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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如果你有2003年的硬币,请交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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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独木舟

  楔子

  善予,你不在身边的这些年,我偶尔会在鼎沸的人群和喧闹的人声中想起你,不知道为什么,每当我处身于热闹喧哗的地方时总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我有这种感觉时,便会自然而然的想起你当初用宽大的手掌揉乱我的头发,你清亮的目光凝视我,你说,亦晚,你应该试着把过去忘掉,接纳新的生活,新的朋友,新的人生。

  我一直听你的话,昂首阔步努力撑着自己势单力薄的骄傲在布满陷阱和谎言的人世行走,我渐渐看到了温暖和光明,我渐渐开始相信春暖花开花好月圆这样充满美好的词语,我不再抗拒善意的陌生人带来的感情或者恩泽。

  可是当我逐渐成长为我以为你想要的样子时,我才后知后觉的惊醒,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其实我早已经失去了你,以及你的气息。

  我是唐亦晚,你是苏善予,我们是一枚硬币的两面,永远都不会分离,可是,永远都不能在一起。

  十月的阳光依然温暖旖旎,我却有莫名的心绪不宁,身上背着终年不肯放下的灰白色帆布包,动一下,里面有哗啦哗啦的声响。周睿晨好奇的问,亦晚,你的背包里究竟装的是什么东西,这么重,又这么响,打开来看看啊。

  彼时,他正带我去临安路一间新开的陶吧玩,我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让他很不爽,站在大街上像个孩子一样耍赖,喂喂喂,唐亦晚,你又不是华语一姐,能不能不要每天都这么大牌啊,你对我笑一下会死呀。

  我回头看着他,明明是逆着光的他周身却有一股清新闪亮的气质,非常的朝气蓬勃,像是深山里的宝石,灿烂的光芒叫人不惜翻山越岭去寻觅,引得人心着迷。

  我静静的看了他几分钟,不得不承认他真是一个好看的男孩子,这么出众的容颜和气质,显赫优渥的家世,还有很多女生的追捧和爱慕都叫他养成了自以为是的习惯。偏偏遇上我这么个不懂得怜香惜玉的白痴,硬是激发了他潜在的征服欲。

  以上这些话都是他自己说的。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没有事故圆滑也没有重重心机,眉梢一扬,在很多人心里就是风暴一场,他说,唐亦晚,我就是喜欢你不喜欢我,你越不理我我就越是喜欢你,你说,我这样的心态叫什么呀。

  我沉默半天,然后笑意盈盈的走到他面前,他用受宠若惊的表情等待着我给他一个答案,我缓缓吐出一句话,你这样的心态嘛,叫犯贱。

  他的笑容僵持在脸上有那么一会儿,我真以为他会生气,或者甩走离去什么的,心里也生出那么一点点的悔意来。可是当我转身准备先行离开的时候,他的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来,唐亦晚,你怎么说都没关系,我只是知道我真的喜欢你,你不接受我也是你的事,你阻止不了我。

  然后,他说了一句很久以前我说过的话,我喜欢你,与你无关。

  周睿晨,让我重又明白了一件事。爱是不放弃,爱是不忘记,有些时候,爱情也可以是一个人的事情。

  我默默的跟在他身后进了那间陶吧,看他用整个下午的时间和所有的心思为我做了一个奇形怪状的花瓶,看着他满头大汗的样子我有一点点小小的感动,可是我还是皱着眉头说,这是什么东西呀,难看死了。

  他朝我笑,露出整齐而干净的牙齿,花瓶呀,世间仅此一个,你要好好收藏,以后每天我都会送你漂亮的花,你全都给我插起来。

  我无可奈何的看着他,是那一刻我才发现,原来真的有那么一种人,好看到他的任何要求你都拒绝不了。离开的时候他的钱包里掉出来一枚硬币,咕噜咕噜滚了几圈之后停在了我的脚边,我捡起来看了看硬币的背面,赫然刻着2003,我抬起头对他说,这枚硬币可不可以给我?

