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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月下的冷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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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晨曦!晨曦!”

    也不知道道润是第几遍叫我了,我才如溺水的人从水面下浮出来一样,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一脸茫然。

    “你知道吗?我真的很生气,很生气!”他突然说,我不知所措。

    “你生什么气?”我踹踹不安地问,内心如同太过敏感的兔子,容易受到惊吓。脑海汉中不断地回放着早上的一幕——那只碎掉的白瓷碗和一地的白粥。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应付完早餐的,更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依靠了哪里来的力量,才从那个家里走出来,走到学校里来。

    一上午我都浑浑噩噩,现在想起来只能捕捉到一大片烟一样的记忆。就像我现在看着道润,他的脸在我眼中也是模糊的,好像隔着雾气重重的玻璃,又或者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

    “我生气,我生什么气你不知道吗?”道润说着话,坐到我的身边,递给我一瓶热饮,似乎故意躲避着我的眼神,低声说:“我生气每一天看到的你的样子,都是这样的,都是让人伤心的。”

    我也不想,我何尝愿意这样。

    但是早上的情景怎样都无法从脑海中抹去,月霜哥哥的眼睛,那一双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漆黑和绝望的眼睛,刺痛了我的心,洞穿了我的灵魂。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难道不相信我,不相信我还会继续爱他吗?还是担心我会离开?明明连送我去法国,把我托付给道润都可以平静面对,为什么为了我真心说出的话却变成那个样子呢?

    为什么?

    突然间,我想起了什么,又或者是病急乱投医吧。总之,我一把抓住了身边的道润。

    他原本还在对我说着话,说他很生气,我突然抓住他让他受惊不小。转过头看到我的脸,他更是露出了震惊的表情:“你怎么了,晨曦,脸色这么难看?”

    我迟疑了一下,心想现在的我一定看上去像是疯了吧。不过,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盯着他,直接问了出来:“道润,你说你妈妈拿走了我的血液样本,我的DNA检测结果马上就会出来了。马上的意思是多久?到底要多久它就可以出来?”

    “大约……大约……”道润迟疑地看着我,过了好久才慢慢地说了出来,“大约今天晚上,或者明天,就可以出来了。我来找你也是为了这个,今天晚上,或者明天,我就知道你到底是不是我的……”

    今天晚上,或者明天?

    很快,又很慢。内心的煎熬让我根本无法在等待哪怕一秒钟,那双眼睛,那双只要想到就会让我绝望地哭哑声音的眼睛,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

    “道润,你能带我去见尤佳夫人吗?去见你妈妈尤佳夫人,能吗?能吗?求求你了!”

    “晨曦!”仿佛被我吓到,道润险些倒退几步跌下座椅,稳住了自己之后他才望着我,仔仔细细地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个够后才说:“晨曦,你到底怎么了?能不能告诉我,你这个样子,我好担心,好害怕。”

    “道润,你现在可不可以不要问我怎么了,可不可以……”不要让我想起早晨,想起那个人脸上然我伤心欲绝的表情。

    “我可以!”不等我说完,他大声地回答我,然后手就按在了我的肩膀上,望着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对我说:“晨曦,你要见我的妈妈吗?你确定?”

    “我确定!”我坚定地说,哪怕前面是一条绝路也无所谓了。我明白我只能走下去,不顾一切地走下去,哪怕是毁灭,哪怕是更大的灾难,我也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从踏上这条道路的第一天起。

    2.

    道润家很大,有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器皿、电器和各种各样似乎直接从偶像剧里搬出来的华丽物品。

    乳白色的大理石配着金色的雕花,我想这应该就是小说里经常描写的巴洛克风格吧。还有放在壁橱里展示着的那些盘子,有些发着黄,带着历史的痕迹,那应该也是古董吧。

    我走马观花地看着那些东西,看过就看过了,并没有太在意。对于我这样一个将设计作为终极梦想的人而言,这是很不自然的。但是今天,我该从哪里找到勇气去观察这些东西,去看它们和欣赏它们呢?

