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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节

森见登美彦Ctrl+D 收藏本站

    ◎

    我在万年铺盖上起起卧卧,度过了一年之中最短的冬至白天。

    带着鼻音的学弟通知我,原本预定在当晚举行的社团尾牙停办了。“你怎么没来看我!”我生气地骂道,结果学弟一句“现在根本不是探病的时候”,完全没把我放在眼里,他说起路上因流行感冒变得有多冷清。

    “学长,你也看一下电视好不好。”

    我在万年铺盖上坐起来,把棉被披在肩上,打开电视,转到京都电视台频道。

    感冒之神赶走了在街上张狂的圣诞气氛,攻占了主角宝座。电视台卯起来不停播报感冒特集,教导种种早已对我无用武之地的感冒预防方法。圣诞夜前夕,本应热闹滚滚的街上,正惨遭感冒之神蹂躏。我不禁叫好。反正我本就得独自孤单地忍受感冒的折磨,无法欢庆圣诞之夜。那些想到街上寻欢作乐的下流之辈,最好是一个个被感冒之神踹回家里蹲着。

    “这波感冒实在有够厉害,简直跟西班牙流感有拚。”

    街头过于空旷寂寥的情景,连我也感到吃惊。

    电视里的外景记者戴着夸张的口罩,站在四条河原町的十字路口,叫着:“请看!行人竟然少到这个地步!”街上几乎空无一人,车子也很少,路过的京都市公车宛如空无一物的箱子。街上为了圣诞节装饰得金碧辉煌,反而更凸显了无人的萧瑟,甚至显得诡异。简直是一座鬼城。

    记者以一副在世界大战后寻找生还者的模样在街上徘徊,一看到行人便上前访问。问着问着,摄影机捕捉到一个大步前行的黑发少女。我不由得爬出万年铺盖,紧黏住电视不放。

    “你连口罩都没戴,好像很健康的样子,请问你有什么预防感冒的秘诀吗?”记者问。

    “没有……硬要说的话,就是感冒之神讨厌我。”

    “你为什么说得这么悲伤呢?”

    “因为只有我一个人被排挤了……”

    我心仪的黑发少女对着镜头,落寞地说。

    ◎

    我搭京阪电车回来。乘客只有寥寥数名。

    我在电车的摇晃中思忖。

    这一阵子都没有看到学长。我开始怀疑学长是不是出事了。在这之前,我们每隔几天就会因奇遇而相逢,这么久没见面是绝无仅有的事。我很担心。学长该不会是感冒发高烧,一个人病倒了?那可是大事一件。就像内裤大头目、学园祭事务局长、樋口先生和千岁屋老板告诉我的,在我不知情的时候,学长在各方面都极其活跃,如此活跃的人要是感冒被困在宿舍里一定很痛苦。学长是个非常亲切、充满爱的人,所以才会为了我而舍命争取图画书、与我共同演出,在各方面对我极尽照顾之能事。我一定要报恩!——我如此下定决心。

    我想顺路去逛逛峨眉书房,便在京阪四条车站下车,爬上楼梯来到四条大桥的东诘,街上安静异常。平常总是人来人往的四条大桥,此刻却只有小猫两三只。原本刺眼的阳光变弱了。从桥上向北看,鸭川尽头的北方天空涌现了不祥的黑云,抚上脸颊的,是温温的、令人不舒服的怪风。

    即使来到河原町,也只有风吹过空荡荡的街道。毗连的店面在圣诞饰品装饰下灿然生辉,却几乎没有客人上门。脚步蹒跚地走过的人影,全都带着大大的口罩。

    在四条河原町的转角遇到京都电视台的街头采访,我也被采访了。记者好像也感冒了,分手之际,我说“请多保重”,她也对我说“你也要多保重”,然后我们无言地环视街道。我们简直就像站在世界毁灭后的四条河原町。

