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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要有多坚强,才敢念念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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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世如此凉薄,但是只要有你在,便一切安好。

    1

    我决定去找徐珏的时候,灰蒙蒙的天际正落下一线闪电,紧接着便是轰隆隆的一声惊雷,雨点跟着就砸了下来。校园里的四季海棠落了一地。

    雨下得正急,又是午休时分,校园的主干道上空荡荡的,偶尔有一两个没带雨具的学生仓皇跑过,片刻消失在烟灰色的雨帘中。

    我站在路旁的四角亭里,静静等待那辆白色牧马人出现。每天的这个时候,徐珏都会开着那辆牧马人从这里招摇而过。

    亭子边的三角梅开得正艳,鲜红一片,像血。我将那艳红的三角梅数到第二十一朵时,路尽头的拐角处有车前灯隔着雨幕打过来,是徐珏的车。

    我从亭子里走出来,站在路中央伸开双臂与那疾驰而来的车对峙。车里的人在看见我的那一刻似乎犹豫了一下,然而终究没有减速的意思。

    车轮呼啸而来,带起的泥水溅了我满脸,我咬着牙纹丝不动。

    “嘎”的一声,那辆白色牧马人停在离我三米不到的地方。徐珏并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隔着挡风玻璃噙着一丝邪魅的笑打量我。良久,他放下车窗探出头来,轻笑着极尽温柔地说:“臭丫头,你这是要干什么呀?小心我撞死你。”

    安然说碰上能够笑着说狠话的人,一定要躲得远远的。徐珏便是这种邪异到令人不寒而栗的人,但是我并不怕他。

    我抬手抹一把脸,回他一脸轻松的笑容,“你才不会。”

    “噢?”徐珏盯着我,一双丹凤眼笑得睥睨。

    “徐大少的命多金贵啊,用你这玉石搏我这瓦砾,多不划算?你说是不是?”我侧头笑,挑衅地着看他。

    “哈哈!”徐珏轻笑出声,凤眼里满是笑意,说出来的话却让人胆寒,“那也不一定啊。你要是死了,乔欢又该伤心了。他一伤心,我就开心了。玉石搏瓦砾,不也是值得?况且——”他停住,看看四周,一字一句轻轻地说,“这里连个鬼影都没有,说我撞上你行,说你不小心撞上我的车不也一样行?”

    我明白,他说的没错,徐家确实有颠倒是非黑白的能力。第一次,我对面前这个深恶痛绝的人低下头来,“请你不要和乔欢争那个保送名额。”

    “凭什么啊?就凭你一个‘请’字?”徐珏坐在车里,微扬着下颚。

    我看见他脖子上尚未消失的疤痕,咬牙说:“如果是因为我,我可以向你道歉,随便你要怎样都行。”

    “随便怎样都行?”懒散的声音,戏谑的语气,徐珏挑着眉看我。

    “是。”雨水早将我淋了个透,风吹过来时忍不住打战,我暗暗捏紧拳手不让自己的声音露出一丝颤抖。

    徐珏轻扯着嘴角,玩味地笑,“可是我觉得无论怎样都没有和乔欢争那个保送名额好玩啊。”

    “你——”所有暗压下的怒气一拥而上,我扑到车窗前恨声说,“明明天中也有一个C大建筑系的保送名额,你为什么偏偏要转来炳辉跟乔欢争?”

    “嗯!”徐珏抬头望一望天,对着愤怒的我缓缓说,“C大建筑系啊?其实我也并不是那么想进,不过谁叫乔欢一心想进呢?你到现在还没搞清楚?不是为那个保送名额,我只是针对乔欢。臭丫头,现在明白了?听说乔欢没日没夜地忙,结果乔琦逸的公司还是快垮了啊,你说要是乔欢再上不了C大建筑系,他该有多难过啊。”

    明白了,其实我一早就明白了。我抿着唇蹲下身摸起脚边一块手掌大的砖,慢慢举起来。

    徐珏没有一点要避让的意思,盯着我手中的砖笑起来:“可要想清楚了,你这一砖下去还有哪个学校敢接收你?”