    今天,我的脑子、我的身体力都只有一个东西。

    休息室的大门在我面前敞开,尤佳夫人就坐在大门里的房间里。他的脚放在柔软的羊毛地毯上,膝盖并拢斜斜地靠在椅子上。他身上穿着一条黑色的香奈儿长裙,脖子上带着优雅的珍珠项链,标准的贵妇人派头。她等待着我,一直盯着我进来的方向,在我走近她,走到很近很近的距离后还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好像她看到的都是幻觉。

    “晨曦,你来找我,是你来找我吗?”她看着我,一瞬间,我居然被她的注视弄酸了眼睛。她是一个那么高贵的人,却只是因为我走向她就露出了最真实、最无助的表情。

    “是的。”我不想表现得太热情,无论我到底是不是她的家人,都不想。

    我的平静让她也冷静了不少,她用手帕擦了一下眼角后,脸上浮现出礼貌而温和的笑容,指了指她身边的座位,让我坐下。

    我在她身边坐下,有那么一会儿,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道润端了茶过来,坐在我们俩身边,也不说话。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有那么一会儿我差点儿逃出去,又差点儿尖叫着把内心的问题直接甩在尤佳夫人脸上,疯子一样地冲她咆哮,疯子一样地把积蓄起来的情绪统统发泄出来。有那么一会儿,我真的打算这么做。不过,最终我忍住了。

    我抬头看到尤佳夫人正专注地注视着我,意识到她在等我,一直都在等我先开口后,我清了清嗓子,努力保持着平静,问:“尤佳夫人,你能不能把我的……不,你妹妹的事说给我听?我想知道她的事。”

    “你想知道你的妈……”像是怕伤害到我,尤佳夫人和我一样在险些说错话的时候停顿了一下,看着我,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抚上了我的手背,问:“你想知道我妹妹的故事吗?是真的想知道?”

    “是的。”我听到自己这样说,然后抬起头望向了尤佳夫人。就算是错觉吧,在察觉到她眼中的爱意后,我想我是她的亲人吧,应该是吧。

    “好的,我慢慢地告诉你,那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尤佳夫人握住我的手,开始慢慢地说。

    3.

    “他们就这样遇见了彼此。”尤佳夫人笑着说。我忍不住追问:“什么,你是说我的妈……不,你妹妹就这样遇见了你妹夫,因为一条狗?”

    “是的,有趣吧?”优雅夫人含着笑说,目光却一直盯着我。

    意识到我刚才险些失口,是她又说了好多关于她妹妹和她妹夫的事之后的事了。在不算短的时间里,她给我讲述了她妹妹和她没服从认识到相爱的所有过程。他们居然是因为一条生病的小狗儿认识的。

    那年夏天,她妹妹被人误认成想要丢弃病狗的坏人,遭到邻居街坊的谩骂,这个时候,有一个人站出来声称自己才是那个坏人,那个人就是她的妹夫——森光辉。

    之后,他们一个“假坏人”,一个“真坏人”就这样认识了。就这样从认识到相爱,又从相爱走到了结婚,再后来就有了一个孩子,一个非常可爱的,叫做小希的女孩。

    小希,那些被我抛弃的记忆在不恰单的时间清晰起来。其实我是记得的,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大家都不是叫我晨曦,大家叫我的名字似乎是——

    小希!

    害怕的是一点儿一点儿地被确定,我却一直平静着,可能是知道后面会有更骇人的话吗,会有更骇人的事,一直平静着、等待着。

    “那么……为什么消息的爸爸会离开家,让小西生病的妈妈一个人呢?”我忍不住在再次问,在尤佳夫人说到小希的妈妈生病了,被人送进医院的那天,小希的爸爸却怎么都没有出现之时。

    尤佳夫人看着我,忽然很深地吸了一口气,我隐约地看到了黑色的云正铺天盖地卷着暴风和疾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向我袭来。

    但此时我已经不会再去躲避了,看了她一眼,我听见自己问:“我要知道,请你告诉我,尤佳夫人。”

    “因为就在我妹妹生病的那天,他杀了人。”

    杀了人?

    我差一点儿惊叫着问出来。因为,虽然我从没有见过那个叫森光辉的男人,但是从尤佳夫人的描述来看,无论如何他都是一个温柔、憨厚的好人。一个连蚂蚁都不会踩死的男人,一个甚至没有跟别人吵过架的男人,为什么会杀人?

    故事到这里转折得太快,我的思考根本跟不上它的节奏,被落得远远的。

    “为什么……杀了什么人?”我轻轻地问,灵魂似乎已经飘离。

    “杀了一个很糟糕的人。”尤佳夫人低沉着声音说,说完就抓住了我的手,紧张地补充道,“晨曦,你要相信你的爸爸,你的爸爸绝对不是杀人犯,不是外界所说的坏人。他是逼不得已,他是无心之失,我相信如果现在再给他一次选择机会,他死也不会让那天的悲剧重演的,不会的!”

    “我爸爸……”我用力地咬了一下下唇,扶起靠过来的尤佳夫人,“告诉我,麻烦你,把事情详详细细地告诉我,我要知道,我想知道……那个人的事。他为什么要杀人,在妈妈这么需要他的时候?”