    商店里播放的圣诞旋律被不时刮起的强风风声盖过。风穿过大楼间的夹缝,发出的咻咻声活像巨兽躲在大楼后狂嗥。这些风究竟是从哪里吹来的呢?迎着将我与圣诞节刮得乱七八糟的风,我总算抵达了峨眉书房。

    推开玻璃门走进去,所有声音宛如被书吸走一般,旧书店里静悄悄的,暖气暖烘烘的,我总算安心了。一进门,只见门口堆着盒装的美丽全集,如高塔般耸立。

    在最后面的柜台坐镇的,是一个娇小的美丽男孩。他的下巴搁在柜台上,生气似地鼓起脸颊,就这样瞪着一本摊开在柜台上的大开本旧书。

    “你好。”我说。

    男孩哼了一声,抬起头来,一看到我,脸就亮了起来。

    “哦,这不是拉达达达姆的姊姊吗?好久不见!”

    “旧书市集之后就没见过了。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我拜这家旧书店老板为师,说好一放寒假就每天来。”

    “老板说你很有慧根。”

    “那当然了,因为我是天才啊。”

    “你在看什么?”

    “这个啊,是一本叫《伤寒论》的中国医学书籍。”

    男孩收好伤寒论,从热水瓶里倒茶请我喝。我回赠了一颗浅田饴。他津津有味地含着浅田饴,咕哝着说:“不过我是不会感冒的。没感冒的时候吃感冒药是很伤身的,吃太多会流鼻血。现在流行很毒的感冒呢,姊姊不要紧吗?”

    “感冒之神讨厌我。”

    “大家都病倒在床起不来,在感冒之神安分之前,整座城市都动不了。你不觉得很好玩吗?没有输给感冒的,就只有姊姊和我而已。”

    他抚摸着《伤寒论》,一脸得意。“万一得了感冒,我就舔‘吃了感冒药也治不好的感冒的药’。”

    “那是什么?”

    “得了吃了感冒药也治不好的感冒,只要一吃那种药就马上会好。”

    男孩从身旁取出一个小瓶子,瓶里是清澈的褐色液体,不倒翁般的胖胖瓶身贴着标签,上面以古意盎然的字体写着“润肺露”。

    “这是大正时代卖的感冒药,不过现在已经没人在卖了。我父亲精通中药,自己精心制作的。我也会做。”

    “这么有效吗?”

    “有效得跟魔法一样。姊姊想要的话,我可以分一瓶给你。”

    于是我想到了——要是学长真的为感冒所苦,我一定要把这感冒药送去给他,好感谢他为我所做的一切。

    我慎重地收好男孩给的药。

    当我再次推开沉重的玻璃门,回到河原町时,男孩站起来送我。冷清的街道上又刮起了风,纸层滑行而去。在云缝里露出的几许阳光照耀下,一个七彩彩带般的东西闪闪发光地朝河原町大楼飞去。我和男孩站在旧书店门前,朝那个东西看了半天。

    “我想姊姊一定不会感冒的,这是神明的安排。”

    男孩说。“那感冒药最好是给对姊姊很重要的人吃。”

    “谢谢你。“

    “期待姊姊下次光临。”

    我搭上市公车,打算先回住处一趟。车上除了戴上大口罩的司机先生,没有半个乘客。我穿过了无人的街道。

    平常挤满了年轻人的出町柳车站前静悄悄的,走回公寓的路上也静悄悄的,像所有居民都死光了似的,只有吹过电线杆顶的风声咻咻作响。因为太安静,反而令人觉得可怕。

    回到公寓时,正好遇到戴着口罩、围着围巾的羽贯小姐从里头出来。她提着大购物袋。

    “啊啊!原来你在这里!”

    她露出开朗的神情。“我出来买东西,顺便来找你。”

    羽贯小姐声音虽然沙哑,但看起来很有精神,我就放心了。她的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往我身边一站,以愤愤不平的脸色环视四周。

    “喏,为什么这么安静?”