  他笑嘻嘻的看着我,一块钱而已,你想要的我什么都给你。我淡淡的说,那么以后你见到2003年的硬币就都帮我收着吧,我只要这年的。

  转身的时候随身的背包撞到门,里面的东西哗啦哗啦,很响。

  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周睿晨那句“以后我天天给你送最漂亮的花”竟然不是戏言,他居然真的每天早上给我送来尚带着露水的花朵站在公寓门口等着我下来拿。我是昼伏夜出的夜间动物,有时会深夜一个人穿着黑色的帆布鞋喝一罐旺仔牛奶在雾深露重的大街上逛来逛去,夜晚的城市很宁静,这让我觉得很安全。

  那样的夜晚适合用来回忆,过去,或者,某人。

  第一天早上我还在睡梦里的时候手机就开始狂响,是周睿晨自己设置的他一个人的专署铃声,也是我手机里唯一一首吵闹的歌,《最佳男朋友》。每当他的电话打来时,我就有一种想要横刀向天啸的冲动。前一个晚上我一个人坐在天台上吹了一晚上的风,本来想睡个懒觉的梦想被那串“越多女生喜欢我,靠近我肩头,越能证明你拥有,最佳男朋友”的歌声毁掉了。

  我穿着睡衣拖着拖鞋带着同归于尽的心情怒气冲冲的冲到楼下质问他,你要怎么样。他瞠目结舌的看着我,唐亦晚,女生要有仪态,千万不要让自己男朋友以外的人看到你穿睡衣的样子……我不耐烦的打断他,你说吧,你究竟想怎么样。

  我的话音刚落,一束金色的太阳花就送到了我的眼前,上一秒还沉浸在郁闷情绪中的我立刻清醒了过来,难以置信的看着面前的花和他,有那么一瞬间,我承认我简直想拥抱他。

  他好象看穿了我的感动,很不要脸的把怀抱张开,来吧,唐亦晚小姐,今天本公子吃点亏,让你抱一下好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是闪躲的,带着一点点的羞涩,可是语气那么装腔做势好象历经千山万水的样子,我想了想,踮起脚去抱了抱他。

  当我从他怀抱里抽身的时候,他急忙转过身去,我不解的拉着他问怎么了,他拼了命的躲着我,最后甩开我的手大步大步的跑掉了。我捧着他送来的那束灿烂的太阳花,看着渐渐升起的太阳,心里不知为何有一些近似于甜蜜的情绪。

  我看着他跑了很远忽然又折回身来,气喘吁吁满脸通红的对我说,记得要插在我做的那个花瓶里啊。

  花瓶我放在阳台上,在水里丢了几片阿司匹林,再小心翼翼的把花插了进去。我做这些事的时候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另外一个画面,很早的时候,我坐在阳光充沛的台阶上对一个人微笑,他端着画板为我画像,眼角眉梢没有一点不明朗的情绪,可是就是能够让我久久难以平复心情。

  不知为何,我在这样一个本该心里盈满欢喜的清晨,想起那个人的容颜,就忍不住掉下泪来。

  苏善予,从我很小的时候起你就教我,应当做独立坚强的人。我是从你那里获知,要做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

  于是这么久以来,我都在努力,我能力低微,虽然不成功,但我可以问心无愧。可是世上原来真的有这么一个人,叫人光是想想都难过,一想起,就哭泣。

  气温突然下降的那个夜晚我接到睿晨的电话,外面风声雨声雷声轰鸣,他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焦急,唐亦晚,你怕不怕啊?有没有厚衣服穿啊,要把窗户都关好,门也要关好啊,记得把电源都拔掉啊。我握着电话哧哧笑,小孩子,还用你说,我自己能照顾自己。

  即使是隔着电话,我还是感觉到他的担忧和无奈,他小心翼翼的问,要不要我过来陪你?

  窗外,忽然,一道闪电,雷声大作。我看到阳台上那只花瓶和被吹打得不成形的太阳花,来不及挂掉电话,我径直走去阳台,在一片风雨飘摇里把它捧回房间。我低声问它,如果没有人救你你怎么办,如果我不来接你你怎么办?

