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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卡卡蹲在夜色里,双手抱着自己。她白色的球鞋,白色的船袜。我猜想她的眼睛是潮湿的,唇应该是苍白的。

  我说:噢,卡卡,我们走吧。

  我说:噢,卡卡,你到底想要怎么样呢?

  我说:无非就是一些小事,忍忍就过去了。

  ……

  最后我说:你这是自作自受,我不打算管你了。

  说完这话,我转身就走掉了。我走过教学楼前那个乱得不像样的花园,走过操场边的一小排香樟树,走过校门口那个卖麻辣烫的小摊。再往前走了一分钟后我回头了,我对那个卖麻辣烫的小姑娘说:我要一串香干,一串火腿肠,哦不,都来两串,还有,两串鹌鹑蛋,要格外再加点辣椒。

  “要不得,已经很辣了。”小姑娘是从四川来的,她的四川口音很重。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和卡卡课余的一大娱乐就是学她说话。

  要不得,图图你这样子要不得。

  卡卡你看这样子要得要不得?

  可是卡卡,我想说,你这样子真的要不得。

  我站在路边吃着麻辣烫,真的很辣,辣得我的眼泪就要出来。我一面吃一面盯着校门口的方向看,我希望看到背着绿色大书包的卡卡,看到她慢悠悠地走出来,把长长的手臂搭到我肩上说:“哥们儿,给我也来一串。”

  那是以前的卡卡,像男孩子一样的卡卡,豪爽大方的卡卡。不知道是从哪一天起,她变了,慢慢慢慢的,我们开始从熟悉到陌生。从了解到疏离。

  这是我内心的隐痛,这是卡卡所不知道的,我一个人的难过和伤心。

  我没有回家,我走了很远的路,跑到老北的家里,对着老北发呆。

  老北伸出五个手指在我面前晃了一下,我一把把他的手打开。老北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说:要是没事我要睡觉去了,我困得要命,周末打游戏到凌晨三点。

  “我不知道怎么办。”我说。

  老北伸出手,在我的长发上摸了一下。他是一个不擅言辞的家伙,我知道他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但是他总能让我觉得安慰。

  “我饿了。”

  “那我带你去吃饭。”老北说,“我还有点钱。”

  老北是我的表哥,是我姨妈的儿子。他比我大三岁,已经高二了,长得一般,酷爱逃课,酷爱打电子游戏,酷爱和我姨父吵架,酷爱穿肥得要命的裤子。

  我酷爱依赖他。

  所以当我找他的时候,他不用问也知道,我正在郁闷中。

  老北很大方,要带我去吃必胜客。可是我说太远了,我只想在楼下的小面店里吃一碗面条。猪肝面,放点葱花加点辣椒,三块钱一碗。

  我吃得心满意足,老北不吃,他一日三餐从不在正点上。我问老北:姨妈来看过你吗?

  他摇头。

  那你恨她吗?

  他摇头。补充说:七老八十了还恨什么恨?

  我说:我真想七老八十。

  他问我恨谁了。

  我呼噜下一大口面,咬了咬牙说:卡卡。

  我想我真的是恨卡卡了,我之所以一直不承认那是因为我以前太爱卡卡。我们在上学放学的路上勾肩搭背的走,旁若无人地唱很多不算太流行的歌曲。我们共享快乐共担忧伤,我打心眼里瞧不起那些为友谊搞得焦头烂额的弱智女生,我天真地以为我和卡卡可以这样一直快乐到九十九岁。

  然而我输了,输得彻底。

  这一切,都只因为卡卡从孔莎莎那里听来的一句话,孔莎莎说:卡卡啊,你不能穿牛仔裤,图图都说过了,从后面看上去,你的臀部太大,太难看。

  卡卡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子说我。我一想像到你和孔莎莎说这话的样子我就没法子忍受。

  可是,卡卡,我不记得我说过,我真的没有说过。孔莎莎的话你也信。

  她别的话我不信,但这话我信,这话就是你说的,我相信极了。

  就算是我说了吧,那又怎么样呢?

  你说这话不要紧,可是你就是不能跟孔莎莎说,这是对我的极不尊重!

  我转身走开。

  记忆里,这是我和卡卡的第一次吵架。后来她从后面来搂住我的脖子,她跟我说对不起,她说她心情不是太好。我们看样子又回到了从前,但其实我们永远也回不到从前了,我心里知道。我知道卡卡为什么会对我这样,我知道的。

  卡卡也知道的。

  只是她不说,我也不说。

  我们谁也不说,就这样子手还牵着手,心却各走各的路。

  我回到家里。妈妈问我为什么这么晚,我说我看老北去了。

  妈妈就叹了一口气说老北还是天天玩电子游戏吗。

  是的,我说。

  你有没有劝劝他?

  没有,我说。

  哎,也是,劝也没有用。

  妈妈给我煮了一大锅红枣苹果汤,闻上去味道好极了。我一边喝一边对妈妈说,你有空要去给北北洗衣服,他身上的衣服太脏了。要不,就买几件新衣服吧,天凉了。我马上就拿作文比赛的奖金了,用我的奖金买,买最好的,名牌。

  “你姨父怎么样?”妈妈问我。

  北北说,他又赔了。

  天真的凉了。

  清晨下雨,我穿着很厚的外套去上学。外套是我喜欢的,胸口有朵不艳的花,但开得热烈而奔放。我在座位上坐下,同桌李深说:“拿了第一名,是不是应该请客?”

