价值观和处事方式,老天都没办法判断谁对谁错。江小楼曾经当面痛斥过郦雪凝的愚蠢,可是到了今天,她隐约觉得感动。
她喜欢这般坚持又善良的女子,在对方的身上,她可以看到曾经那个对世界怀着美好向往的自己。不得不说,郦雪凝有她自己的个性,可以辱骂,可以欺辱,但是没办法轻视。
江小楼看着她,不由摇了摇头:“你真是傻到家了,拿着这笔钱,到一个谁都不认识你的地方隐姓埋名,你就可以重新开始了。”
郦雪凝一双碧清色的眸子很是坚持:“即便有很多钱,也买不到良心的安宁,我不会做这种事。”
江小楼叹了口气,神情间有些费解:“我想……终我一生,都没办理解你。”
“我才不能理解你!”郦雪凝毫不犹豫地说道。她不能理解,明明从国色天香楼出来了,为什么还要去招惹那些人,为什么不换个地方重新开始,再纠缠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尤其——江小楼根本一无所有,她在做多么危险的事情,自己真的能看清吗?
“如果你继续坚持下去,今后还是会一身是伤,你纵然有九条命,也会扛不下去。”郦雪凝郑重地告诫她。
江小楼笑了,眸色宁静柔和:“不能将恶人绳之以法,我永远都不会安心。既然我已经回来,会很快将这座农庄变卖,你拿着钱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郦雪凝一愣,随即加快手上重新上药包扎的速度,等到全部做完了,她才轻轻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看着江小楼道:“你想不想听一听我的故事。”
江小楼望着她,眸子慢慢浮起温柔之色。
郦雪凝认真地道:“我不记得自己的姓名,也不知道自己的家人在哪里,只记得小时候家中的母亲很温柔,父亲妻妾成群,还有……母亲总是喜欢抱着我在银杏树下看月亮。剩下来的事情你都知道,我被人拐卖,四处辗转。因为要活下去,我不得不陪客卖笑,后来,我慢慢长大了,学了琴棋书画,渐渐有了名气,金玉从原先的青楼高价买走了我。刚开始,我很红,所以金玉对我也很好。我知道青楼不是能常驻的地方,总有一日年老色衰无枝可依,不知会论落到怎样的下场,所以一直悄悄攒下银钱,预备找到合适的机会便为自己赎身。后来,我遇到了一个人——”
郦雪凝说到这里,声音微微停顿。
江小楼抬起眼睛望着对方,发现她的眼底隐隐有着泪光。不忍心打断,便继续任由她说下去。
“我只知道他出身富贵,随扈如云,偶尔来到国色天香楼,成为我的座上宾。原本迎来送往的日子过久了,彼此也未有几分真心。直到有一日他告诉我,要为我赎身,连屋舍都已经安排好了,只待我脱籍。我很感动——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的日子不是常人可以忍受的,我等了那么久,他是第一个真心要为我赎身的人。我向金玉说明了一切,并且再不肯接别的客人,不管金玉如何威逼,我也无畏无惧。僵持了半月之后,她终于同意我脱籍,并愿削价以示优惠,当时她说,难得有情郎,索性便成全了我,所以我千恩万谢地交了赎身银子,还将所有钱财留下。可我万万没有想到,她通过吕妈妈跟那人府上的婆子拉上关系,得知他就要迎娶身份高贵的妻子,于是特意通知了他的未婚妻……说他讨了一个青楼女子做外室。他们很快约集人马,直接闯入我的家中,将我的衣物、金饰、家具摆设全部抄没,我也被赶出了门——”
“那个人,他在哪里?”