    雨水顺着贴在额前的发梢淌进眼睛里再流出来,眼前一片模糊,徐珏带着恶毒笑意的脸却分外清晰。我用尽全力捏着砖,五指痉挛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我不怕没有学校要我,我只担心会给乔欢添事端。从来,不知道“忍”为何物,这一次却不得不垂下举着砖的手。

    事情就是在这个时候急转直下的。瓢泼般的大雨里,有人朝着徐珏的车头狂奔过来,大喝一声:“徐珏,小爷我可不怕你。”紧接着便是“嘭”一声,石块穿过挡风玻璃砸在徐珏的头上。有几滴血溅到了我身上,转瞬便被雨水冲刷干净。

    我愕然回头去看,是江舟。他立在徐珏车前三四米的地方,得意地冲我挥手。

    我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耳边响起汽车发动机骤然轰鸣的声音,转头的瞬间瞥到徐珏快速挂挡的动作,一张流着血的脸凶狠地扭曲着。

    他……他是要朝江舟冲过去吗?

    “啊——”我朝江舟挥手,大张着嘴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雨水灌进喉咙里呛得眼泪立刻就涌了出来。

    又一道闪电,仿佛就劈在眼前,撕裂远处灰败的天空,惊雷炸耳。我看见尚不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事的江舟又向前走了两步,望着我嘴唇动了动,我却听不见他说些什么。

    我冲江舟跑过去的时候,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决不能让徐珏伤了他。与乔欢的敌人为敌的人便是我的朋友。

    我知道人是跑不过车的,徐珏的车轮就追在身后,不过替江舟挡一挡也是好的吧?他都可以为乔欢这样做,我又怎么能输给他?

    不过是眨眼间,我看到江舟愣了愣挥着手朝我奔过来,“安冉,快让开!快让开!”那声音仿佛急得要哭出来。

    江舟的指尖快触上我衣袖的瞬间,拐角处突然闪出一辆银色轿车呼啸而来,在我身后不到半米的地方向着徐珏的车拦腰撞过去……

    金属与金属硬生生的碰撞声,车胎摩擦地面的吱叫声,玻璃轰然碎裂的刺耳之音,比惊雷还要让人心惊,却又如同雷声般瞬间静默在茫茫雨色里。

    那是乔欢的车。

    我望着身后与白色牧马人撞在一起扭曲变形的银色轿车,死死抓住江舟的胳膊,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害怕,嘴唇抖到不能自抑。

    我就那么呆呆地望着,一直望着,倾尽心力也聚集不起走过去看一眼的勇气。仿佛过了半个世纪,银色车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乔欢从车内挣扎着出来,额角鲜红的血,一滴一滴落在白衬衫上,被雨水润成一朵一朵蔷薇。

    他站在滂沱大雨中,用清亮的眼睛将我从头到脚细细审视一遍,然后一把将我按进怀里,呢喃,“要是有个什么不测,让我怎样交代呵?”

    乔欢将下巴重重磕在我的头上,仿佛不这样我会凭空消失一般。

    我眨眨眼,将头靠在他的右肩上,侧脸去看他好看的眼睛,想,他是要向谁交代呢?

    有人报了警,事故惊动了警方。同样只受轻伤的徐珏坚持说只是一场交通意外,警方便不再追究内情。

    徐珏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不过当他拐着腿慢慢与我们擦肩而过时,我便不再惊讶。他眼睛一转露出鄙夷的神色,说,啊呀,真是开不起玩笑的一群笨蛋。最后,又寒了脸说,乔欢,留着你是为了下次让你死得更惨。

    下午,校方宣布取消乔欢和徐珏保送候选人的资格。

    2

    第二天,我六点起床,如愿在餐厅里见着乔欢。他正握着一杯咖啡埋头对着电脑,旁边的早餐一点没动。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来,额角贴着的纱布便落入我眼中。

    我走过去,将一直藏在身后的帽子不动声色地轻轻放在他的右手边。

    这顶黑色平顶帽是昨天我和江舟逛了一晚上商场的成果。如果不是江舟,我想我应该可以买到更好的。

    他总是在我挑选的时候喋喋不休地说——

    “乔欢哥戴哪顶都好看啊!”