  我是在问自己吗,没有人救我,是继续沉寂在簌簌发抖的隆冬还是自己去寻一条通往春暖的路途。没有人来接我,我只能自己慢慢的探索着摸索着走下去,无论前面是万丈深渊还是欢喜团圆。

  花朵已经失去了往日的芳泽,我一片一片的扯下来,口中念念有词,他爱我,他不爱我,他爱我,他不爱我。最后一片是双数,他不爱我。

  眼眶红了,我仰起头来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一室黑暗,有不知源自何处的风,盘旋鼓噪,一如当年。这是何苦呢,很早很早以前,我就知道这个答案了,我比谁都更清晰的明了一切,在年少的时候,我用全部真心对待的人,并不在意日后的我,日后我的得与失,我的生与死。

  后来的我与他全然无关。

  我一个人坐在黑暗的房间里轻轻唱一首歌,很早以前,王菲唱过的《色戒》。

  不要以为你只有他安慰,不要以为眼角眉梢只是种点缀。他不是脸色明媚,谁会想入非非,不要以为青春一定枯萎,不要以为他的头发开不出蔷薇。你只要心中有鬼,他就一直甜美。如果你爱他笑容和你相随,胸膛把你包围。他容颜都烧毁,你有没有所谓。如果不再管他像谁,那所谓有情人的眼泪,又有何珍贵。你只要心中有鬼,他就一直甜美。如果你爱他笑容和你相随,胸膛把你包围。他容颜都烧毁,你有没有所谓。如果不再管他像谁,那所谓有情人的眼泪。又有什么可贵,眼角眉梢不是一场误会。

  眼角眉梢不是一场误会。

  忽然,门外传来敲门声,我被吓了一跳。电光火石,我知道是谁了。打开门,看到一身湿透的睿晨,他看到我的下一个瞬间不由分说的把我拉进怀抱,我头一次知道,原来他的力气那么大,好象要把我揉碎了嵌进身体里去。

  我用力的推他,他丝毫不动,揽住我的头说,唐亦晚,我喜欢你。

  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连风雨声都似乎静默了,我们在黑暗的门口以一个奇怪的拥抱姿势驻足,他把整个面孔埋进我的发丛,声音低沉,亦晚,我不知道你曾经经历过什么,从我第一次看到你开始,你光着脚一个人坐在操场上,当时是黄昏,你在唱一首歌,我特意绕过去隐约听到两句词,是一首粤语歌,后来我在网上查到它的名字叫《似是故人来》,我听到第30次的时候就决定了,我要跟你在一起。

  你给我的感觉总是在抗拒什么,你似乎还没有懂得爱就厌倦了爱,我觉得我有义务让你了解爱情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我一直安静的听着他缓慢的诉说,我想起那天黄昏,夕阳芬芳,明月如霜,一个穿黑色衬衣眉目俊朗的男孩子从我身边走过去,当时我唱的那句歌词是,离别以前,未知相对当日那么好。

  我没有想到,就是那一句,就有了日后这些纠结,只此一眼,终身相遇。

  我伸出手去抱着他,睿晨,其实我是个妖孽,专门化身美少女来骗你这样的纯情小男生的。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说错了两件事,第一,你实在不是美少女,第二,我也不是纯情小男生。我一巴掌拍在他背后,谁允许你否定我的美貌的,找死啊。

  是谁先笑了,笑着笑着,我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睿晨,除了唐亦晚之外我还有个名字,那是一段历史,我曾经叫做苏善晴。

  善予,我究竟要用怎样的叙述方式和口气向一个陌生的男孩子说起你呢,关于你的种种,我都狠心的逼迫自己去遗忘。想起与忘记是这样生生对立的词组,可偏偏我总是用它们来造一个句子,关于你,我真是从来都不需要想起,因为永远都不会忘记。

  我没有忘记,也不可能忘记,不知道到了永生长眠时,我独自踏上奈何桥能不能心甘情愿的接过那碗梦婆汤,干脆利落的将你从记忆里摈除。

  这个世间人们无论遇到什么苦难的事都把它推给时间,我也满满领悟了这个道理。时间是无敌的,爱恨情仇,前生后世,无论多么刻骨铭心在时间的面前都是回首时的淡尘轻烟,何况你只是我漫长素白青春里的一道注定要静默的伤。

  我在等着时间过去,它会如同岁月坟头的荒草将一切往事掩埋,我相信它总有一天会带走我心心念念的你。

  可是,是哪一个哭着叫着你的名字醒来的夜里,我才猝然懂得,不是时间不肯带你走,而是时间在我的世界里,停滞了。

  曾经无数个时候,白天或者夜晚,身边有人还是没人,我都会不由自主的陷入对你的想念和追忆,那些年的流光溢彩,你牵着我在路上踢着石子走,不懂得回头看看,也不懂得想想未来,你对着我笑一笑,看一看彼此紧握的手就以为完成了所有的天长和地久。