    “因为现在流行很严重的感冒。”

    “我还以为我病倒的时候世界灭亡了。”

    “羽贯小姐找我有什么事吗?”

    听我一问,她小声说“你可别惊讶喔”,然后蹙起美丽的眉毛。

    “樋口竟然感冒了。”

    ◎

    我寂寞孤单地忍受着生病的痛苦,在万年铺盖中辗转反侧。每当懦弱不安来袭,我都喃喃自语:“从能做的事一步步开始……”因为念了太多次,这句话便在我脑中回响,不肯离去。

    从能做的事一步步开始。

    一步步。

    一步步。一步步。

    回过神来时,我正踏着石板路,一步步走在夜晚的先斗町。隔着石板路,有如浮现在黑暗中的幻影般,餐厅与酒吧的灯光连绵不绝。我不知道自己要走向何方。穿梭在热闹来去的醉客之间,我只是一步步走着。这时,有苹果掉落在我眼前。“这种地方怎么会有苹果!”才这么想,便发现那是不倒翁。

    不久我晃进一家酒吧。平常的我不敢这么做,但这是在梦里,所以我没有丝毫犹豫。我独自坐下喝着伪电气白兰时,细长如走廊的店内深处响起欢呼声。

    不久,一个身穿浴衣的怪人在天花板附近轻飘飘地飘着,飘到吧台上方。他叼着粗粗的雪茄猛吐烟。就算是在梦里,会做这等奇事的人就我所知也仅只一个。“嗨,樋口先生。”我抬头说。

    樋口氏在天花板一角悠然转身,摆出盘腿而坐的姿势,说:“哦,是你啊,真是奇遇。学园祭之后就没看到你了。你也感冒了吧。”

    说罢樋口氏在我身旁的椅子轻巧落地。

    “说来丢脸,我也感冒了。”他懊恼地说。

    “可是你看起来精神很好啊。”

    “这是这,那是那。”

    “莫名其妙。”

    我说完后问他:“你是怎么飞起来的?我不会飞。”

    “要掌握诀窍才飞得起来。你要拜我为师吗?”

    “我才不要当你的徒弟。感觉很糟。”

    樋口氏说:“哎,别这么说。在羽贯她们来看我之前,我只能一个人躺着,无事可做。再说,你趁现在先把‘樋口式飞行术’学起来,有事的时候就能派上用场。”

    “有事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啊。”

    “好了好了,别计较嘛。”

    樋口氏如天狗般呵呵大笑,将我带出酒吧。

    ◎

    樋口先生住在下鸭泉川町的一栋木造公寓里。

    那栋“下鸭幽水庄”委实古色古香,倾倒的屋顶上设置的冷气室外机似乎随时都会掉落。突出窗户的晾衣竹竿上挂着衣物,如旗帜般飘扬,一排排玻璃窗被风吹得嘎嚏作响。要是相扑力士来突击,整栋公寓大概会应声而倒。

    我和羽贯小姐来探病时是下午三点左右,但忽然间乌云密布,天色暗得有如黄昏。飒飒强风吹袭之下,西边紧临的纠之森传来令人发毛的沙沙声。那阵风似乎是从幽黯的森林深处吹出来的。

    上二楼时,强风吹得幽水庄地震般摇晃,我和羽贯小姐不由得牵起手来。走过昏暗而积满灰尘的走廊,来到位在最深处的樋口先生的房间,房门前堆满了废弃物,连立足之地都没有。

    “脏死了!”羽贯小姐推开废弃物说。

    我和羽贯小姐一进房,就看到樋口先生裹着棉被,扁着嘴。“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面向天花板喃喃说完之后,他又懊恼地叫道:“竟然然会感冒!”

    我将千岁屋老板给的南瓜放在樋口先生枕边,用流理台上的电磁炉做蛋蜜酒。羽贯小姐在他额头上贴退烧用的冶敷片,一边说:“原来樋口也会感冒嘛!”为先前的事还以颜色。

    樋口先生在床上坐起,我把蛋蜜酒递给他。

    “像樋口先生这样的人,怎么会感冒呢?”