    “安冉,你到底选好没有?”

    “安冉,我总算明白了,在你眼里,这世上就没有一顶帽子配戴在乔欢哥的头上。”

    最终,我在他的啰唆里败下阵来,付钱带那顶黑色平顶帽回家。

    此时,这顶我不怎么满意的帽子正被乔欢戴在头上。他借着电脑屏幕的反光侧头照一照,露齿轻笑起来:“很好看。不过,我今天要去见重要的客户。”

    他指指身上规整的衬衫。

    我这才发现,这帽子与他今天的衣着是多么不和谐。“哦”了一声,我将帽子自他手中接过来,无端地失落。

    “不是已经送给我了吗?”乔欢伸出右手,眼睛望着我手中的帽子,嘴角的笑容慢慢扬起,“好像现在流行混搭啊。”

    我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不过还是跳起来欢欢喜喜地将帽子重新戴在他头上,小心翼翼设法将那纱布遮住。

    乔欢就在这时侧过头来看我,金黄色的晨曦里,他漆黑的眼睛比阳光还要亮。

    他说:“其实我一点都不想要那个保送名额。只有参加高考才能拿全市第一啊。”

    我怔住,良久才会过意来,他还是知道了我去找徐珏的原因。刹那间,本该属于昨天那场事故的眼泪后知后觉地轰然而下。

    “傻瓜,有我在呢,放心。”乔欢修长的手指刮过我的鼻头,“别哭了。”

    “我没哭。”我使劲吸着鼻子,“沙子迷了眼睛。”

    “门窗都关着呢,哪里来的沙子?”笑声回荡在明亮的餐厅里,我的鼻子再一次惨遭毒手。

    乔欢说他要考全市第一,却仍然只在有不得不参加的测验时才回学校。我不再让乔欢开车来学校接我,每日同江舟或步行或搭公交车,在烟柳园站分手然后各自回家。很奇怪,自从我不让乔欢来接我,江舟家的那辆黑色林肯也不见了。

    每天放学,我总有在校门左侧站一站的习惯。每逢这时,江舟便说,安冉,明天我给你做块牌子立在这里吧,上面写“乔欢情书接收站”。

    他讲了一个多星期,我却始终没见着那块传说中的牌子。

    所以,今天他正要开口时,我便抢先问:“小舟子,你的牌子呢?”

    “你不就是活招牌。”他斜睨着我刚从一位女生手中接过来的情书,那语气十足的翻身农奴把主做。我一直觉得自从那场事故后,他的气场好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不过,片刻后我便认定那一定是错觉,因为江舟此刻正凑到我身边,一脸八卦气质地问:“反正乔欢哥每次都不看这些东西,你还收它干吗?当废品卖?”

    我无奈地抬头望天,一只丁点大的鸟儿“啾”的一声自枝头飞过,脑子里忽然就闪过一句话,“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我叹一口气,“是啊,能卖不少钱。”我总不能跟他说,其实我是怕有女生会将情书亲自递到乔欢手里。傻兮兮的小燕雀怎么知道阴险鸿鹄的想法。

    江舟信了我的话,第二天让家里的司机给我送了一车的废纸来。我望着那一车旧书,忧愁地连叹了三叹,我怎么就跟这样的人成朋友了呢?

    我决定将乔欢的那些情书用个大纸箱存起来,等存够一箱再决定要不要接受江舟的建议——拿去卖废品。

    乔欢的一个电话,彻底打乱了我的计划。

    那是个黄昏,我坐在二楼书房的地板上,将一封封从未拆开的情书高高举到头顶,对着窗口射进的阳光细细研究信封内纸张的颜色与纹路,电话铃就在那个时候响起来。

    乔欢在电话那头问:“有没有一个叫周小渔的女生给我写过信?”