“不知道,我再也没有见到他。”
江小楼冷哼一声,有本事做却没本事承认,你要娶妻又如何,为何不及早对郦雪凝言明,难道人家还会硬缠着你不成?不消说,又是个无情无义之辈。
郦雪凝却并无多少怨愤,反倒语气很平静:“我曾经想过寻死,后来金玉赶到,抱着我边哭边流泪,劝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何必自寻短见,可以回国色天香楼去,好好休养,再图生计。我无处可去,只好点头同意。”
江小楼静静听着,郦雪凝说起来简单,遭遇却是极为可怖。
“后来我才知道自己已经怀孕了,这在青楼女子来说是极难得的事情,我决计想不到的……金玉听到这件事顿时变了脸,强迫我拿掉孩子,我想方设法骗过她的耳目,却没想到最终还是留不住这个孩子。”郦雪凝说完,淡淡一笑。
再次提起孩子,她的脸上已经没有那种痛彻心扉的泪水,江小楼很明白,当一个人痛苦到了极点,她是哭不出来的,所谓欲哭无泪,就是这样的感觉。她轻轻拍了拍郦雪凝的手:“不要担心,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伤害你的,金玉已经死了。”
郦雪凝点点头,随后道:“我的故事说完了,现在能知道你的故事吗?”
江小楼一愣,随即道:“你这是要跟我交换吗?”
郦雪凝十分认真,坚持道:“是,我想知道。”
江小楼望着那一双真诚的眼睛,心头感到了一阵温暖。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有人能够认真听自己说话。她沉思片刻,便简单把自己的故事讲了一遍,然后下了结案陈词:“事情就是这样简单,所以我不能轻易离开。”
郦雪凝这才明白,江小楼背负的不是个人怨恨,而是血海深仇。
一个人可以忘记自己不幸的过去,可以推倒一切重新开始,却没办法忘记背负的仇恨和亲人的血债。郦雪凝自己可以放弃,是因为她秉性善良,相信一切都会有转机,而江小楼早已经不再相信任何人,她如果不报仇雪恨,这辈子都不会释然。
沉思良久,郦雪凝才道:“你不走,我也不会离开。”
江小楼终于皱起眉头:“为什么,你我之间非亲非故,你完全没有必要留下来。就像你说的,我的敌人很强大,如果让他们发现你和我在一起,说不准反而会连累你。”
郦雪凝忍不住苦笑道:“我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又有什么好连累的。虽然你瞧不起我,说我是软骨头,可我把你当成朋友,我会留在这里,替你好好打理这个庄园,任何时候你回来,我都会在这里陪着你。”
江小楼难以置信望着她那张平静的脸,对方是认真的,不是敷衍,而是承诺。
“我的孩子,是你帮助埋葬。如果没有你,不会有人替我治病,更不会有人替我将金玉绳之以法,所谓的重获新生也不可能再发生。你感激我,所以送给我这一座庄园,我就不能感激你,留下来陪伴自己的朋友吗?”郦雪凝这样问她。
江小楼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她说不清心里的感觉是什么。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愚蠢,她江小楼不需要任何人陪伴,更加不需要朋友安慰。觉得眼前的女人软弱,她何尝有过这样毫无怨恨之心只知道随波逐流的朋友。可是——她隐隐约约有更多的感动浮上来。
刚刚傅朝宣的犹豫,她全都看在眼底。他虽然受到她的迷惑,骨子里却是一个古板正直的人,即便暂时帮助了她,却不能完全接受她的处事方式,所以在关键时刻,他甚至不敢收留她。何其胆小,何其可怜,不过这早在她的预料之中,并无奇怪的。偏偏是郦雪凝,不知死活的要留下来,陪伴一个曾经斥骂过她的人身边。
朋友,这个词好陌生,陌生到她现在有一种不敢置信的感觉。
良久,她才笑了笑:“你真的要留下来吗?”
郦雪凝秀美苍白的一张脸上带了笑容:“我不是留下来帮你,我是无处可去。”
江小楼不再说话了,哪怕她巧舌如簧,也没办法说动一个早已下定决心的人。
回到医馆的傅朝宣,整日里神不守舍,不知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天色渐渐的黑了下来,药童连忙上前燃起烛火。这才发现傅朝宣坐在桌子前,医书摊在那里,一页都没有翻过,旁边的茶都没了热气,他也无动于衷,只是盯着书页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少爷,您这是怎么了?”药童惊讶地追问。
傅朝宣吓了一跳:“没什么。”
药童仔细观察他的神情,明明神不守舍的么,他想起京兆尹府上的那个神秘女子,试探着问道:“少爷,昨天那位小姐走了,以后还能见到吗?”