  我的钱包最里层有一张照片,这些年来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没有弄丢过他。你抱着我,笑容像是融化的冰川清凉无伤,眼睛里藏有一些似是而非的怅惘,我笑得没心没肺,你说那是你喜欢的样子。可是隔着时间的河流我仔细的探究你当时的眼神,你是在担心什么,你是在为什么烦恼。

  你是否很早很早以前,就预计了我们这场离别。

  我始终记得你最后对我说的那句话,你说,亦晚,你是不得不离开,我是不得不留下,我们是不得不分开。你说完这句话时候的表情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是的,我相信即使我渡过了忘川也无法忘记你当时的表情,那么悲伤,那么无奈,可是却又那么义无返顾。

  后来我去到了很多城市,只要我想起你当时的表情我就会蹲下身来不管不顾的嚎啕大哭,即使在车辆川流不息的大街上,只要脑海里闪过你那个样子,我就能立即声嘶力竭的哭出来。

  我的脖子里挂着一枚硬币,那是你留给我的最后一样东西,你说,亦晚,我是害怕你成长到有毅然了段历史的决心,我内心也有需要恪守的原则,如果什么时候你觉得是最后的道别了,你就拿来给我吧。

  善予,我在等待那么一个时刻,可以不动声色的将这枚硬币还给你。

  睿晨倒了两杯酒,我们顺势坐在地上一边吃冰箱里剩下的奶酪,一边喝着红酒,看上去很小资。他深呼吸,说,要是我妈知道我这样吃东西,会杀了我的。

  我轻声笑,你妈妈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他想都不想,脱口而出,我妈妈很漂亮,真的很漂亮,而且很有气质啊,也很温柔,会做很好吃的菜,也会弹钢琴,在我心里我妈妈是完美的。我把头侧过去靠在他的肩膀上,他的身体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然后很快恢复了正常,我暗自觉得好笑,还说自己不是纯情小男生,紧张成这样。

  我笑着说,看到你就知道你妈妈一定是美女。他眨眨眼睛,带着于有荣焉的骄傲,那么你呢,亦晚,你妈妈是个怎样的美女呢?

  我的笑容渐渐淡下去,眼睛里闪过不被人察觉的黯然,她吗?红颜美人多薄命,莫怨东风当自嗟。

  从小我就知道我有一个美丽的妈妈,我从儿时起就感受到来自别的女孩子羡慕的眼光。她身上总是有一种很好闻的香味,长大之后我才知道那是爱慕她的人从巴黎带回来的香水味。她总是穿着很高的高跟鞋,脖子终年露在外面如骄傲的长颈鹿,即使是在白雪皑皑的冬季你也看不到一个臃肿的她。

  所有人都说,她真是美女。可是我记得奶奶时常对着她的背影叹气,美成这样,必定是祸啊。

  那时我并不懂得红颜祸水这一说,可是我本能的抗拒她,我不喜欢她。很奇怪,所有的伙伴都跟我说我妈妈很漂亮时我只觉得厌烦,她是美的,我是丑的,她是精致的,我是粗糙的。我们看上去那么不协调,根本看不出我们的血管里有同样的血液。

  她也不喜欢我,有时她看着我的眼神就像看一个陌生的小孩,高兴时会带我去买东西吃,想要把我打扮成女王身边的小公主,可是总未能如愿。我自小就是不识抬举的丫头,我讨厌纷繁复杂的蕾丝裙子,我讨厌将头发编成一束束的辫子,我讨厌每个周末被逼着去舞蹈室跟着一大群漂亮的小姑娘压腿下腰。

  我选择反抗她,在我稍微长大一点的时候,由于跷课太多被老师告状之后,她狠狠的抽了我一个耳光。那天父亲也在家,很意外,因为生意的原因他经常在外面奔忙,我是多么珍惜能见到父亲的每一次机会,可是那一次,她居然当着父亲的面将我置于那样的屈辱中。

  我完全崩溃了,在空旷的客厅里我像疯了一样把所有能摔的能砸的东西都破坏掉了,我记得那些破碎的声音和满地的残缺,也记得所有人惊愕的眼神,我嚎啕大哭,将心里多年来堆积的委屈和怨怼一次性的宣泄出来,我说,你真的当是我你的孩子吗,还是你的傀儡呢,你有什么资格参与我的人生呢,你是嫌弃我给你丢人吗。从小到大,每件事都是你做主,你有没有问过我想不想,我要不要,我承不承受得了,你是个自私的女人,你的青春凭什么要我来延续。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有那么多的怨言,我的话语像一支支回不了头的利箭,带着凛冽的恨意直直的插入她的心脏,她一句话也不说,呆呆的看着我,她的身体颤抖得像深秋的落叶,是从那时候起,我知道,我们之间那种由于我的妥协而维持的平和瓦解了,她会更讨厌我了。