    我五指紧捏着听筒摇头,然后才猛然想起来乔欢看不见我,便立刻不假思索地答:“没有。”

    我说过,思考然后回答的人才诚恳,像我这样张口就答的,十有八九是在说谎。事实上,我并不知道到底有没有这样的一个女生给乔欢写过信,但是,鬼使神差我毫不迟疑地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我知道,有魔鬼在我内心滋长,就要破腔而出。

    挂了电话,我将纸箱内的书信全数倾倒在地上,失心疯般地快速翻找,企图从那些千奇百怪的信封上寻找“周小渔”三个字,然而一无所获。最终累得跌坐在地板上。隔了良久,我仍然能听到自己胸腔里“怦怦怦”的慌乱声。

    在这个有着绛紫色天空的黄昏,乔欢特地从公司打来电话,只为问有没有一个叫周小渔的女生给他写过信,而我说了谎。

    当晚的月光特别亮,自窗户漏进来,仿佛落了一地的银霜,白得容不得一点瑕疵。我赤脚下床将窗帘拉严实,然后在漆黑如墨的暗夜里做了一个决定。我要将那些信藏到一个乔欢找不到的地方,彼岸巷的旧楼。

    第二天是周末,故意起得很晚,下楼走一圈,乔欢果然已经不在。长出一口气之后是内心里空荡荡得失落,夜沉如水的时刻做了那样的决定之后,我恐怕再不敢看见乔欢清澈的眼眸。

    到彼岸巷时,已经快要到中午。天极阴,大片大片烟灰色的云将天空覆盖,看不见一丝蔚蓝。铁门上拴着的铃铛已经生出浅淡的铜绿,习惯性地伸手去摇一摇,脆生生一阵轻响,然后拔出钥匙推开铁门。往常的这个时候,安然便会自花荫下的藤椅里侧过头来,说一声,“你回来了?”

    以前,总觉得她这句话很多余。然而现在,没有了这一句,我竟然不知道该如何跨进这院子。茶凉了可以再沏,花谢了可以再开,人去了可以再回来吗?

    那些她种的花,她翻过的书,她穿过的时装,依然等在这里,她人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院子里的石板小径因为这阵子充沛的雨水生出厚厚的苔藓,湿滑难行。只不过一个月的光景,已经有一人高的茅草长出来,夹杂在凋败的蔷薇花丛中,萧瑟得不成样子。

    我望着铺了一地的花瓣出神。小时候,总在狂风暴雨后替那些凋落的花儿惋惜。每逢那时,安然总是劝我,“这就是它们的命啊。再美丽的花,最终不过是一半随了流水,一半附了泥土。但是,来年,它们还会再开出最美丽的花儿。不要难过。”

    我信了她,以为很多东西可以失而复得,如今才明白有一些东西如果失去了,可能再也回不来。那种浸入血脉的恐慌,让我不得不用尽全力去保护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包括乔欢。

    安然有一个密码箱,就放在顶楼衣帽间的角落里,那是我能想到的存放这些信件最安全的地方。我找到那只红色鳄鱼皮箱子,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它打开。安然所有的密码都是同一串数字0802——我的生日。

    原本打算将那些信放进去就立刻离开的,这样的地方待得久了免不了要睹物思人。但是,一个绑着粉色丝带的素白本子吸引了我的目光,丝带的尾端用碳素笔写着“tomydearbaby”,因为年代久远字迹有点泛灰,有几分像安然的笔迹。