    眼泪掉了下来,我知道我刚才又说错话了,叫那个女人“妈妈”。此时天色已经渐黑,道润在刚才接到了一个电话,看了窝们两眼,走了出去,之后就一直没有再进来。

    但是我能够察觉到他一定是已经知道我的身世了,我能察觉到他一直就在我和尤佳夫人说话的房间之外徘徊着,因为我们讨论的话题太沉重而不愿进来。

    但是,当我从这个房子里走出去,一切就会真相大白,一切就会水落石出,我就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晨曦了,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是了,不再是哥哥们的晨曦了。

    “我要知道。”再一次,对着尤佳夫人,我说。

    4.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我妹妹生病的时候,刚好光辉的生意受到了同伴的背叛,很多客户都被抢走了,因而他欠了很多债吗?”尤佳夫人缓缓地说,因为触碰到了不堪回首的过去而语气沉重。

    “我记得。”我点点头,听到她继续说:“这时他接到了一笔生意,那笔生意可以让他重新振作,重新再来。他只需要一笔钱让厂子重新运转起来就好了,只要一笔钱。”

    尤佳夫人缓缓地说,我随着她的话点头,好像能够深切感受到那种为了家人什么都可以付出的情感。实际上,我也是真的能够感受到那种心情的,为了家人,为了自己所爱的人不顾一切,付出一切。

    “他借了钱,不是从好人那里借来的。”尤佳夫人咬紧了嘴唇,我握住她的手,感受得到她身体的颤抖。

    “还没到还钱的日期,那些人就天天上门讨债。一天,两天,光会跟他们说一定会还的,跟她们说她家里还有很小的女儿和生病的老婆,他们也不理,也不听,每天就是过来捣乱,他们其实就是喜欢伤害别人,喜欢那样!”

    “他们……他们看到光辉拿着钱去医院,那可是我妹妹用来看病的钱啊!”尤佳夫人浑身颤抖,声音尖锐,“他们把钱抢走,说这是一点点精神损失费,光辉求他们,真的只要一点点时间就够了,他求他们把钱还给他,求他们,不停地求……”

    “他们就是不听,不听!他们嘲笑光辉,他们还威胁光辉要抓走你,卖掉你。他们……光辉忍不下去了,他真的只是想把那些钱拿回来,拿回来而已。”

    “结果,结果……等光辉清醒过来,他们中的一个人已经死了。那个人是放高利贷的打手,一个一辈子都没做过正事,一个连小学都没有读完、从来都没有干过好事的人!就是那样一个人,让光辉……”

    “尤佳夫人。”感受到她身上的痛苦,在她的声音尖锐得好像在哭泣时,我握紧了她的手。而她抬起头,还是那句话,一遍遍地重复着:“晨曦,你要相信你爸爸,相信你爸爸,他真的不是杀人犯,他真的不是坏人。他真的不是!不是!”

    “我……”我不知道,此刻的我大脑一片空白。

    坐在尤佳夫人身边,坐在这个宽敞华美的客厅里,我却好像一个人坐在茫茫无际的草原上,周围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和挂痛了我脸庞的飞沙。

    大约是知道谈话已经结束,道润走了进来,径直地走到我身边,在我的面前蹲下,盯着我。

    他看着我,眼中泛着光,而眼眶是红色的。

    是坏消息或者更坏的消息,还是好消息或者更好的消息?

    “晨曦,你是我的妹妹,你是我真正的妹妹。”

    坏消息?好消息?

    我不知道,只知道那一刻尤佳夫人紧紧地抱住了我,眼泪打湿了我的脖子。脑海里电影回放一般地闪过一幕幕刚刚尤佳夫人跟我说过的故事:那两个人的相遇,那两个人的相爱,那两个人和摇篮中的……我。

    5.

    不知道是怎样离开那所大房子的,我只知道时间应该已经很晚很晚了,玩到我从来没有在这么晚的时间还待在外面过。

    一个人流浪在街头,我不知道要走向哪里,不知道能走向哪里,不知道等待我的目的地在哪里。

    从来,我从来都知道我已经去哪里,走向哪里的:在这个城市的某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叫做家,有三个人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会等着我回去,等着我回到他们身边。他们保护着我,他们爱着我,他们和我血脉相连。

    不!

    其实他们和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他们的血液和我的血液来自不同的人,不同的父母,不同的基因。他们不是我的哥哥,没有一个人是。

    我从来都是知道的,是的,我从来都是知道的!只是到了今天,真相被那么残酷地摆在我面前,而走过真相,在后面等着我的还不知道是什么!