  父亲走过来,声音里有一些困惑和怜悯,他说,亦晚,不要这样跟妈妈说话,妈妈总是为你好。

  多年后我都记得那个夜晚,我和我的母亲在一片废墟之中望着彼此哭泣,那样动人的眼泪,却是来自愤怒和失望。

  奶奶辞世的消息传来时,我正和睿晨在影院看电影,黑暗之中我感觉到我的血液都凝固了,手机“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紧接着,我的眼泪也大颗大颗砸下来。

  仿佛整个人都灰飞烟灭了,像一尊水晶从很高的地方跌落下来,哗啦碎了一地,那种惊心的疼痛,依稀听到海浪的声音,一波一波的袭来。我甚至连手机都没来得及捡就冲出影院,睿晨紧紧的勾住我的腰,我哭得不省人事,在周围无数的侧目里,悲痛的哀号。

  当天下午的火车,睿晨送我上车,我依然背着我那只灰白色的帆布包。快要上车前他突然拉住我说,亦晚,不晓得为什么我突然有种感觉即将要失去你,答应我,无论任何要平安的回来。

  我望着他,忽然笑了,善予,那一刻我竟然又想起了你。我下定决心,将灰白色帆布包从身上取下来交给他,睿晨,如果我此番能从往事的阴影里彻底走出来,那么我将心安理得的接受你每天早晨送来我公寓的那捧花,如果我不肯回来,那你就可以去寻找别的女孩子,或者开始新的感情。

  我离开的这段时间,请你为我好好守护这个破旧的背包。

  我曾像一只负荷沉重的蜗牛死死的守着这个背包,它是我从最爱的人那里偷来的,它装满了我的回忆和记挂,但是现在我想孑然回归,如果我真的可以放下那些记忆了,我就会来到你的身边。

  你所要做的,是给我时间,耐心等待。

  车窗外是疾驰而过的风景,阳光落在我的发间,我打开钱包又看到我们的照片,我的笑容满面。善予,我有多久没有绽放过这样的笑容了呢。

  时间要倒退很多年吧。

  我曾经以为是我先发现爸爸跟那个女人的,在人潮涌动的街头我看到爸爸怀里的那个女人,笑靥似花。我有一种被人从脑袋上敲了一棒的感觉,五月的晴空突然电闪雷鸣。回到家里我仍然无法平静的呼吸,原来这才是他不肯归家的原因。我望着墙上妈妈的照片,原来美丽不是爱情的法宝,没有什么是所向披靡的。

  正当我不知如何开口向妈妈启齿时,她先跟我说了,只有三句话。我和你爸爸离婚了。我明天搬走。你跟谁?

  好比问我,砍你的左手好还是右手好。

  随便砍掉哪只我都是残缺的,那么索性让他们选吧,最后我被母亲带走。是一个晴朗的午后,我跟在母亲身后走进了一间小小的庭院,迎面而来的少年,有一张清淡的容颜。背着一只灰白色的帆步包,声音是温和的,阿姨,爸爸在里面,你自己进去吧。

  是的,善予,那是我第一次见你,在非典结束后的2003年夏天,我的生命因为那一年而不朽。你伸手接过我的行李,揉了揉我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说,我爸爸很爱你妈妈,我相信我们会好好的在一起生活。

  其实关于你的事我是有耳闻的,桀骜不驯的你是无数个中学的传奇,尽管你俯下身体的时候我不小心看见你背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可是我一点都不觉得害怕。妈妈让我叫你哥哥,我沉默了半天,最终还是没有喊出口。暗地里你挑起眉毛笑,亦晚,我也不想被你叫哥哥。

  我们是相爱的吗?在你爸爸和我妈妈出去度假之后的那个春节,我们两个人在家里一边看春晚一边吃泡面,你忽然扳过我的面孔来,安静的看着我,你说,现在开始倒计时,五,四,三,二,一,新年快乐。我正要开口对你说这句话时,你吻了我。

  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个吻,后来外面放起了烟火,我跑去在围墙上用粉笔写了一句话。2003年的第一秒,我很爱身边这个人。

  善予,我很想知道,那行字还在吗?