    Tomydearbaby

    致我亲爱的宝贝。

    可是,安然不是才刚刚结婚吗,哪里来的……宝贝?如果有的话,又在哪里?这么多年她的身边只有一个我。

    不知道是急于知道答案还是什么其他原因,我摸着本子封面的右手有些微微的颤抖,迟疑着不敢去打开,仿佛害怕里面会突然一下跳出什么吃人的洪水猛兽。

    素白的纸张被翻开,没有猛兽与鬼怪,有的只是略显潦草的字迹,却比妖魔鬼怪更让人万劫不复。

    我一下子惊得将那本子扔出去很远,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扼住我的脖子,任凭我怎样大口地呼吸却始终摆脱不了难耐的窒息感。

    怎么……怎么会是这样?也许老天只是想跟我开一个玩笑,又或者,或者是我刚才看错了。

    我不甘心,走过去捡起那本子,睁大了眼睛看,然而白纸黑字跟我刚才看到的一字不差。

    “宝贝,现在是8月2日的正午十二点。写下这行字的时候,妈妈已经安全将你带到这个世界上1小时了,这是你在阳光下渡过的人生第一个小时,你很乖,吃饱了就握着小拳头睡,不哭也不闹,好像知道妈妈的辛苦一般。事实上,妈妈能将你带到这世上也确实吃了不少苦。妈妈不是个好女孩,未婚先孕有了你姐姐,而你的爸爸出于种种原因不能和妈妈结婚,因此妈妈的爸爸,也就是你的外公很生气,他要跟妈妈断绝父女关系。后来,又有了你,你的外公做了最大的妥协,他强迫我将肚里的“孽种”也就是你打掉,你的爸爸也不同意我将你生下。宝贝,妈妈没有妥协。从知道你存在的那刻起,妈妈就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将你带到这世上。宝贝,你知道吗?为了瞒着你的外公和爸爸生下你,妈妈大着肚子独自一人去陌生的城市生活,很艰辛却幸福。刚才,听见你小猫似的啼哭,妈妈也哭了。妈妈是高兴的。安冉,我亲爱的宝贝,妈妈也许不能一直守在你的身边,看你长大,遇见喜欢的人,结婚、生子,然后幸福生活……不过,你要相信妈妈是爱你的。”

    再往后翻,有新鲜一些的字迹,是安然的。

    “那个英俊少年,发誓生生世世爱我时,满眼骄傲地说,你真美,是我的天空里最美丽的那颗星。那时,他以我为傲。只不过隔了一个月,再看我时,他眼底已生出掩不住的鄙夷。任由他的母亲辱骂我是贱女人、狐狸精生出来的小狐媚子,只远远冷眼旁观,不置一词。即便如此,那一刻我卑微的心仍是爱着他。可是那又如何,没有人可以侮辱我的母亲,即便是他也不行。”

    安然、妈妈、爸爸、外公……

    我的妈妈,叫安若素,被人骂作不要脸的狐狸精。安然也因为这个原因被所爱的人抛弃。而在某个城市的某个地方,还有叫“爸爸”和“外公”的人存在,他们不要我们。

    这样难言的隐秘伤痛,只是在心里慢慢咀嚼一遍都会令人难以呼吸,安然她又是怎样熬过这些年的呢?我以为她过得轻闲快乐,却不知道她把这般如同鸩毒的秘密深藏在心里将最美丽的笑容展露在我面前,恐怕她的心早已被蚀成空壳。

    安然,你这个傻女人,我们不是……不是说好的吗?这辈子要相依为命。

    你怎么能瞒着我独自去承受?

    抓起本子飞奔下楼,恨不得立刻出现在安然身边,不管她还能不能听见,能不能回答我,都要问她一句,这么多年,你怎么能独自扛起所有苦痛而任由我像傻子一般地幸福快乐?