    是更残酷的真相?

    真相,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一个东西叫做真相?为什么会有人想要知道真相?

    我不想知道,不想知道!

    不想再继续下去了,就这样毫无目的地在夜里游荡。离开道润家里的时候,我几乎是挣扎着推开他逃出来的。此刻,又这么晚了,哥哥们会担心我吧?那些爱着我,爱着这个不值得被他们爱着的我的人,会担心我吧,会想我吧,会来找我吧?

    不想再给大家惹麻烦了,但是要我回去,我该回哪里去?

    回到那个家,告诉他们我不是他们的妹妹,而是那个道润和那个尤佳夫人的亲人吗?那他们算什么?他们为我付出的一切算什么?

    算什么?

    我对着天空问。因为找不到答案而对自己失望了,伤心了。

    一滴雨水落下来,刚好打在了我的额头上,很冰的雨水,好像眼泪。啪嗒,又是一滴,打在我的脖子上,紧接着又是一滴,又是一滴。

    好冷,每一滴都冰得让人颤抖,但是我不想逃避。让他们淹没我吧,淹没我的身体和灵魂,淹没我吧!上苍,请那样做吧!

    “你在干什么?”

    我本应该忘记了一切,本应该什么都不在乎,任由雨水将我淹没,但是那个声音,我无法抗拒。

    我猛地转身,看到他就在我的身后,隔着一条街,隔着已经没有车辆行驶的马路和瓢泼的大雨。他冲着我大吼,声嘶力竭:“你在干什么?你疯了吗?”

    6.

    眼泪瞬间决堤,我是疯了,我疯了,已经疯了……

    “不要,不要靠近我……”

    看到他举着伞穿过马路向我走来,我连连后退,身体没有一点儿力气。不要靠近我,月霜,不要靠近,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是我绝对无法抗拒的,所以不要靠近我,不要啊。

    他当然不会顾及我的感受,他总是这样的,从来不曾对我他别温柔。

    月霜,因为他的名字是月霜,很冷很冰的月的霜。

    “你在干什么?”他走进,盯着我,眼睛里冒着火。

    “告诉我,你在干什么?”在第三次追问却依旧得不到我的回应后,他大吼,冲着我。

    “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冲着他说,眼泪汹涌的根本来不及落下就直接流进我的嘴巴,流进我的喉咙,让我的声音嘶哑,让我的喉咙酸涩。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你疯了吗?这么晚也不回来,还要让那个人打电话给我,我才知道你过那里,才知道你……”

    “月霜!”承受不了了,我再也承受不了了。

    “我是你杀父仇人的女儿吗?月霜,我知道有些事只有你知道,我看得出来,月霜,你告诉我,我是你杀父仇人的女儿吗?是吗?”

    他盯着我,伞跟早上的碗一样,掉在了地上,雨水立刻打湿了他漂亮的眉毛,打湿了他盯着我的大眼睛上微微弯曲着的睫毛。

    “你说什么?”

    不用回答了,相处这么多年了,我们永远都能够从对方的表情就看出答案,就跟我现在一样。

    看到他的脸、他的表情,我就知道了,全部都知道了。这就是他会生气的原因,这就是他对夜雨还有凝雪他们一直隐瞒着的事实,这就是!

    “我是你们丑人大女儿,对不对?是我的爸爸杀了你们的爸爸,对不对……我是坏人……”

    “你说什么?不要说……不要说……不要……”他一遍一遍地说,却不是对着我而是对着他自己。我好想,好想能听到她对我说:“不是的!这一切都是假的!”

    但是没有,没有

    时间一分一秒残忍地流逝,而他也就那样一分一秒残忍地拖延着,迟迟不肯说让我放心的话,因为月霜他不会说谎,他不会对我说谎,他不会的!

    “为什么要收留我,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为什么……这样的我还想让你们一辈子都疼爱我?我……”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让我深陷其中,深陷在这悲惨的真相里,为什么?

    为什么要让我爱上你,无可救药地爱上你,让我无论怎样都不愿意离开你,为什么?

    “月霜,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爱这样的我,爱这么丑恶、这么邪恶的我,为什么?”

    “因为……因为……因为真正有罪的人是我,是我!”突然他说。

    对着我,声嘶力竭,眼眶红得令我心痛。

    “真正有罪的人,唯一有罪的人,不是别人,是我!是我!只有我!”

    “应该在仇恨的海洋里你溺毙的我,是因为他们的拯救才存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