  在奶奶的葬礼上我又见到了父亲和那个女人,时间给了他们一张麻木的面孔,她已经是他登堂入室的妻子,膝下还有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儿。我像一个外人似的给奶奶献了花,强忍着眼泪没有掉下来,我在心里默默的说,我已经长大了,您可以放心我。

  周围都是一些陌生的人,或许是父亲这几年的生意越做越大吧,阿谀逢承的人也越来越多了我能够明白他的生活。觥筹交错,言语厮杀,处心积虑,承上启下,内忧外患,很多事,我都明白,明白也就够了。那不是我向往的世界,我不必投身其中。

  我离开墓地时父亲叫住我,眼睛里有很多复杂的情绪,刚要开口我便打断他,爸爸,我很好,非常好,不需要为我担心,我已经是成年人,自己的生活可以自己负责,你有你的家庭和责任,不需要顾及我。

  这番话堵得他哑口无言,然后,微笑,转身。这一切不过是形式,我深知血脉相连是无法割舍的。可是他有了他的家庭,我成为了外人,这些年的经历和际遇让我成为了一个处世周全的人,什么时候做什么事什么时候说什么话,都有自己的分寸。

  是转身的时候吧,看到那双眸子,所有的伪装顷刻间土崩瓦解,我的指甲掐进掌心里,开口的时候感觉嗓子里落满了灰尘,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叫出这个名字,善予。话音一落就不能抑制的涌出眼泪来,隔了这么长的时光河流,这么多兜转翻覆,为什么当你再次站在我面前时我还是未能炉火纯青,我知道我哭的那个姿势,好象整个人都要散架了一般。

  你走过来把我的头摁在胸口,你说,亦晚,不要难过,死亡是每个人的结局,不要难过。

  你不可能不明白,奶奶去世对于我当然是重大的打击,而你,却是我最惨痛最伤心的回忆。

  当妈妈宣布将我的名字改成苏善晴的时候我们手中的筷子同时掉了下来,我捧着饭碗错愕的看着喜气洋洋的妈妈,你沉吟一会儿,声音轻而狠的说,我不接受,我不要她做我妹妹。妈妈还没有反应过来,你一把拉住我的手铿锵的说,亦晚,将来应该是我的妻子。

  飓风闪电呼啸而过,我记得他的掌心,也记得他掌心的温度。

  我被送回了爸爸那边,妈妈不再允许我见你,她说,难道你打算毁掉自己吗,你的将来怎么可以指望那样一个小混混担负?我第一次哭着哀求她,我的未来自己担负。可是没有用,我被关了起来,没多久父亲告诉我,他们要把我送去英国的姑母那里。

  在机场的时候,我终于见到善予,他对我说了那句话,我们是不得不分开。他说,你妈妈说得对,你的未来不能由我这样的人担负,亦晚,这条路太艰难,我不连累你。

  飞机划过天空的轰鸣在我心脏上留下了锈迹斑斑的口子,我在三万英尺的高中哭到手脚都抽筋,我生命里的第一次爱情居然就是这样被摧毁。后来在英国,每天都会有眼泪铺天盖地灌进心底,喉咙被思念哽住,几乎不能呼吸,我强迫自己去忘记这个人,忘记关于他的一点一滴,忘记那些带着露水的清晨,那些温暖的午后,那些美丽的黄昏。

  我们本该最固执的年纪,是谁缺少了坚持爱情的勇气?

  很久之后我收到他写给我的一封信,纯白的纸张,黑色的炭素墨水。彼时,我妈妈与他爸爸已经分开了,他在信中说,阿姨那么美丽的女人是一只蝴蝶,不断的从一朵花迁移到另一朵花,但是我想她自己觉得很快乐。

  亦晚,你可以恨我,但是阿姨说的没有错,你有不可限量的美好前途。我是自小无可救药的社会渣滓。你该有更高更远的天空,而我,已注定要留守凝滞的这方水域,靠着父辈积累的荫蔽,日复一日,麻木不仁的活下去。倘使有爱,我怎么可以要你为了我而甘心折断羽翼,坠落原地。