    “因为我想去探望李白翁。”

    樋口先生呼呼吹凉蛋蜜酒说。

    “但是,一靠近李白翁的住处,感冒之神就毫不留情地攻击我,以致目的没有达成便铩羽而归。这可不是一般感冒。现在四处蔓延的感冒,是李白翁传染给大家的。”

    “李白先生人在哪里呢?”

    “纠之森深处,感冒病毒不断大量地从那里窜出来。”

    “这么说,不断根是不行的。”羽贯小姐说。

    “问题是,没有药对李白先生有效,就算有效,又有谁送得到?”

    于是,我取出峨眉书房的男孩给我的小瓶子。樋口先生脸上骤然生辉,接过药瓶,透着电灯灯光察看琥珀色的瓶子,吟唔几声。然后感叹道:“啊啊!”

    “这正是空前绝后的灵药‘润肺露’!我热切盼望得到的极品,与超高性能的龟子鬃刷并称双璧。李白先生以前就是靠吃这种药,才得以从西班牙流感中幸存。……这药是从哪里来的?”

    “旧书店的男孩给的。”

    “很好很好。”

    樋口先生打开瓶盖,拿免洗筷伸进瓶子,卷动一下,又把盖子盖紧还给我。只见他舔着润肺露,一脸喜色。

    “好吃,真是好吃。”

    “这能治好李白先生吗?”

    此时,巨大野兽般的黑色强风撞上幽水庄,玻璃窗发出仿佛随时会碎裂的声响。我们不由得缩起身子。

    羽贯小姐站起来拉开窗帘,失声惊呼。

    往窗外一看,密密麻麻的屋顶之后,一根漆黑巨大的棒子擎天而立,而且从御荫通那里缓缓向贺茂川方向移动。那大柱轮廓模糊看不清楚,但招牌、枯叶、传单、空罐等都被吹上天空,传来东西破碎的巨大声响。

    “那不就是龙卷风吗?”

    羽贯小姐喃喃地说:“这辈子第一次看见,真是赚到了!”

    “那是李白翁的咳嗽病毒,里面充满了病菌,看来已经是末期了。”

    樋口先生舔着润肺露,看着我。

    “李白翁快病死了,所以盘踞在他身上的感冒之神不断衍生出手下,在城里散播李白感冒。而试图搭救李白翁的人也一一被感冒击倒。再这样袖手旁观,京都会因感冒而毁灭。你把这润肺露送去给李白翁吧。”

    我握紧润肺露站起来。

    “遵命。”

    ◎

    要与强大的李白感冒病毒对抗,必须做好周全的准备。

    我到附近的澡堂去。只见在风中拍打的布帘旁,贴了一张写着“今日柚汤”的告示。澡堂里人影全无。大大的浴槽里,圆圆的柚子包在网袋中载浮载沉。我泡在酸酸的香味笼罩的大浴槽里,身体暖洋洋的。然后,我将意念集中在神明交付于我身上的任务,朝着天花板低声喊道:“我来了!”

    回到下鸭幽水庄,羽贯小姐因为担心我前途未卜,在背包里装了很多东西。她说为了以防万一,凡是能治感冒的全都带去。蜂蜜生姜汤、蛋和酒、可口可乐和生姜、千岁屋老板给的梅干、煮好的南瓜、一个大柚子、苹果、葛根汤,而最重要的那一小瓶润肺露,我用布包起来绑在腰上。当时的我,可说是“会走路的感冒药”。

    在羽贯小姐与樋口先生目送下,我走向下鸭神社的参道。

    天空乌云低垂,阴暗有如台风天,温温的风不时吹来。御荫通似乎刚遭龙卷风袭击,满地垃圾和脚踏车残骸,凌乱不堪。

    我站在御荫通上的下鸭神社入口,看着通往纠之森那条空荡荡的参道。这应该称之为“魔风”吗?阴森的风从昏暗的深处吹来,刮起沙尘刺痛我的脸。苍郁的古木摇得厉害,森林里响起骇人的风声。我就像接受风之邀请,踏上空无一人的漫长参道,向北而行。