  “请什么请!”我很凶地喊过去。

  “一大早抽风咧?”他奇怪地看着我。

  我埋头读英语。

  是抽风咧,我在全省的作文比赛中拿了第一名。天知道,我原来只是一个替补队员。天知道,一向拿第一的卡卡竟然连复赛都没进。

  那些评委真猪啊,我记得那天卡卡笑着跟我说。不过还好有你进了复赛,说什么你也要冲到决赛去,给我争口气!

  卡卡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轻松,可是她的眼神暗极了。

  我说卡卡一次比赛有什么,评委有时候就是那么奇怪,咱们不在乎。

  谁说我在乎了?卡卡瞪着我说,我压根就不在乎。算什么呀,这种比赛就算拿了第一名又怎么样呢,毫无意义!

  毫无意义的第一名就这样掉到了我的头上。

  主办单位也抽风,奖金是五千块。

  “什么时候拿奖金啊?”李深又把头凑过来。

  我用书把脸挡起来。

  就在这时候我看到孔莎莎走了进来。孔莎莎和卡卡。孔莎莎和卡卡手挽着手。

  走过我身边的时候,卡卡若无其事地说:“图图,你看,我的新衣服漂亮不漂亮?”

  卡卡穿了新的衣服,昨天的那些不愉快看来对她已经成为过去。

  我笑了一下说:好看啊。

  “还是图图了解我。”卡卡用手掌在我的头上轻轻一打说,“死孔莎莎,她说我穿上去像菜场里卖菜的!”

  一旁的孔莎莎笑得天花乱坠。

  李深也笑。

  我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

  没有人发现,我也穿了新衣服。

  体育课休息的时候,卡卡去买冰棒了,孔莎莎走过来,一板一眼地对我说:你那篇文章是借鉴了卡卡的吧?

  我说,什么?

  你是借鉴了卡卡的吧,所以才拿了第一。

  我什么也没说。

  孔莎莎别的话我不信,但这话我信,这话就是卡卡说的,我相信极了。

  我拿到了五千块钱的奖金。

  有个很隆重的颁奖仪式,班主任陪我坐火车到了省里。在火车上,班主任问起我那篇文章的创意从何而来,怎么可以写得那么感人。

  我看着班主任的眼睛说有很多人都说我是抄卡卡的,你信吗?

  班主任一定没想到我会这么问,他被我问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可是我不是。我坚决地说,我是自己写的。

  我又说:我一点儿都不在乎这个奖,我甚至不想去领奖了,真的。

  班主任想了一下说,那不是的,只要是自己用心去做的事,有了好结果,更应该用心去珍惜,这也是对自己的尊重。

  我从省里领了奖回来,误了二天的课。

  我跟卡卡要笔记抄,她说她没有,她也没听课来着。

  然后她说图图你要请客啊拿了那么多的钱。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就被孔莎莎拉走了,孔莎莎要她去操场上看隔壁班的一个男生打球。

  以前,卡卡才不要去,她会骂孔莎莎说:花痴。

  但这回她兴高采烈地去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眼睛湿湿的。

  我们回不去了。

  姨妈还是没回家,姨妈在老北小时候就天天跟姨父吵架。后来她就干脆离开,不回来了。再也没有人管老北。

  老北说,他打算退学了,反正学校也不要他。

  老北还得意地说这下好了,可以正大光明地旷课和玩游戏了。

  我一把推倒了老北,把他从椅子上推到地上,他好半天爬不起来。我顺手拿了一本书在北北的身上拼命地打,一下,一下,再一下。我打得精疲力竭,然后我流着泪对老北说:一个人如果放弃了自己,那就是废物,废物!

  我从来都不这样对老北。自从我八岁那年,他为了救我弄瘸了一条腿后,我从来都是那么的依赖他,无条件地迁就他。

  现在我才知道,真正的友情不是这样子的,这样子是不对的。

  老北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找了一张餐巾纸,给我擦眼泪。

  我从书包里把我得奖的作文给他,那篇文章的名字叫《哥哥老北》。八岁前我是个多么任性的孩子,因为和妈妈的一次争吵,我可以头也不回地冲进茫茫车海,不顾死活。

  是老北救了我。

  他对我说,你死不如我死,你看看我,哪一点比得过你?

  老北因此撞瘸了一条腿,从此,只能穿肥大的裤子。

  我在文章的最后说:哥哥老北,我们都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据说,有的评委看这篇文章都哭了。

  老北,我们一定要好好的,无论如何都不要放弃。

  后来,老北哭了,哭完后老北对我说,图丫头你下手可真重。我差点从三级残废荣升为一级啦。

  那天回家已经很晚很晚了,公交车没有了,老北一直送我上了出租车。我对老北说我会原谅卡卡,原谅所有对自己有伤害的人,我真的是这么想的。

  老北又用手摸了摸我的头发,还是没有说话。

  出租车里在放刘若英的歌《原来你也在这里》:啊哪一个人是不是只存在梦境里,为什么我用尽全身力气却换来半生回忆,若不是你渴望眼睛若不是我救赎心情,在千山万水人海相遇喔原来你也在这里……

  噢,卡卡。

  好朋友多不容易。

  尘埃落定,只要你回头,就会发现,我一直在这里。

  不管过去多久多长的时光,一直一直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