    3

    时值周末,正午时分,正是医院探视时间。

    安然出事后,这是我第一次来医院,但是我清楚地知道她的病房在哪一层楼的哪一个房间,乔欢曾经在我面前有意无意地多次提起过。然而,之前那么多天我为什么固执地不肯来看她一次?潮水般的自责汹涌而来,我风一般地奔跑,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不被内心的自责湮没。

    安然的病房前,有人将我拦住,是护士。我扶着墙,弯腰剧烈喘息,听不清护士说些什么,只看见玻璃门内被各种仪器包围的安然,还有病床边背对着门的乔欢。

    “我……我是她的妹妹。”我对护士如是说,她“咦”了一声,我已推门而入。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手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懂事之前情动以后,长不过一天……”

    那首《流年》正不知从何处幽幽飘出来,床头的陶土花瓶内插着几枝黄蔷薇,空气里弥漫着“雾里青”新沏后的清幽,全都是安然喜爱的事物。乔欢坐在床前轻声念新一期的《商界》,我进来他都没有察觉。

    “她不喜欢读那个。”我望着安然苍白得快要与白色被单融为一体的脸说,“她喜欢读……读……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喜……不悲。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里,不来不去。你爱,或者不爱我,爱……就在那里,不增不减。你跟,或者不跟我,我的手就在你手里,不舍不弃。来我怀里,或者,让我住进你心里。默然相……爱,寂静……欢喜。”我最近很喜欢落泪,不过念一首诗怎么就至于这样泣不成声?

    我以为,在我初次识字之时,她不过是由着自己的性子随手拈来这首词教我念着玩,却原来……安然,那个男人如何值得你如此?

    忍不住泪如雨下。

    “安冉?!”乔欢被我的样子吓住,半天才回过神来,望着我的眼中闪过诧异与心疼。

    我知道我现在有多糟糕,白色蕾丝连衣裙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褐色的是泥巴,绿色的是青苔,还有一小片红色,也许是血。在彼岸巷旧楼院子的青石小径上,也许是因为太急,我摔了三次。但是,我已经顾不得许多,在乔欢关切的眼神下,我终于哭出声,宣泄般地号啕大哭。

    “安冉!”乔欢走过来双手按住我的肩,低头望着我的眼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保证。”他以为我是担心安然的病情。

    “不是……不是!”我摇头,将手中捏得皱巴巴的本子递到他面前,“安然、安然,她和妈妈被人骂狐狸精……呜呜,我才知道她们好辛苦。”

    乔欢并不看我手中的本子,对我提到的事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惊讶,他只是无声地将我搂进怀里,轻轻拍我的背。

    “你早就知道?”他不该是这样的反应,除非他一早知道。

    “是。”他并不多做解释,我听见他压在喉中的叹息。

    “还有谁知道?乔琦逸也知道?”我抬起头来,咬住下唇看着乔欢,觉得自己就是彻头彻尾的傻瓜。

    “安冉……”乔欢担心地看着我,漂亮的眼睛里是满满的悲悯。他没有正面回答我,但我已经得到答案。

    “所以……所以只有我不知道吗?所有人都知道,甚至连你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我是傻瓜、大傻瓜。这么多年,安然她为了不让我难过辛苦地对我守住秘密。我应该发现的,为什么我没有发现?她那样辛苦,我却什么都不知道。”

    我踉跄着向后退,狠狠地咬住唇,唇齿间慢慢有腥甜逸出。

    “不是你的错。”乔欢抢步过来,右手拇指在我的下颚处微微使力迫得我不得不松开紧咬着的下唇。温热猩红的液体沿着嘴唇滑下来落在乔欢的指甲上,仿佛被什么突然刺了一下,他俊逸的眉轻轻皱了下,“那不是你的错。怎么能是你的错呢?”

    如果不是我的错,那又是谁的错呢?

    我想起那个本该被我称为“父亲”的男人,“那个男人是谁?那个人,你一定知道是谁吧?”