  亦晚,我不指望你能懂得,但是我希望你能原谅。最爱的人,我要留在最远的地方。

  那封信里夹着一枚硬币,此后很多年,我都带在身边,直到我从英国回来,直到母亲再嫁,直到父亲另娶,生命如何颠覆,它始终都在。

  依然是当初的庭院,你在院子里种了很多花草,你耐心的跟我讲解她们的用途,我的眼睛里蓄满液体。时光没有在你身上留下痕迹,你还是当初那个锐气逼人的少年。

  我慢慢的了解了这几年你的生活,父亲因为贪污而锒铛入狱,从此你要承受起生活全部的重担。我在你家里听着这些事心脏有剧烈的绞痛,在我颠沛流离的这些日子,原来你比我更难过。

  善予,我们可以将拆散我们的东西称为命运吗,命运,它竟然这样不肯善待你。

  那天晚上你给我做了很多菜,我的眼睛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我们喝了一点酒,我承认我意图不轨的想把你灌醉,我想把我最好的东西给你。可是你把我抱到床上时只是亲了一下我的额头,你说,亦晚,最好的年华要给最好的人,我们已经错过了。

  我们只能在对方的记忆里鲜亮的存活。

  你关上门出去的时候我把头埋进枕头里,眼泪那么多,泪湿整张床。再没有什么是生死不变的约定了,世界那么大,曾经只有我和你,仰望过夜空天际迷蒙的星光。在我再见到你的时候,时间又开始流动,让我感激你,让我憎恨你,让我忘记你。

  我们会如同被风吹散的云絮,永远不再交集。

  次日清晨,我推开你的卧室,看到你纯真如孩童的睡姿,你的眉头蹙起,好象在梦中都有甩不开的负担。我看你,在黑暗中哭了很久,然后我从脖子上取下那枚硬币放在你的床头。善予,给不了彼此幸福的人是终身都不必再见的人。

  曾经我们没有坚持,如今我们放生彼此。

  生命中没有那么多如果,我就不说如果当年没有遇见你,我也不说如果当年你留我,我更不说如果你愿意,我们现在可以在一起。我知道,这残酷的青春和凛冽的爱情已经不在我们能承担的范畴之内,这一次,我先走。

  你曾经教过我一首诗,里面有一句话我每次想起都觉得难过。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这个世界哪有那么多的天灾人祸,那么多的绝症分别,那么多的阴差阳错,那么多的天人永隔。很多时候没有厮守到最后只是欠缺了一点缘分。我知道过不了很久,你的身边一定会有很好很好的女孩子,这样我才能安心的将你放弃。

  我不能祈祷你立刻富贵,也不能祈祷你万事如意,我唯一可以祈祷的,是你平安。

  我独自上了火车,在没有跟善予告别的情况下,在没有通知睿晨的情况下。整个车厢都是麻木而疲倦的面孔,长长的旅途让人们看不出悲喜,我混迹在其中,亦可以短暂忘记自己的悲伤。

  可是当我下车的时候,我看见了睿晨,他背着我的灰白色帆步包,傻呼呼的捧着那个奇形怪状的花瓶,里面还有一束明艳的太阳花。没有多久的时间吧,这个每次见到我都忐忑不安的男孩子,那么镇定的对我说,我在你睡觉的时候打了电话给你,是苏善予接的,他告诉我你今天到,他叫我好好照顾你。

  天天天蓝,我的眼睛在出汗。

  睿晨继续说,你的过去,我无缘参与,你的未来,我奉陪到底。

  在送别来往的车站,我在他温暖如春的怀抱里泣不成声。善予,我们终于还是这样分离。

  在收到来自睿晨的一束玫瑰时,我打开了那个灰白色的包,里面是满满一包的硬币,全都是2003年制造。这些年来,我孜孜不倦的收集着2003年的硬币,就是为了将那个年份烙在生命里永不忘记。

  睿晨说,以前只送你太阳花是希望你扎根土壤努力向着太阳生长,现在我就是你的太阳啦,哈哈。我喜欢他天真的笑脸,也喜欢那些芬芳的玫瑰。此后,我的人生中就算没有了你,我也还是要坚定的向幸福走下去。我去拉他的手,睿晨,陪我去一下邮局。

  我把积攒了这么多年的硬币全部寄给你,当我填下你的地址时心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善予,无论这一生在何时,在何地,我们都要幸福啊。

  我把硬币还给你,我把爱情给别人,我终于心甘情愿的向你告别,现在,时间到了。