傅朝宣心头一跳,蹙眉斥责道:“这种事不是你能管的!”
傅朝宣虽然对花枝招展的女人很厌恶,但对下人一向很温和,从来没有疾言厉色的时候,药童嘟嘟囔囔:“我只是觉得那位小姐生得很漂亮,好端端的生气做什么?”
傅朝宣听见自己声音冷冷的:“不过是几面之缘的陌生人,你凭什么惦记人家!”
药童笑道:“少爷那么尽心尽力,为了替她治病连家都不回,我还以为您喜欢她呢!”说完这句见傅朝宣脸色一变,顿时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
傅朝宣刚要吩咐他出去,却突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优雅的笛声,他心头一动,快速迈步出去,猛然一下子打开了门板,却见到一个笑盈盈的美人站在门口。
心跳一下子超过正常的频率,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嘴唇动了一动,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心中乱作一团。
江小楼笑了:“怎么,不欢迎我吗?”
傅朝宣心跳加速,下意识地让开了一步:“进来吧。”
江小楼进入医馆,打量了一下周围整洁的环境,转过身来看着对方:“看到我很惊讶?”
“我没有想到你还会来,我以为你——”
他以为她不过是在戏弄他,绝对没想到她竟然还会出现在这里。
活生生的出现在他眼前,就这样想着,心脏竟然就砰砰跳得厉害。
傅朝宣强作镇定,俊秀面容也尽量放得冷淡:“你这么晚了,为什么会突然到访?”
江小楼轻笑,声音恬柔:“大夫,不必这样冷淡,我是来告诉你,明天在公堂上要如何应对。”
“公堂,什么意思?”傅朝宣一愣,旁边端茶来的药童也愣住了。
傅朝宣见江小楼的眼神落在药童身上,连忙道:“你退下去吧。”
药童充满疑惑地走了,一步三回头。傅朝宣确保周围没有人在窃听,这才认真追问道:“到底是什么意思?”
江小楼的神情十分温柔,眸子里平静幽深,看不出太多的情绪。
“严凤雅做出这等事,自然会做好万全准备,梁庆本来就不是真正的麻风病,他自己贪恋权位,想要取而代之,但最后一定会用你来背黑锅……傅大夫,你风评很好,也为许多达官贵人看诊,记得问询的时候一定要说,梁大人的确没有得麻风病,一切都是严凤雅胁迫你向外公布这个消息,因为你不肯,便被软禁在府中,若非梁夫人大闹,你到现在都没办法脱身。只要你说得情真意切,所有人一定会相信你。”
傅朝宣完全愣住,他想到后面还会有麻烦,却想不到麻烦来得这么快。可是,江小楼居然能这么快料到一切。
“你让我再说一次谎言?”
江小楼轻轻道:“大夫,一个谎言总是要有无数的谎言去圆。更何况这一次,你说谎不光是为了保住你自己,更重要的是击破严凤雅的阴谋,让他得到应有的下场。”
傅朝宣良久不说话,只是看着江小楼。
烛火下的美人,越发容颜如玉,眼眸似星,他不由自主地痴了。
从前他说谎,的确是为了惩治梁庆。然而他没想到,她还给严凤雅挖了一个陷阱,一箭双雕,既除掉了梁庆又让严凤雅死无葬身之地,这样的招数何其狠毒。为达目的,江小楼会不择手段。
可不论如何,说谎是违背良心的,他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违背佛祖的教义。
说谎的人,将来会下地狱。
从一开始,她就没有打算放过严凤雅。从外表看,她是这么一个柔柔弱弱的美丽女子……可事实上,她比谁都要心志坚定,从不肯放过任何一丁点的机会。
他不应该对这样一个女人动了心,可是人若什么时候都能很好的控制,那他也就不能称之为人了,他不但动心,而且痴迷,甚至不顾一切地就点了头。如果要下地狱,他恐怕也不会畏惧。
江小楼眸子盈动,淡淡笑了:“那么明天,希望大夫平安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