    母亲的日记里从始至终都没有提起那个男人的姓名,哪怕是一个代号或是昵称都没有,没有任何的蛛丝马迹可寻。

    有风从半开的窗户吹进来,忍不住抱肩瑟缩,五月底的天气竟像是深秋般清冷。

    转头去看病床上那张没有血色的脸,那样阴凉的风拂过她的面庞,她的眉头却丝毫未动。

    如果她此刻能像以前一样将细长的眉眼里露出故意的嫌恶,捏着嗓子夸张地对我说,啊呀,安冉快些将窗子关起来,你想冷死我啊。那该多好。

    “她可以感觉到的,只是她表达不了她的感知。”乔欢仿佛知道我的心思,伸手去关窗。在伸出手的一瞬间,他的动作忽然放慢,迎着风缓缓张开五指又慢慢收拢,仿佛是在感受风的存在,又像是想抓住什么。

    此后的许多年,每个有冷风吹过的阴天,我都会禁不住想起那个阴冷的午后,乔欢立在窗前的背影,那样得孤单、落寞。忧伤似千丝万缕的丝线自他体内散发出来,层层叠叠地将他缚成茧。他自己走不出来,而我也进不去。

    那时,我以为他想起了乔琦逸,便默默走到他身边,透过窗户去看他看的风景。窗外花园的中心有大株暗绿色乔木,枝端零星缀着几朵大而白的花,灿若明霞。那是优昙花,梵文意译为“祥瑞灵异之花”。

    祥瑞之花开了,我生命里的祥瑞呢?

    “你一定要知道那个人是谁?”我就快要在优昙花恍若栴檀的澄净里忘却前尘往事,乔欢突然转过头来这样问我。

    我愣住,许久才明白他说的那个人是谁。想一想,最终还是点了头。恨也好,蔑视也罢,始终他是母亲曾经爱过的人。而我,不过是想知道是怎样的一个人让母亲与安然辛苦如斯。

    乔欢说出了两个名字。他说一个是我的外公,一个是我的父亲。我张了张嘴,没有发出任何音节。

    记忆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很多时候你挖空心思、搜肠刮肚,以为上天入地都不会找到你想要的,却会因为某个人的一句话,“哗啦”一声,记忆的阀门被抽离,所有与之相关的东西自记忆之门内汹涌而来,一切都变得很好解释起来。

    安然从来不关心经济,却万年不变地订阅一整年的《商界》和《财经》杂志。那时我觉得莫名其妙,现在想起来再正常不过,因为那个我本该叫父亲的人是执掌本市财政大权的官员,而我的外公更是被誉为财经界的泰斗。

    又依稀记得,轻闲的午后或是寂静的深夜,我盘腿坐在沙发上,同安然一起以看韩剧消磨时光。

    广告时间换台的间隙,有时安然会突然对着某个财经类的访谈节目恍惚起来,举着遥控器半天不动,我便也跟着看上一眼。

    细想起来,隐约记得那个叫周文的官员总是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而那个被称为“安老”的老者,有一头银发,笑起来很慈祥的样子。

    也许是血脉相连的原因,我突然想站到他们面前告诉他们我是谁。

    “我……我想去见他们。”

    乔欢闻言,盯着我看了足足五秒,然后他又转头去看病床上的安然。乔欢低着头,我看不见他的眼睛,只听到他轻声问:“非去不可吗?”

    其实也没有什么非去不可的理由,不过我还是点了头。

    乔欢立在安然床前,良久不语,仿佛陷入了深远的沉思。半晌,他似下了很大的决心抬起头来,望着我的眼神晶亮。他朝我伸出右手说:“安冉,过来。”

    第一次握他的手,心境竟然是说不出的澄明,没有一丝杂念。乔欢的手掌温暖厚实,仿佛春天里和煦的风,让内心寒冷的人不知不觉放松下来。并肩站在乔欢的右边,我将左手握成小小的一个拳头,放在他的右掌心,肆意攫取热量。

    乔欢在再次说话前又将我的手握得更紧些,然后他并不看我只望着安然说:“他们一直都生活在本市,也一直都知道你们的存在。安然和乔琦逸结婚、遭遇变故都是上了报纸头版头条的,但是他们……”

    乔欢没有再说下去,我却已经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很感激他没有试图编织“他们都有不得已的苦衷”诸如此类的理由来安慰我,而是直接将事实毫不掩饰地摆在我面前。

    是认清现实的时候了,我的父亲、我的外公,十几年来他们一直都与我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也知道有我这样一个人存在,然而他们从不曾过问过我与安然,即便是现在在得知安然成了植物人,而我可能无家可归的情况后,他们始终没有露面。

    我终于彻底明白,他们以我的存在为耻,那为什么还要巴巴地送上门去白白被人唾弃?