    走在长长的参道上,我想起与李白先生初识的那个先斗町的夜晚,那个两人快乐地喝着伪电气白兰的夜晚,想起当时打从肚子里感觉到的幸福。人家说李白先生是个非常可怕的放高利贷者,但对我而言,他像祖父一样慈祥。

    参道左手边,南北向的马场曾经在夏天举办过旧书市集。

    那边有某种巨大的物体发出可怕的声响正在移动。我逃往参道右侧,紧紧抓住身旁的树。沙尘与落叶齐飞,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我抓住的大树在暴风中剧烈摇晃。龙卷风在树林的那一边将马场的泥沙往树梢吸,不断朝南方前进。风声中频频传来树干断裂的声响,简直像纠之森在哀嚎。

    我紧紧抓住树干,等龙卷风过去之后,擦擦沾满泥沙的脸,眯着眼,定睛往参道深处看。风再度轰轰吹起,碎成片片的万国旗、七彩彩带等从我身旁飞过。想必那是李白先生居住的三层电车的装饰品。等我注意到这一点,才发现四周参道上、树木的枝橙上,处处挂着这些饰品。

    我继续前进,在马场北端,看到了橙色的灯光一明一灭。

    黑暗的森林一角魔法般亮了起来,然后又暗下去。不久,我便找到李白先生停在树林之后的三层电车了。即使从远处看,也很清楚原本热闹缤纷的装饰物已被撕成千万碎片吹走,连影子都不留。车顶上的竹林也荒废了,没有一片车窗是完好的。

    废墟般的电车仿佛在呼吸,灯光明暗交替,正觉亮光刺眼得令人害怕时,猛烈的暴风从车里激射而出,随后电车又像气力尽失般暗了下来,仿佛是躺在病床上的李白先生在痛苦地喘息。

    “啊啊,李白先生!我现在就去看您!”

    我背好背包,朝迎面而来的风前进。

    ◎

    我优雅地在先斗町上空飞翔。

    天狗樋口氏的传授含糊得不能再含糊。他进了经营旧书店的朋友家,擅自来到晾衣台,指着天空对我说:

    “只要活得脚不踏实地,就能飞了。”

    我心想真是瞧不起人,一面在心里描绘起“有一天在老家后山挖出石油,发大财变成亿万富翁,大学也不必念了,从此享乐一辈子”这等脚不踏实地的将来,没想到身体转眼变轻,从晾衣台上飘了起来。樋口氏在晾衣台上挥了一阵子的手,然后就不见了。

    我轻盈地在木屋町与先斗町之间盖得密密麻麻的屋顶间跳来跳去,只要小心不去碰到家家户户上密如渔网的电线,想去哪里都不成问题。往鹤立鸡群的住商混合大楼屋顶一踢,身体高高弹起,我缓缓扭动身躯,俯瞰眼底的夜景。夜晚的城市灯光闪烁,有如宝石;四条乌丸的商业区灯光、远远地像支蜡烛般发光的京都塔、衹园的红光,以及三条木屋町以南那片闹区密如网眼的灯光,熠熠生辉。

    我在住商混合大楼的屋顶降落,坐在屋缘晃动双脚。大大的月亮挂在天上,眼底南北狭长的先斗町发着光。

    我就这么发着呆,想着“她现在在哪里做些什么”,接着便看到一辆不可思议的车子灿然发光,静静地在眼底的先斗町前进。那辆车长得就像电车,车顶上有片小竹林和水池。是李白氏的三层电车。

    我想起那奇异的先斗町之夜。

    在漫长而空虚的夜游尾声,我在那辆电车车顶的古池旁倾听她与东堂交谈。东堂大吹法螺,说鲤鱼被龙卷风吹走,试图笼络她。我为了将纯真的她从这等卑劣男子手中救出来,从草丛中站起,没想到却被天上飞来的东西直击脑门,就此倒地不起。现在回想起来,都教人惭愧。

    接着我想到:“只要在车顶上等,不久她就会为了与李白先生拚酒而现身才对。”

    我从屋顶上翩然投身夜空,飞往三层电车的车顶。

    凌空时,蓦地在我心中来去的,是“万一她真的出现了怎么办”的念头。我上次那番演说已让脑里的中央议会闭嘴。现在我只能闭上眼睛,往光荣的未来纵身一跃。三层电车接近眼底,看得见满室明亮的车厢内部。灿然生辉的水晶灯随着车厢的前进晃动。我看到李白氏舒适地坐在椅上的背影。“但是……”我边寻找降落点边寻思。万一她皱起可爱的脸蛋,露出“呜哇!这下三滥在胡说八道什么!”的表情该怎么办?我的自尊能够承受这屈辱吗?届时我将失去一切希望,一无所有。

    现实的烦恼转眼一涌而上,我再也飞不起来了。

    承受不了现实的沉重,我坠落在车顶的古池里。幽幽古池塘,老子跃入水中央,噗通一声响。溺水的我视线一隅,瞥见鲜红艳白的锦鲤翻腾飞跃。

    ◎

    暴风洗劫过后的一楼书房乱七八糟,一扫原本豪华绚烂的气氛。书架和倾倒的书桌之间散落着破损的浮世绘和书籍,从螺旋阶梯吹下来的狂风,蹂躏着这一切。我手脚并用地爬上螺旋阶梯,朝二楼的宴会厅走去。

    李白先生铺了棉被睡在宴会厅深处,身边摆着以绳索串起的马口铁方形提灯,好像要把铺盖包围起来。李白先生缩着身子,每一呻吟,那些提灯便大放光明。这就是我看到明灭灯光的源头。

    由提灯照亮的宴会厅乱到极点。老爷钟倒下,把垫底的留声机压扁;青瓷壶和狸猫摆饰被敲得粉碎,散了一地;所有的窗子都不见了,原本挂在木板墙上装饰的各式面具与织锦画全都被刮跑了,破破烂烂的油画卡在螺旋阶梯口。李白先生独自躺在这堆残骸中央。我因为太难过眼泪差点掉了出来,忙奔到铺盖旁,隔着棉被抱住他。

    “李白先生!李白先生!”我喊道。

    原本紧闭双眼躺在被窝里的李白先生,听到我的声音睁开了眼睛。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无力颤抖,眼发异光。

    “是你啊。”李白先生呻吟出声。“我要死了。”

    “不会的,请放心。”

    我理理李白先生杂乱的白发,伸手按住他热得发烫的额头。

    此时,提灯突然大放光明。李白先生痛苦得扭曲了身体,大咳了一声。一手按在他额头上的我,被卷起的暴风弹开,身不由己地退到螺旋阶梯处。暴风平息后,提灯的光亮也消失,李白先生四周暗了下来。我抓着螺旋阶梯的扶手喘着气,不久提灯再度亮起来。

    “李白先生,我带药来了。”我说。

    “不用了,不必管我。”

    李白先生以悲恸的声音说:“不然连你也会感冒的。”

    “不会的,我不会感冒的。”

    虽然几度被吹走,我仍来回于宴会厅角落与李白先生之间,看护李白先生。我举起以免洗筷卷起的润肺露走近,李白先生怀念地眯起眼睛,舔了在提灯照耀下明亮如琥珀的药液。“就是这个!就是这个!”李白先生高兴地如此低语。我从背包里拿出冷敷用的贴布,贴在李白先生火烫的额头上。趁李白先生咳嗽的空隙磨了苹果泥,喂他吃下。

    一时间耳里只听得到纠之森的骚动与李白先生的喘息声,不过没多久这段痛苦又漫长的时间总算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