    抬起空着的右手摸摸快要麻木的脸,并没有预想中的眼泪,我已经懂得不再为不值得的人、不值得的事流泪。

    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雨来,淅淅沥沥,如落在心上。窗外的小径旁两株新栽的小树在雨里迎着风挣扎,不离不弃。如此时的我和乔欢。

    我用左手紧紧反握乔欢的右手,想起那个弥漫着奶白色薄雾的夜晚他对我说,安冉,别怕,以后记得待在我的右边,我护着你。

    世界这么大,而我唯一可以依赖的只剩下左手边的你。

    4

    回去的路上,乔欢一边开车一边不时假装不经意地侧头看我,每当他看过来时,我就朝他笑,他便露出愈发担心的神色。大约他觉得我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事吓傻了所以才会有这样反常的表现,不过我倒是觉得如果现在痛哭流涕、伤心欲绝那才是真傻了。

    回到家,洗了澡下楼吃乔欢煮的东西,红汤素面,只加青菜和鸡蛋,对我来说却是人间美味。雨还在下,嘀嘀嗒嗒打在窗前的芭蕉叶上,对面的少年穿纯棉质地的白衬衫,挽起来的衣袖里有淡淡的白残花香漫出,他黑亮的眸子在对上贪吃的我时渐渐溢出笑意。忽然觉得,生活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

    满满一大碗面条被我捞得一根不剩,捧起碗准备喝面汤时,听见电视里女主持人说:“今天我们请到的嘉宾是周文副市长和著名的经济学家安知年安老先生,欢迎!”

    对面的乔欢迅速地看了我一眼,又低头不动声色地继续吃面。我咧咧嘴,捧着碗细细地吹面汤,然后一口气喝完,心满意足地放下碗,再眼巴巴瞅着乔欢碗里的面条。

    乔欢挑了挑眉,同我一起笑起来,大概他是想转移我的注意力便玩笑说:“锅里可是没有了,就剩我碗里这一点,你要是想吃呢……”他歪头做思考状,“奇货可居。我得好好想想该给你开个多高的价码。”

    “哇、哇,你这奸商。”我佯怒,隔了桌子去抢他的碗。

    乔欢只一个侧身就将碗牢牢护住。强抢不成,我改扮可怜,抖着手里的空碗说:“乔老板您可怜、可怜我,给……点吧。”

    “嗟!来食!”乔欢憋着笑,故意冷了一张脸将自己的碗推到我面前。

    电视节目里,周文副市长和安知年老先生相谈甚欢,我吃面也吃得无比欢快。

    乔欢皱眉望着吃相不甚雅观的我说:“据说吃饭看电视不容易消化。”说着就要伸手去拿遥控器。我知道,此刻他急着要关电视绝不是因为什么不容易消化。

    我索性指了电视说:“这位年轻的周先生,他对这位安老先生的女儿安若素始乱终弃。这位安老先生呢,觉得女儿败坏门风一气之下跟女儿断绝了关系。就是这样立场的两个人,你看,他们可以坐在一处谈笑风生,但他们不能接纳自己的情人或女儿。多可乐的笑话。吃饭的时候有笑话看才消化得好。”

    我轻描淡写,仿佛在说别人的事,努力作一副释然的模样,终于骗过了乔欢。我分明听他舒出一口气来,拿筷子轻轻敲我的头,“人小鬼大。”

    感谢“人小鬼大”让我懂得人情冷暖,也让我明白,虽然人世如此凉薄,但是只要有你在,便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